一
很快到了周末，孙尔雅没看到自己的稿件刊发出来。就想打电话给何社长，但想着稿件编发是总编室的事，有时推后一两天也很正常，贸然给社长打电话，倒显得自己过于急功近利，就决定再等等看。
又等了一周，还是没看到报道刊发出来，孙尔雅想起何社长的承诺，头脑有些发热，就去问总编室怎么回事，谁知总编室主任告诉她，稿件已经被何社长压下不发了。
孙尔雅回到新闻部，气得直砸自己桌上的键盘，惹得所有人都看着她。她想不通到底哪里出了问题，莫非江东真的找上门来了？没理由啊，江东之行这么悄无声息，怎么会被人盯上呢？不行，得找何社长问个究竟！
何社长见到她却很高兴，大声说：小孙，我正要找你呢，你这次为报社立大功了！
孙尔雅有些摸不着头脑，问道：社长，我那篇报道怎么没发出来啊？
何社长一笑置之：要是发出来就不值钱了！想不到你一篇报道就为报社换来了五十万广告费，真是一字千金啊！
五十万广告费？孙尔雅一惊，果然不出自己所料，江东派人前来公关了！
听何社长慢慢解释，她才明白，派人公关送钱的并不是江东，而是从未引起自己注意的上市公司织云科技。
原来何社长看了孙尔雅的报道，发现她将赵毅案矛头直指织云科技的庄家。织云科技从未发布过任何重大信息，庄家却一连数月疯狂拉抬股价。表面上看，上市公司似乎跟庄家没有任何勾连。何社长心里很清楚，在长达半年以上的坐庄过程中，如果没有上市公司的配合，庄家决不敢这样随心所欲，看似平静的表面背后，必定大有文章。
何社长判断，织云科技的高管肯定不想这样的文章见诸报端。他把这篇报道发给织云科技孔董事长，说是明日报纸的头版头条，请孔董事长“审核”。没想到孔董事长反应非常强烈，立即回电话给何社长，说公司正处于技改研发关键时期，这篇报道绝对不能刊发。何社长要的就是这种反应，一再强调这是重大新闻稿，不可能撤下来，撤下来报纸就开天窗了，没法对读者负责，更没法对报社的广告客户负责。孔董事长一听何社长这样说，更着急了，当即表示上市公司愿意承担报社损失，条件是赵毅案决不能见报。何社长说这等于是让这一期报纸作废，损失太大了，我怕你们承担不起。孔董事长立即表示一切好说，公司马上派人前来报社签订广告合同。
织云科技紧急派人前往报社。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后双方达成一致：织云科技支付报社五十万广告费，何社长保证孙尔雅稿件不见报……孙尔雅没等何社长说完，就着急地打断他：社长，您不能这么处理我的报道啊！
何社长安慰道：小孙你不要急，这篇稿子虽然没有发出来，但稿费还是会给你，并且是照特稿稿费标准发放。
孙尔雅急忙解释：社长，我在乎的不是稿费，而是上市公司的反应，太不正常了！
何社长说：嘿，你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他们反应这么不正常，才说明你的报道写出水平来了嘛！
孙尔雅见何社长没明白自己的意思，继续解释：我的意思是，赵毅案只是织云科技的一个老鼠仓，我披露出来，首先跟我们急眼的应该是庄家本人，或者是江东官场，怎么孔董事长倒成了急先锋了，您不觉得这里面大有蹊跷吗？
何社长不以为然：我知道有蹊跷，所以才使出一招“投石问路”。他们要是心里没鬼，怎么会送五十万啊？
孙尔雅分析道：社长，我看孔董事长的反应也太大了，这不仅证明上市公司跟庄家早已沆瀣一气，而且背后还藏着更大的黑幕！他们这么做，明显是在掩护庄家，掩护自己的巨大利益，说不定这五十万根本不是织云科技给的，而是幕后的庄家掏的。
