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刀他们一行到达青神岭时,唠叨大脸的外号因为触犯了宝刀“刀”字的尊音,被他自动避讳减为“唠大脸”。
听说宝刀的身份之后,唠大脸认为自己能被白大寨主的女儿亲口取一个绰号,也是无上的荣耀。一路,他对宝刀鞍前马后,恨不能效犬马之劳。
至于兼思的身份,兼思暂时还不想跟这些人公开,所以现在,他们也只知道他叫朱兼思。
见到悟宁,兼思才眼眶一热,几乎那眼泪就要下来了。
悟宁紧握他的双手,也难掩激动之情:“真是你?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应该——”眼望东边,隐隐能见到义军的旗帜。那是所谓二少君洪缣的势力范围。
兼思咬牙:“那不是我。”
悟宁“呀”了一声,定定神:“此处不是谈讲之所。兼思,快随我进去,我替你们洗尘,慢慢说起。”
唠大脸一看兼思的面子比宝刀还大,不由得对兼思从头估量,深悔路上怠慢了兼思,上前赔笑道:“朱相公,能不能帮忙说说?我等想入伙青神岭的事……”
原来青神岭择人甚严,唠大脸等一直想抱大腿,无门得入,这会靠着兼思和宝刀提携进来,安了心要靠着贵人登堂入室的!
“江湖有缘相逢,”悟宁温和道,“可用碗斋饭去。至于入伙,却不归我管,待艾当家、猫当家回来,可问他们去。”又向宝刀笑道,“你的四伯、猫叔,见着你,不知欢喜成什么样。”
原来悟宁既已出家,安心持戒。根本五戒有戒杀生、戒盗窃、戒淫邪、戒妄语、戒饮酒。而山寨里头一桩,少不得大碗筛酒、大块分肉,筛酒就犯了饮酒戒,分肉么,肉从哪儿来?就这涉嫌触犯杀生戒。山寨里第二桩,少不得下山发财,不管明着取还是暗着夺,都在佛说的盗窃范畴内,于是又犯了盗窃戒。山寨里第三桩,发财时少不得有几次叫人脑袋掉了碗大的疤,又犯杀生戒。山寨里第四桩,与人征战时,还少不得用点计,奇诡哄骗,又犯了妄语戒。山寨里第五桩,大都是血气男儿,纵不抢个压寨夫人,改为聘个、娶个、说合个夫人回来,也不好都禁止的,这也于淫邪戒上有碍。
有此五桩五戒,悟宁绝不做山寨的头儿,只不过怜悯众生在战乱中的苦处,在山寨中发光发热。有人来打,他出战,出战时一条戒棍,绝不杀人,人也杀不了他,更杀不了他身后的兄弟们去,只能悻悻而返。有人用计,他拆计,总能拆穿人家“妄语”,叫人家计不成计,掩面而回。寨中有些水火不继的疑难,他妥为筹划安置,也必能让人人乐居,个个称颂。因此所有人说起,总推他是青神岭第一号人物,没他就没青神岭。可他自己,实在严格自律,对山寨中许多事,绝不沾手,其中就包括唠大脸求的“入伙”。
那些事,自有原白龙寨的四伯艾叶、五叔老猫担纲。
宝刀听说这两人,欢喜的模样自不用提。悟宁笑对兼思道:“快进屋吧!有个屋顶压一压还好,否则我看白姑娘要蹦到天上去了呢!”
完全是真话。宝刀现在的功力,蹦个几尺高不在话下。青神岭头,白云飘得低,她触手可及。
唠大脸他们到边上用斋饭去了。宝刀拍胸脯向他们保证:见了艾伯猫叔,替他们办个入伙手续全没问题。她在高兴的时候,总希望所有人都跟她一样高兴。可能因为她的心怀太小,多盛一点喜悦,都要炸了似的,必须赶紧分送出去给别人。
一进悟宁的净室,宝刀小小的心怀,忽然也静了下来。
竹帘、藤凳、瓦器、石床、木斫长案,样样陈设都简得无可再简,但奇怪,仍然不失舒适。它们悠然自得放在那里的样子,竟比金玉宝器还悦目。这儿仿佛天然是一卷诗,明月照石床,清风戏翻书。
她学着兼思盘起腿坐在矮矮的小藤凳上,觉得比坐红木高背椅子自在得多了。悟宁亲手从瓦罐里舀出热腾腾的粥:“山中种粮不便,这是粟米粥。”
粥里熬进盐渍笋丁,有滋有味。
悟宁又端出一碟拌豆腐皮、拌野菜叶,都新鲜爽口。
宝刀吃得几乎连舌头都吞进去!
