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也好……无鱼,虾也好。宝刀乖乖趴到他脚边去。知道有一个很厉害的师父睡在自己旁边,听着他的呼吸,感受他隔着被子隐隐传过来的温暖,她安心好多,终于睡着。
简竹张开眼睛,瞪住黑糊糊的屋梁。
睡就睡,为什么有人会睡啊睡啊,就一点点往上蹭的?最后根本趴到他腰的旁边了,像一只狗狗一样窝在那儿,他甚至能感觉到她用脑袋拱了他一下,确认地盘很令她满意,这才不再动弹。
幸好……她没有再往上来呢!简竹微微地吁出一口气。窗外的星光很淡。星光下,每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的秘密恰好属于“大一点”的那种。从记事起,他不记得跟谁特别亲密过。挨着睡觉?想都别想!
“好吧,她只是一种没脑子的动物。”简竹对自己咕噜一声。不再理会拱在腰边的那一团“动物”,闭上眼睛。
宝刀的名节,在这个夜晚被毁得很彻底,每个人看见她抱着被子从简竹屋里出来,都是那种“哇,少东家梳拢了小丫头”的表情。慕飞尤其气愤,在没人的地方逼问她:“你想赢过我,所以用这个法子?”
“什么法子?”宝刀茫然。
“你跟师父睡了!想当我的小师娘,然后我就一辈子被你踩在脚底了!”慕飞悲愤。
“跟他睡了就是你的师娘?为什么?”宝刀依旧茫然。
“跟谁睡了就是谁的人啊!”呜,凭他的智商和阅历,居然跟这种白痴交谈,他觉得太委屈了!
“山下的规矩吗?好奇怪。”宝刀掰起了指头,“朱兼思、你、师父,我下山后跟三个人睡过,我不可能斩成三块分给你们三个人,对不对?所以……所以你们都跟我睡过,都是我的人。”她“哇”了一声,“我不知道哎!我该拿你们怎么办?”
慕飞为之气结。不过,想想,他也从来没把宝刀真的当作什么“女人”,估计师父也是这样的吧?在房间里照顾她睡一觉呢,是看她太可怜了,施舍施舍她,完全没有其他意思。嗯,就是这样!他高兴道:“你不会当我的师娘?”
“我为什么要当?”宝刀翻了个老大白眼。当师娘很有趣吗?
慕飞仰天抚掌大笑:“如此甚好!那咱们就上路吧!”
宝刀不嫁简竹,他为什么这么高兴?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宝刀揣着那块胶泥印,跟慕飞一块儿正式上张邑去了。店面他们早已看好,就是巷子里一个旧屋,不临街的。照理说要临了街,才方便向居民们兜售,不过那种店面更贵些,而宝刀他们对兜售根本没信心,想着先赁个便宜屋子、便宜机器,把纸张不管好歹先做点儿出来,能卖就卖一些,不能卖就堆一些,也算撑起场面了,之后慕飞的重点是跟商人们交际交际、熟悉熟悉,宝刀的重点是吃喝玩乐去,至于怎么盈利……嗯,再说了……
正好有个小纸坊撑不住了,被大商家吃掉,资产清单中比较破烂的都变卖。宝刀慕飞于是扛回来几套旧器械,顺便也招到了几个伙计,就地开工。
麻料先要拌火灰,须用筛子、拌灰槽、搅灰勺;拌了后要蒸煮,须用煮料锅;之后发酵,须用闷料塘;之后洗涤,须用石碾。如此处理过,麻料变成麻浆,才能造纸。
拌灰、蒸煮、发酵、洗涤诸步骤,各纸坊都有秘技,并不肯假人之手。初冬时山乌槛接的“处理麻料”活儿,不过完成了整麻、清麻、晒麻、泡麻、切麻等步骤,将苎麻整顿得便于纸坊进一步处理,如此而已。那几个被辞退的工人,同慕飞拍胸脯说:这些我们都会做!慕飞也不知利害,就把他们招进来,听他们说用什么工具就买什么工具,摆了一个院落,院中还有现成的水井,只当用得过了,岂知跟真正的作坊比起来,还差得远呢!那些工人装模作样,也就吆喝着开工。
他们那些勺儿槽儿虽多,宝刀眼里也就跟玩具一样,看上一会儿,已经大致知道怎么操作了,又想出去找些新东西玩,只怕慕飞不肯。慕飞看工人们摆弄了两天,也烦了,盘算着出去趟趟商路子。
早在他们刚赁屋开工时,就有好奇的街坊探头打听过,其中不乏从事纸业的,慕飞和宝刀年纪小,说是当家人委实太骇人一点,幸好简竹早料到这点,派了个伙计过来,充着名义上的主事人。宝刀慕飞就认了是他的侄儿侄女。叔叔老实,侄女主内、侄儿主外,倒也说得过去。慕飞早把主动来打探的那些人都交际上了,如今出门,要趟出个更大的天地,仍然叫这“叔叔”跟在旁边。“非要叫大人在一起,人家才觉得像话。”慕飞抱怨道,“为什么?明明主意是我们拿的!”