何社长听了，苦笑一声：小孙，我看你是揭黑报道写多了，不能什么事都往黑处想啊！这总算是一则负面报道吧，哪家上市公司愿意把自己放在火上去烤啊？换一个角度，你也应该为报社着想一下，今年广告收入大幅下降，维持下去不容易啊。我不是跟你们老说，要把报社看成一个公司吗？公司是干什么的？生产东西、卖东西的呀，你想想我们能卖什么？只能卖文字呗。你去江东跑了两天，能产生这样的经济效益算不错了，报社会记住你的贡献，但你也要记住，欲望不能像个无底洞，做任何事都要有个度，过度了可能一事无成。
孙尔雅听着这话有些鄙夷，心想自己不过是想把报道写得更透彻一些，而处心积虑跟上市公司图谋交易的是他何社长，怎么反说自己的欲望成了无底洞呢！
看着孙尔雅没吭声，何社长压低声音对她说：哦，你也不会白忙，孔董事长答应支付给你五万辛苦费，条件是你要答应稿件不能外流。另外，孔董事长还邀请你去织云科技实地采访。你明天没人的时候来我办公室，我把那五万转交给你！
孙尔雅更加吃惊了，上市公司竟然连自己也要重金收买！这让她又疑窦顿生--这钱为什么不经过报社财务，而由何社长亲手转交呢？要是自己不追问稿件的事，何社长会将这五万块交给自己吗？
孙尔雅这时才相信，自己一篇报道无意之中捅了一个马蜂窝，这里面的水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深！她不想就这么轻易放弃，于是郑重其事地请战：社长，我喜欢钱，也需要钱，但我的看法是，这个报道还可以跟踪下去，我已经摸到了一些重要信息，假以时日一定能挖出更多更黑的内幕来。如果查到庄家和上市公司勾结起来操纵股价，我会把他们的老底都挖出来，到时何止五十万？五百万都会有人乖乖送上门来！
何社长一听立即把脸拉了下来：小孙，我劝你别钻牛角尖了，狗急了还跳墙呢！庄家哪有那么好查？你知道他设了多少层防火墙？又有多大的能量？现在有钱什么事情摆不平？就算你能查出来，你不怕出事，我还怕饭碗不保呢。
孙尔雅知道再说什么也没用了，看何社长的样子，已经吃了秤砣铁了心。
她有些郁闷，赌气地说：既然社长这么怕事，今后其他揭黑报道也别让我写了，免得报社为难！
何社长不以为然：小孙你分明是闹情绪嘛！我并没有打击你工作的积极性，这次你做得很好，今后应该发挥自己的长处，多写这种报道，最好让他们看了都害怕。你写得越多越狠，他们送过来的广告费就越多，你个人的收入也会越高！
说完何社长朝她会心一笑，俨然她已成了一个同谋。
孙尔雅突然感觉很不舒服，对自己也有些恶心，感觉自己就是报社，不，应该是何社长的一个赚钱工具，被他牢牢地抓在手上动弹不得。她甚至联想到了夜总会的老鸨和小姐。
她不屑地说：社长，那五万块黑钱也别给我了，都上缴报社吧，我怕黏手！
何社长听了很恼火：什么黑钱？这事你知我知，报社其他人都不知道，好歹也是你自己的辛劳所得，有什么好怕的？你别给我添堵好不好？
孙尔雅不服气：社长，不是我给您添堵，是您给我添堵！这事闹得我很伤神，您干脆准我几天假，让我出去休息一下，好好静一静吧。
何社长听了，沉默良久，脸色才慢慢由阴转晴：你是该好好想一想了，我给你放一周假！不过出门玩就要花钱，你把银行卡号写给我，我马上把那笔钱打给你。早点回来啊，争取写出更多重磅报道，我照样给你争取辛苦费，不会让你吃亏的。
孙尔雅还想推拒一番，但转念一想，这五万块就算自己拒绝了，也肯定不会被何社长退回去，只怕就此跟何社长结下梁子。于是，在何社长好说歹说之下，她写下了自己的银行卡号。