悟宁目含悲悯,看了宝刀这吃相就知道他们消失的这段时间过的是什么日子。兼思叹着气向悟宁点点头,证实他的判断。用毕素粥,咽尽口中物,漱过口,兼思把来龙去脉,都向悟宁和盘托出。
悟宁当然也大惊:“藤姑娘利用了我们?”
兼思也大惊:“藤姑娘?”
轮到悟宁和盘托出。小藤先叫他保护宝刀,他忠实保护了,包括去偷出二娘来给宝刀问话——宝刀听到这里就插嘴:“哇,原来是你!我还以为做梦呢。为什么你要悄悄地做,不让我知道是你帮忙?”悟宁只好解释:“当时不想抛头露面……”宝刀立刻又问:“为什么当时不想?那你现在想了吗?为什么?”悟宁只好递给兼思一个求助的眼神。兼思打断宝刀,急迫地问:“后来小藤关起宝刀,你又到了哪里?”
宝刀顿时也急着要知道“你又到了哪里”,把前面的问题又丢开了。
悟宁说下去,在给宝刀搬运了二娘之后,他突然听说,有人打着安城二少君的名义在征召义军,就过去看看,没见到兼思,倒是小藤又出现了,自称是个孤儿,也没有姓,单名一个藤字,替兼思做事,人都称她“藤姑娘”,她以兼思名义,又叫悟宁帮忙做些事。开头几件,悟宁也做了,但总见不到兼思,他心里不安,又见义军在战斗中,难免有不择手段、奇技淫巧、伤及百姓的事,甚为不齿,遂与之绝交,在青神岭以自己的方式援护难民。
“我还想呢,你怎么成了这样!”悟宁长舒一口气。
“我怎么可能成为这样!”兼思郁结道,“相识多年,你还不了解我?”
悟宁不好意思地笑道:“不是不了解。只是涉及权力,有时人会变得……”
谈及心事,悟宁声音低下去,然后断流了。宝刀看着他,觉得他神情跟兼思很像,问道:“你也是有来历的人吧?”
悟宁没有否认:“丢不开,抛不下,所以未能参大道。世间众生,大多困于此吧?”
兼思此时向悟宁介绍:“宝刀姑娘的父亲,白大寨主,我疑心是薛怀义将军。”
悟宁顿时“呵”一声。兼思曾对宝刀坦白的那段往事,看来悟宁清楚得很。
宝刀郁闷了:她从来认为说起来不高兴,而且也没什么用处的事,就不要说嘛!为什么兼思还要讲了又讲?他难道觉得他爹害过她爹,很光荣是不是?
天杀的悟宁还要同情地问她:“那你现在怎么想的?”
“我不知道啊。”宝刀老实无辜道,“我都不知道干吗老要说这事。”
兼思眼睛里有痛苦的痕迹,但还是坚持解说道:“因为你必须记住,你与我之间,是有仇的。现在你可能不懂,但总有一天,你会懂的。我不能在你不懂的时候,占你便宜。”
占他个头的便宜?宝刀啪嗒啪嗒眨眼睛。悟宁问宝刀:“被关起来时,很无聊吧?你们做什么消遣?”
宝刀立刻投诉:“他又逼我练功,又逼我识字、念经,搞得我比在地上还忙!他又不是我师父,比我师父还严格!”
悟宁同情的目光,就移向兼思。宝刀还在考虑这和尚为什么同情错了对象,悟宁伸手道:“我可以替宝刀姑娘把把脉吗?”
兼思道:“可……”
宝刀抢着道:“好!”