简竹派的那伙计明明听见了,不言不语。他是简竹带到山乌槛的那两位资深伙计之一,跟着简竹姓,名叫来方,皮肤深褐,下巴真的方方正正,看起来有点憨,眼睛老是眯成一条线,从来没什么话的,跟过来之后,尤其沉默,叫他干吗就干吗,多半个字都没有。宝刀看在眼里,倒也佩服。慕飞还在那儿嘟嘟哝哝抱怨,她在旁边替简来方抱不平,大喝道:“你走不走?不走,我就去啦!留你在这里守门。”
慕飞立刻箭步出门而去。
宝刀哪儿愿意出去“趟商路”?在山乌槛里,她见到简竹跟那些“商业朋友”迎来送往,行着规规矩矩的礼,说着真真假假的话,面上端着一套架式,肚子里转着千般计谋,算什么呢?比生病还惨!她挥手送慕飞他们出门,回过头来,笑眯眯问伙计们:“我不在,你们也能干活的对吧?”
伙计们同意。
“我离开一会儿,没有关系的哦?”
伙计们有关系就怪了!
“如果慕小哥回来问起,我没有乱跑出去,对不对?”
确定一定以及肯定。
宝刀咧开嘴笑了,觉得他们真是好人,撒开腿就向外跑。春天暖和起来真快,像个小孩子,才生下来,风吹吹就长大了,一天一个样,如今漫山遍野花儿开得更多,柳枝儿也毛茸茸地在风里飘拂了,宝刀一路走,一路摘着野生苣荬菜绛红芽儿,摘了到哪儿去?旁边寺庙,找那和尚!
受人滴水恩,涌泉相报。白龙寨里,讲的是个义字。住宿和茶汤、早饭的钱,是欠了那和尚了,慕飞死守着十两本钱,料来也不肯抠出半个小钱去还人家,宝刀只好自力更生,挑些野菜去。
青天白日,寺庙门口气派也不一样,两个知客僧当门而立,满脸佛光普照,有如青楼的迎客阿姑,恨不能度尽众生。香客们有揣着银钱的,有挑着素斋的,络绎不绝,宝刀这一怀野菜,人家未必看在眼里——再说,宝刀也不放心交给他们,只怕交进虎口中,没一片叶子落进恩人肚肠里。
她绕到后面,还是找那小茅屋。
茅屋里依然有捣药声,探头去看,不是原来那和尚了,是个胖大和尚,卷着裤腿,露出两只白脚丫子,前面放着个药碾子。那药碾子本是船形的,凹槽里放着待碾的药料,还有个药滚子。药滚子有两根木棍伸在药碾外,本是要人以手滚动的,那和尚踞坐着,把两只脚丫踩在上面前后滚动,热得撒开僧衣,露出肥肥白白的肚子,受那清风吹拂,嘴里哼起小调来,哼的是:“……南山虎遇着北溪鹤,观世音撞上阿修罗。你你你,你是俺避不开的魔……①”
宝刀见他这般晒然无礼模样,倒是喜欢。要不要把野菜托他转交?她站着,拿不定主意,猛听后头一声佛号:“小施主来此何为?”