回住处见到范东，孙尔雅说周末要带他去杭州西湖疯玩几天。范东一听，就要给杭州的同学打电话，忙着联系住的地方。孙尔雅立即阻止，说不用找人了，这回自己掏钱住到西子宾馆去。范东听了大吃一惊，说在那地方住一晚上千块，太贵了住不起。孙尔雅想告诉他自己有钱了不在乎，立马觉得不妥，改口说报社这次奖励她，答应给她报销全部费用。
第二天一早，孙尔雅特意在楼下的银行自助机上查了一下，发现自己卡里真的多了五万，这差不多是自己一年工资的总和。她在自助机前深呼吸几下，心里顿时觉得平衡了些，便拉着范东往杭州奔去。
二
织云科技的股价已经站稳在十八元之上，眼看就要创出二十元的历史新高了。
孙尔雅对着电脑上面的行情不断告诫自己：得人钱财与人消灾，不要看，不要想，赵毅案不关自己的事，织云科技庄家不关自己的事，孔董事长的激烈反应更不关自己的事！
可是，只要一想着赵毅的五百多万股股票要是留到今天，两千万本金已经变成一个亿，孙尔雅就觉得十分难受。仅仅八个月时间，织云科技就从赵毅的买入价四元涨到了接近二十元，庄家到底砸进来多少资金，又赚到了多少？他们竟然只拿五万元就收买了自己，拿五十万就搞定了报社，让庄家巨大的利益链转危为安！
在孙尔雅努力转移情绪的这段时间里，范东几乎每天都从浦东赶过来陪着她，陪着她过居家生活，陪着她拼命购物，陪着她疯狂做爱。陪她的时间久了，范东终于看出了一些意思--在轻松欢快的外表下面，孙尔雅其实很压抑。她经常突发奇想要去干什么，却又总是半途而止。范东肯定她心里藏着一些什么事情，多次试图走近，但都给她挡了回来。
这天晚上，范东照例奋力扮演了一个称职男友的角色，弄得孙尔雅香汗淋漓才倒头睡了过去。孙尔雅洗净了身体，换上睡衣蜷曲在范东身边，却怎么也睡不着。她蹑手蹑脚走进书房，又打开电脑，把声音调到静音状态。
QQ一挂上去，就弹出一堆信息，很多是“黑庄论坛”的网友发来的。孙尔雅清理了一下，把关于织云科技的信息交流归集到一起，结果发现它已经发布了一道公告：
本公司于近期召开临时董事会，审议通过了与以色列内格夫水资源集团签署合作协议的决议，拟投入1。28亿元购买其海水淡化项目实验设备及其生产线，合作协议如期落实之后，本公司占有合作项目70%的股份，内格夫水资源集团占有合作项目30%的股份。鉴于该项协议尚未进入实质性操作，存在不确定性，特此提请投资者注意风险。
不出所料，织云科技终于露出了马脚！此前面对市场质疑，它数次发布例行公告，宣称“本公司近期没有任何根据有关规定应披露而未披露的事项或与该事项有关的筹划、商谈、意向、协议等会对公司股票价格产生较大影响的信息”，以示清白，但海水淡化项目的公告又把上市公司推到公众舆论的前台--为什么早在八个月前股价就出现异动？
截至正式公告之时股价已经翻了近四倍，谁能有这种先知先觉的本领？
庄家到底是个人资本还是一群大户游资？
……
内格夫水资源集团是何方神圣？孙尔雅立即搜索。原来这是位于以色列内格夫沙漠中的一家咸水改造公司，以膜渗透技术著称，咸水淡化技术已经广泛输出到欧美各国，是世界上少有的几家掌握了海水淡化核心技术的企业之一。
孙尔雅又进了织云科技股吧，发现很多人都在热议海水淡化技术，有人留言说国内海水淡化技术远远落后于国外，大多停留在蒸馏法阶段，能耗太高，而国外企业的膜渗透技术又存在着现实应用的瓶颈，主要是膜的成本高、寿命短，而织云科技通过与内格夫集团合作，即将掌握一种低成本、长寿命的膜生产技术，能生产出比工业用水价格成本更低的淡水和比自来水水质更好的纯水。
