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鸟人先生如是说
31674800000004

第4章 生来自恋:我们都是那喀索斯

古希腊神话里有个少年,有一天他在湖水中看见了一个花样少年小鲜肉——他自己的倒影,从此就顾影自怜,神魂颠倒,沉迷而不能自拔,最后憔悴而死,变成了一朵水仙花。

这个少年叫那喀索斯,这个名字也成了自恋者的代名词。

与其说我们生而自由,或者说生来孤独,我更想说:我们生而自恋,生来自恋。

低头抬头,放眼望去,人间尽是自恋者: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屈原的自恋。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陈子昂的自恋。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李白的自恋。

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李清照的自恋。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牡丹亭》中杜丽娘的自恋,也算是汤显祖的自恋。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红楼梦》中林黛玉的自恋,何尝又不是曹雪芹的自恋?

顾城说:一个人,必须有太阳。尼采则直接说:我就是太阳。——一个比一个自恋得无以复加。

兰波说:我的生命如此辽阔,不会仅仅献身于力与美。——天才的自恋。

达利说:我并不擅长谦虚。毕加索是西班牙人,我也是;毕加索是天才,我也是;毕加索举世闻名,我也是。——对达利这样的自恋狂人来说,他就算不说话也已经把他的自恋暴露无遗了,就凭那胡子,就凭那瞪得不能再大的两只眼睛。

RB的圆点女王草间弥生说:艺术家不会崇拜别人,自己的作品才是最棒的,不自恋就无法创作……网红作家安妮宝贝接着说:不自恋的人不可爱。——都是超级自恋的女人,她们的全部创作都可以用自恋这个词来形容。

某种意义上,世界上并不存在长得丑的人,因为:由于“自恋”的存在,没有人会真的认为自己长得丑,就算承认吧,那也是认为自己是丑小鸭——丑得可爱,而且有一天会变成白天鹅。退一万步,就算真的承认“我很丑”,后面也会接一句“可是我很温柔”之类的话,以此消解对丑的承认……事实上,随着丑男丑女的大红大热,丑也已经变成了一种“美”,长得丑又如何,我红啊!——丑也是可以自恋的,——那是特色!

男男女女们在灯火阑珊人孤独之时揽镜自照,镜中的自己必定是“我见犹怜”的,就算不至于认为自己“怎么可以这么帅/美”,至少也会觉得自己“还是很不错的”:正面差一点,但侧脸不错;轮廓差一点,但五官不错;眼睛不够大,但鼻子够挺;脸蛋不够天使,但身材相当魔鬼;就算轮廓五官都不理想,身材也不咋地,至少——气质还是有的,没气质,我还有气色啊,气色不错……

二十一世纪最伟大的发明之一就是:带美颜效果的手机自拍。它把人尽有之的自恋情结或自恋情怀推向了历史新高点,实现了人人都可以很美的伟大梦想。当它出现,我们才发现:以前我认为自己长得美,现在才知道,原来我真的很美,真的可以很美。——我们开始迷上了自拍,事实上,与其说是迷上自拍,毋宁说是迷上了自拍照中那个美美的自己,就像那喀索斯迷上了他水中的倒影。

根据个人经验,我发现,其他人为我拍的照片,哪怕是摄影大师拍的,拍得再好,我也觉得没有我自拍的效果好:总有差强人意的地方。在我看来,只有自拍照才能最好地呈现我的美,至少,呈现我认为可以让人看到的我的美。只有我自己知道该怎么拍我自己,只有我自己才知道哪个角度,哪种光线,哪种心境和场境,哪种美颜效果才能呈现出最美的自己。

换句话说:最懂得欣赏我的,只有我自己;最了解我的美的,只有我自己。他人永远捕捉不到我真正想要的那种属于我自己的美的感觉。

突然间,这里面隐隐有了某种悲伤的调调。古人常说“顾影自怜”,一点都没错,在自拍中,在自恋中,在对自己的欣赏和着迷中,自觉不自觉地似乎总流露出某种多愁善感的“怜惜”意味,我们在有意无意中意识到:我是如此孤独,在这个人山人海喧嚣不已的世界里,除了我自己,事实上并没有人真的了解我,欣赏我,我的美只有我自己才看得到。别人说爱我,实际上爱的只是他们自以为的我,而这个自以为的我,很可能只是他们自己的倒影罢了。反过来,当我爱某个人的时候,何尝不是如此呢?

我所爱的,我所能爱的,最终,其实都是自己。

在这个生生死死茫茫漠漠的世界上,我唯一的知己,是自己。

像那喀索斯一样,我只是为自己而生,为自己而死。

我不得不自恋,为了我自己的生和死。

巴尔蒂斯的作品中,常常会有一个在房间里照镜子的少女。

某种程度上,我们都是巴尔蒂斯作品中的那个少女,永远自恋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自恋成了我们愿意在这个常常很不堪的世界里活下去的一种心理需要和本能行为。在自恋中,我们被照亮了,并感觉自己成了一个美好的发光体。自恋是自我安慰,是自我祝福,是对孤独人生苍凉人世的一种下意识地补偿和反抗。我们的绝大多数行为,比如爱情,或者艺术创作,基本上确确实实都源于自恋的需要。

自恋催生倾诉欲望和创造欲望,让我们渴望完美,渴望一种深入的关系,然而,与此同时,自恋又总是带有某种毁灭性质和暗黑本能。过度的自恋让我们无法与他人拥有真正良好的关系,就像那喀索斯迷上自己的倒影之后无法再对树林里的仙女们产生爱情。在过度的自恋中,我们对周围的世界关上了心门,只一味沉迷于自我的幻觉中,当这种幻觉过分膨胀,庞大到让我们再也无法忍受现实生活对这种幻觉的漠视以及它们之间必然会有的矛盾时,极端的不平衡感就出现了,自我毁灭也就成了不可避免的事。

许多诗人(诗人这个词,几乎也是自恋的代名词)的自杀,比如海子,多多少少,其实就是一个过度自恋者必然会发生的自毁行为。

对此能说些什么?

我们生来自恋。如果说自恋是一种病,那就是我们生来有病,只是这病可大可小,能让人生,也能让人死。——仅此而已。

你不是正在为自恋而生,就是正在为自恋而死,你生于自恋,也将死于自恋。

我们都是那喀索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