宝刀吓得蹦起来,回身,见到那张没有喜怒的脸,本来该怕的,想起他的盛情款待,转觉亲切,撩起他的僧衣,把她怀里的野菜倒进他怀里:“谢你的。”
胖大和尚听见外头声音,丢开药碾,趿了鞋子出来,见全寺不苟言笑、谁都不敢招惹的悟宁师弟,竟给个小女娃掀起僧衣,倒着什么东西,大吃一惊,喝道:“兀那娃儿,在此则甚?”
他嗓门儿本来就大,放声一叫,更显得凶,宝刀生起气来:“我本来还挺喜欢你的,你凶我做什么?我还别人东西,关你什么事?”做个鬼脸,回身就跑,哗啦啦撞翻了晒在旁边的药匾,新摘的草药撒了一地。胖大和尚跌足:“你——”
“你摘这些野菜,用了很久吧?”悟宁静静道,“太重了,我不可以收。”
“没有啊没有啊!”宝刀双手乱摇,“我一下下就好了啦!”看他个子比兼思正好高一个头,脸上又总是那么安静的样子,一点表情都没有,心下一动,“你知不知道那个、那个……”却忘了神秘女孩告诉她的是什么歌谣。什么我?我弹什么来着?她急得汗都要冒出来。
“小娃子,把东西收拾起来才准走!”胖大和尚伸手来捉她。宝刀绕着匾子架子跟他捉迷藏,一边从怀里掏出那个泥印子,丢给悟宁:“喂,你认不认识啊?”
胖大和尚手掌已经快抓住宝刀,怜她人小肩弱,特意将力道放轻,忽而眼前一花,手下一空,悟宁已将宝刀劫到一旁。
适才悟宁接住泥印,目光一凝,面上顿时变色。到天果寺两年,这是他唯一一次有情绪的流露,胖大和尚如果看见,一定觉得很过瘾,可是他错过了。
悟宁揽过宝刀,又是一脸淡然无波:“这东西,你是从哪儿来的?”
“我有个朋友叫朱兼思,他说有个人如果看到,会帮助我。”宝刀背诵。
“他现在在哪儿?”
“走掉了。”宝刀悲伤,“忽然一下子就走掉了。”
悟宁点了点头,将怀中野菜倾在空匾上,推着宝刀转个身:“我们去禅林走走。”
“收拾!”胖大和尚对着地上点点点,“这些、这些,收拾——”
悟宁撩起眼皮瞄了他一眼:“悟慧师兄一定会收拾的。”
他双目生得狭长,眼皮天然地垂下来,搁在别人脸上可能像羞涩,搁在他这儿只能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偶尔一抬,眸中精光四溢,自有威仪,胖悟慧一时竟不敢反驳,待回过神来,悟宁已同宝刀去了。
“那么,你要我帮什么?”他一路领宝刀往林中走,头也不回地问。
“呃……我不知道。”宝刀回答。
“钱财?”
“不用了……”虽然十两银子是紧巴巴一点,但这是游戏啊!简竹给的钱,就好像最开始分的筹码一样,叫别人赞助,不算啦!
“功夫?”
“不用了……”她在爹那里学得很好了,还有什么好学的。
“琴棋书画?”
“不、不要,谢谢!”听起来都很难的样子。
悟宁步子为难地放缓了:“那……饮食?”
“好!”宝刀双目放光。
步子重新轻快了,穿过禅林,到一座高塔。塔里满满都是佛经书籍。佛教有这么多书?未必,不过信徒认为抄书也是功德,同一部经用朱砂、金粉,甚至鲜血抄了一遍又一遍,全奉在寺院里,毁之不敬,于是越堆越多。这塔被誉为“藏经塔”。“没什么人肯来这里翻经书看的,这里最清静了。”悟宁告诉宝刀,顺便从角落里翻出一只砂锅,砂锅里还有没吃完的五花肉。
“那个,你是和尚……听说和尚戒荤?”宝刀口水横流之际,还有残存的理性。
“杀了一只动物,我也很认真地吃完;杀了一只萝卜,我也很认真地吃完。”悟宁道,“我不觉得两者有什么区别,也不觉得它们给我不同影响。你觉得呢?”宝刀点头,已经在帮忙搬柴火。
藏经塔里的肉香,又逐渐烧浓……
宝刀红光满面、心满意足踏着夕阳回来时,慕飞已经恭候她很久了,脸黑得只好去跟乌鸦比美:“白——宝——刀,你回来了?”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齿缝里挤出来。
“我回来了……不不,我没走开过啦。”宝刀心虚,“我一直都好乖,刚刚,晃开一下下……”
“于是人家都卷逃了!”慕飞吼叫。趁宝刀不在,那几个新招的伙计,居然带着机械逃跑了!