有人还贴出专家报告，称未来三十年之内，地球上生态的破坏将导致一场巨大的水资源危机，陆地淡水资源将完全枯竭，海水淡化技术将迎来空前发展机会。
这时，好莱坞大片《未来水世界》正好上演，把人类未来的淡水危机描绘到了极致，疯狂地助长了股民的想象力。有人说生活用水价格每吨一元多，工业用水价格每吨六元左右，南水北调成本是每吨八至十元，而织云科技的工业用水成本已经降至每吨六元，并且有望在十年之内把生活用水成本降到每吨两元。届时，人类无须担忧淡水资源的枯竭，因为水质更优、成本更低的海水淡化产品将大举造福人类。凭此垄断技术，织云科技和内格夫集团将获得上万亿的市场机会。
海水淡化技术真有那么神奇吗？织云科技真有如此广阔的市场前景吗？即便这项技术能普惠人类，那也是三十年之后的事情了。现在的上市公司又有多少能挺到三十年之后？孙尔雅觉得织云科技就是一个正在吹大的泡泡，她产生了一种想去戳破它的强烈冲动。
最后，孙尔雅还是忍不住在“黑庄论坛”上留下了预警帖，说织云科技庄家已经把股价成功拉升了四倍，基本完成了理论上的升幅，现在它肯定会趁着利好公告而出货，上演胜利大逃亡的游戏，投资者应高度警惕，切忌跟风追涨，避免从庄家手中接过最后一棒。
发完帖子，她还觉得不够，又把帖子粘贴到了自己的QQ群里，鼓励朋友们转发。
大灰狼头像突然开始闪动起来，AK47发来一条信息：你太自以为是了！
孙尔雅很恼火，突然想起了何社长，他也是拿这副嘴脸来教训她。
你以为你是谁呀！她很快敲了几个字过去。
AK47：你这样说只会害人！
孙尔雅本不欲理睬他，但看了一下手表，已经晚上两点多了，觉得这人总是月黑风高的时候才溜出来，不是穷极无聊就是居心叵测，又想起他上次刻意盯上自己，还不知用意何在呢，就决定先稳住他再说。
孙尔雅：除非你就是庄家，或者庄家的走狗，否则你急什么？
AK47：嘿嘿，织云就是涨到一百元，庄家也不会出货的。
看来这个人还真是嘴尖皮厚，还口出狂言！
孙尔雅：你别这样语不惊人死不休，正常点好不好？
AK47：好笑！说我不正常，是你自己内分泌失调了吧？
她仿佛看到了屏幕背后的那个人，网上说话这么尖刻，很像一个女扮男装的家伙。她决定先来个火力侦察，好好逗逗对方。
孙尔雅：我还好，这会儿早阴阳平衡了，老公就睡在我身边。你恐怕落单了吧？别折磨自己了，姑娘，好歹找个男人来疼一下吧，心情会好很多的。
AK47：跟老公一起都睡不着，你的病不轻啊！
孙尔雅：呵呵，幸福得睡不着啊！你呢？没有男人就睡不着，很痛苦吧？
AK47：别嘚瑟了，幸福不比痛苦值钱！
孙尔雅不甘心，更加相信对方是个女人，还很可能是一个怨妇，再刺激她有点于心不忍，于是问道：你跟你男人掰啦？没关系，去找他吧，男人呀，给他点甜头就会回头的。
AK47：说说，你都给男人一些什么甜头？
果然是一个男女关系里弱智的主，竟然向自己讨教起绝招来了！
孙尔雅：关键是你要满足他，让他无暇顾及其他女人。
AK47：你这是占有啊，难怪你男人累成这样！
孙尔雅：我男人哪里累了？
AK47：你男人睡得像猪一样，你却兴奋得像猫头鹰，典型的阴盛阳衰啊！
孙尔雅愤怒了：怎么也比你强，不像你这时候还在网上钓男人！
AK47：我没那爱好！
孙尔雅一惊：莫非你想钓女人？太有品位了！
AK47：我只想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