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他乡为异客,思乡之情日益增。
傅景阳回到奉天(沈阳),他的胃病不但没有见好,反有加重的趋势,人也越来越削瘦,思乡之情也越来越重。开始,还能上班,后来就只能躺在宿舍里养病。这天精神略好,等高吉山下班,让把戚鸣山(铭三)也找来,他们一起吃饭。傅景阳说,两位兄弟,我们北上哈尔滨,没有找到党组织,与金伯阳(永绪)擦肩而过。如今奉天(沈阳)是日本关东军司令部所在地,比大连统治的还要严。满洲省委迁走了,这里不会再有党的组织了。顿了顿,叹然道:“唉!我不甘心哪!”“大哥,你想说啥说吧,你身体不便,有啥事我去办。”胖子高吉山慷慨地表示说。眼镜戚鸣山(铭三)表示说他有家属牵累,真不敢说吉山兄弟说的话。但一定要他去办,他也义不容辞!傅景阳很感动,他说,我们大连工学会完了,但我们三个还在,我身体不行,老戚有牵累,吉山,就得你回大连一趟,找侯立鉴,找陈德祥,或者印刷协会的魏长魁。这些人也找不到,就去找人力车行的古天、铁记镖局的铁武,他俩是我们党外的朋友。一定要千方百计打听到地下党组织。只有与党组织取得上联系,我们才能开展工作呀!他说的很具体,连程序步骤都摆布开了,可见他一天到晚盘算这事。
高吉山和傅景阳住在一起,当下收拾东西,决定当晚乘车去大连。照顾傅景阳就只能靠戚鸣山了。傅景阳不放心,让老戚送高吉山去火车站。高吉山叮嘱老戚照顾好傅景阳,说:“我买了点大烟土藏在我行李底下,傅景阳胃病疼得厉害时,就泡点大烟酒给他止痛。”老戚点头说:“知道了。你放心好了,我搬到工人宿舍去住。你回大连可要多加小心,你也是被日本警署通缉的。如果,实在找不到党组织,就赶快回来呀!”
高吉山上车,车上冷清清的,夜里有点凉。他瑟缩地委缩在靠窗的坐位里。夜很长,车很慢,他归心似箭,大连毕竟是生他养他的地方。不管咋样,他都有返乡的那种感觉,他体感到连呼吸的湿润的空气都是那么熟悉,带有海洋气候味儿。
他没有进市里,在岭关屯站下车,市郊小站没有人力车,他搭乘接站的一辆驴车,坐沿边代了一段脚,然后步行到侯家沟。侯立鉴早已离开家乡,老母亲去逝,是侯二叔告诉高吉山的,说侯立鉴一走就杳无音信。走后,日本警察、特务三番五次来搜查,逼死其母,侯二叔葬嫂,侯二叔家也受诛连,搜来查去,把租房的几个工人也吓跑了。
高吉山虽然乘兴而来,败兴而去,但还有下一个目标陈德祥,依然劲头不减。可小野田水泥厂都是建在石灰石山下,路远且不好走。高吉山紧紧裤带,望山走下去。俗话说:望山跑死马,何况徒步,走得高吉山通身是汗。好在喊住一辆拉水泥的大车,捎了一段脚。他不是要进厂,而是去不远的村屯。他找到原小野田水泥厂工学会分会长陈德祥的家院。陈妻带孩子苦度人生,见丈夫原工学会的朋友,未开口便先将泪流下来。她讲,陈德祥那日被抓去就再没回来,被关押在旅顺大狱服苦役。高吉山安慰一番,掏出衣兜里的一半钱赈济陈妻一家。回来拉水泥的大车成队,除了车把式,坐在车上的装卸工都套着只露眼睛的头套,套沿搭落双肩。车把式脸上、眉毛、胡子落满水泥的灰尘。高吉山挤坐在车沿,车跑起来,灰尘呛嗓子灼眼,为了快赶进城。
他走在熟悉的街上,街上有日本宪兵队巡逻,日本警察三五一帮的遛岗,特务们横着膀乱窜,除了宽衣大袖的日本男人和背扎枕包低头碎步的日本女人,可以大摇大摆,中国人都是十分谨慎而小心地走路。这是一个民族等级差异悬殊的社会。时有,中国人遭遇狗一样被驱赶和殴打。一对一老一小母女关系的乞丐,当街乞讨,被几个日本警察你一脚我一脚地踢到路边,嘴上喝骂着:“滚,快滚!你们这些中国脏猪,有碍市容不知道吗?”那穷妇死死的护着孩子,七八岁的女儿,任自己嘴角流出血。高吉山驻步,怒目而视。但他忘记了自己,胡子老长,面颊癯瘦且落满了灰尘,也属蓬头垢面,有碍市容的那种,他也没有逃脱被警察们驱赶的那种脏猪的下场,实实在在的挨了好几脚。