为什么非要兼思替她发言?她有点生气。这阵子,说也奇怪,兼思老是害她生气。
悟宁手搭在宝刀脉上,凤目一闪。
他这个人,眼睛生得这么漂亮,是很有些女孩子气的,可是一闪之间,目光如电,尽有威仪。
兼思立刻问:“病根未去尽?”宝刀则问:“我功夫练得太好,把你吓到了?”
悟宁缓缓点头:“功夫果然是太好了。”建议兼思,“你也应该看看。”
兼思也搭手触碰宝刀手腕。她的皮肤,总是这样柔软亲切,让人想要握在手里,过一个天长地久似的。他一寻着脉搏、探知底细,就立刻把手收了回来。只怕再触碰下去,真要失陷一个天长地久。
宝刀生气地瞪着他。他收回手的动作,那么突兀,让她相当没面子。
兼思对悟宁道:“毒完全净了,而且,功力足有练了十年的样子?”侧过身,连目光都不敢和宝刀接触。
悟宁回答兼思:“是。你也很意外?”
“我练功是有十多年啊!”宝刀挥手唤回两个笨家伙的注意。她从记事起,爹爹就教她练功了好不好?所以十多年的功力有什么稀奇啊!
可悟宁和兼思所说的“十年”,根本就不是以宝刀从前那种小儿科的“练功”为计量标准。即使最近一年,宝刀在兼思苛刻监督下练得苦了点,也至少要花上三四十载,才能达到他们所说的“十年”的量!
在秘道里,兼思一直有关注宝刀的身体健康,余毒残留的程度和功力进益的境界。出秘道的一天前,他还摸过宝刀经脉,根本没这么充沛的内力!
他猛然省悟:“你进秘道查看那些打开的门时,遇到了什么特别的事物?”
宝刀“呀”了一声,才想起那苔藓来,也只记得它会发微光,后来突然暗淡掉落,把她丢在黑暗里。
“曼殊华苔!”悟宁与兼思异口同声。
祛毒、去秽,增进修为。这样的奇物啊!他们恭喜宝刀,告诉她,她有多幸运。宝刀也很高兴:“后来我就不太闻到里头的臭味了,是那宝物把臭味吸收了吗?”
“不是,我闻着还很臭。”兼思道,“应该是你不再惧毒,也不再惧秽,它们都躲着你。”
太妙了!宝刀听爹讲的江湖故事里,不但有行侠仗义,秘道诡境,还总要有宝贝,或者叫白龙内丹,或者叫璇玑凤羽,或者叫九天玄焰,或者,曼殊华苔。嗯,总之名字都很华丽,功用都很强大,而且最后的最后,也都被正派大侠客所得。
宝刀挺胸腆肚。这如果给慕飞那小子听到,可不嫉妒死他——“对了,我师父简竹,还有慕飞,他们怎么样了?”这时候才想起来问。
悟宁正待回答,外头小喽啰飞马来报:“不好了!悟宁大王!艾大王、猫大王落入陷阱了!”
是落入“二少君”义军的陷阱,而不是大少君官兵的陷阱。
悟宁、兼思、宝刀,还有唠大脸他们奋力赶到的时候,但见那高耸奇山,山坳中一处石洞,艾叶、老猫带一伙兄弟,从山脚被打到山头,又从山头被打到山坳,钻进洞里。义军一时打不进去,就四处收拾柴火,准备把他们熏出来。还好是不久前下了那场雨,草木都湿了,一时点不着,悟宁他们都到了,抡刀抡棍,把义军赶走。
艾叶、老猫带人从洞里出来,那一顿惊喜诧异愤恨,就别提了。愤恨的是义军忽然对他们动手,诧异的是何以会有这样的变故,惊喜的是见到了宝刀!
“宝丫头,你没死啊!”一边这样叫着,一边把宝刀像小孩子一样抱起来,拿胡子扎她两腮的,是老猫。
“大当家在天有灵。”两眼含泪这样喃喃的,是艾叶。
兼思一听此语,心里咯噔一声,只怕宝刀听闻噩耗伤心,忙要拿话岔开,宝刀已经双手推开老猫胡子拉碴的脸,盯着艾叶:“四伯,我爹死了?”
艾叶和老猫对视一眼,老猫不忍道:“还是缓缓再——”
“不!”宝刀尖声道,“现在就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