“啊?那……那如果我在这里的话,他们说不定打我一顿再逃呢,我又不一定拦得住。”宝刀急着替自己辩解,“而且——”
慕飞蹲下来,哭了。
很不想在这丫头面前栽份子,可是……可是他有多想早早学到大本领、赚到大钱,找到办法让家人重新团聚。他有多想在简竹面前立功、证明自己的能力。偏偏什么都不按他的想法发展。困难、障碍,这么多这么多,他真的要撑不住了。
宝刀也傻了。用力地想想,她真的从来没看到过慕飞哭的样子。慕飞霸道、慕飞不讲理,慕飞……慕飞会哭?
“糟糕了!我一定做了很坏的事,才把这么坏的慕飞都惹哭吧。”宝刀想着,也哭起来了,转身一路跑回去,找到悟宁,扎到他的怀里:“我想要帮忙!我想要把东西都拿回来!”
“可以的。”悟宁听完她的哭诉后,正色道,“请向佛祖求告吧。”
“呃……这样就可以?”
“可以。”
不知道是不是宝刀给佛像叩的那几个头真的起了作用。当天夜里,那几个伙计就拉着东西回来了,说什么不但没变卖出去,还被过路神灵教训了一番。他们再也不敢逃了,求“简老板”收留。
简来方再次郑重道:“我不是老板。我上头有少东家。我这次就是带着两个孩子,到这边搞个小店。叫我‘来方’就行了,不可僭越。”
那些人哪敢,口称“方哥”“方叔”,不断苦苦哀求,慕飞向简来方做个眼色,把他们留了下来,却是长了个心眼,又到外头雇了个工头,雇了个婆子,立下规矩,彼此照应监督,免得再连窝儿卷逃。
又有个巧宗儿:天果寺要翻新左院禅房,请了不少工匠。寺院里头禁荤腥,但工匠们干的是体力活,靠些菜叶子怎么撑得住。悟宁给了宝刀一个暗示,宝刀搞了些肉馒头、水酒什么的到寺外卖,颇赚了不少,贴补进纸坊里,慕飞又买了些新原料、新器械,跟供应学堂的大纸商联系了,肯比市面上便宜些脱手,纸商也答应,等他货出来,愿意看看他的货。
工人们将麻料淘了浆,纸床上浇了纸,慢慢晒着,像晒咸菜一样,让阳光将水分带走,留下干燥清爽的纸张。这过程急不得,总也要数日。待晒好,砑光、揭纸,便是成品了。
宝刀急不可待等它们变干,慕飞继续在外头趟商路,左邻右舍们又来拜访了几次,其中便有那月姑。
宝刀如今知道了她姓洛,名叫洛月,年轻守寡,做了人牙子。人牙子这职业,倒不像慕飞说的“拐子”那么可怕,官府里是过明路的,替富贵人家和穷苦人家拉皮条,买婢卖妾,甚至替乐馆妓坊周转些货色,都是合法生意,像倒腾猪猡鸡崽似的。名气嘛,是不太好,洛月也不在乎,过来瞅着宝刀慕飞不停咂嘴:“真俊!生得都真俊!生意不累吗?学个歌、学个管弦,一晚上赚得不比这儿一年强!真的,姑姑知道好门路呀——”
宝刀看见她就怕,直往后躲。简来方见到她就赶她。她脸皮比城墙厚,隔个几天就要来走一遭,对纸张进程尤其关心。他们如果把所有纸都做坏了,逼不得已卖身还账,她准比谁都开心。
宝刀觉得她像爹以前讲的那种秃鹰,见着可能断气的人就绕着徘徊,等待吃一顿腐肉。
可是别说,真有人愿意光顾秃鹰巢。这天洛月正来纠缠宝刀呢,被两个客户叫回去了。宝刀扒着墙头张望了一下,猛然见着一张脸,好像是……二娘身边的丫头,茧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