这时,才体感到敢怒不敢言内心中的痛苦,我一个堂堂的中华工学会(工会)总干事,总干事呀!竟然落到如此惨境。他被踢到那母女乞丐一起,他搀扶那母女离开主路,还在被驱赶。他安慰说:“这位大嫂,咱惹不起,躲得起。”见那女孩饿得面黄肌瘦,实在可怜。他又把衣兜里剩下的那一半钱,又分出一半,赈济给乞丐母女。也许他感觉水泥灰尘灼眼还有些痛,嘴也干涩的难爱,便跑到马栏河边,手掏清澈的溪水,洗净脸上的灰尘,然后再跑回沙河口大衙门广场(大政广场),他向大衙门走进走出的日本警察,怒目而视一阵子。对个公学堂里传来学生们的嘻闹声,已都用日语说话,那是中国的孩子们,他叹然不已。
他乘上铃铛摇响的电车,赶到印刷工会去找傅景阳交待他的第三个人——魏长魁。印刷协会早被日本警署查封,如今易主。高吉山在那儿转悠两个来回,向一个修鞋的打听说:“大叔,印刷工会的人都搬哪儿去啦?”那修鞋的说:“听你口音是大连人,可你像似刚回大连来的。”高吉山说:“大叔,说的对,我是从外地刚赶回来。”那修鞋的说:“印刷工会早就被查封了,也早解散了,你想打听谁说吧?”“魏长魁。”高吉山说。那修鞋的脸上立即浮起一阵云,问道:“你是魏长魁的什么人?”高吉山只能赌一把,说:“我和魏长魁是朋友,我是原大连中华工学会的,我姓高。”修鞋的打量高吉山一番,说:“魏长魁早被日本警署抓进去了,如今被关押在旅顺监狱,判了7年。”这人说话速度很慢,几乎是一句话拆开来说三截。因为他在从修鞋箱子里找东西,找出来一份折叠成豆腐块的旧报纸,递给高吉山看。是满铁的《调查时报》,上载“7月初,小岗子警察署高等股听到市内长安街门牌29号,有一魏长魁者在码头方面正进行共产主义宣传。乘午夜袭击其处,在炕洞里隐藏不法宣传文件,同时逮捕了该犯…”高吉山看过,心里瓦凉,交还报纸。那修鞋的又仔细折叠好藏入修鞋箱内。说:“魏长魁,受尽折磨,但顽强不屈,是好样的!”高吉山点头,离开了。后来,魏长魁出狱后北上找到党,曾任北满党委委员,抗日联军第9军政治部主任,向铁力镇一带进军中,牺牲,在哈尔滨东北烈士纪念馆陈烈英绩。一个一个同志被抓进监狱,让高吉山心里十分难受,他仿佛失去了所有希望,心里是空空荡荡。下边是毫无目的往前走,不知不觉,来到益记笔店,当年地委书记邓鹤皋以笔店掌柜身份做掩护,在这里开展地下工作,这里是秘密联络点。如今笔店还在,不过换了招牌。触景生情,叛徒丁文理带领日本警察、特务,还有宪兵出动,从这里抓走了邓鹤皋等人,使大连地下党组织遭到严重的破坏。可那修鞋匠告诉他,敌人用刺刀逼迫魏长魁去搜捕“同党”,魏长魁利用这个机会,在经过地下党团领导人的住址附近,破口大骂敌人,引起围观,使同志们得到信息,安全转移。这一反一正,叛徒丁文理的嘴脸和英雄魏长魁的高大身影,同时在他脑海里出现。他驻步看了一阵子改换了招牌的笔店,转身离开了。他很清醒,这种故地重游,是很危险的。
他在街上打过尖,两上火烧一碗鸡蛋汤。住进一家小客店,为了安全起见,要了一个小单间。囊中羞涩,三天后就会因交不起房钱,从这里被赶出去。傅景阳交待他要找的三个人,一个不知去向,两个被投进监狱,寻找党的路又一次走到尽头。他很伤心,很失望,很无奈。他需要找傅景阳交待的党外朋友了,至少得找到人给他赈济,否则回都回不去呀!
他一大早赶来人力车行,算是幸运,古天升任领班,别人都陆续出车了,他坐在车厢里像是等人。“古天,古兄弟!”高吉山撮立在古在面前。古天一愣,他认不出这人。高吉山很奇怪,咋连我也不认识啦?人就是自己不认识自己,胡子老长瘦得脸骨突显,人都走相了,哪还有一点高胖子的样子?按年龄三十几岁,正当打之年,可他一人挣钱,与傅景阳两人吃饭,还要付大量的药费,他只能从嘴上省,油水上不去,早已胖子变瘦子,未老先衰。打愣眼,古天自认不出来。“我是高吉山,原工学会总干事,傅景阳让我来找你!”高吉山只好自报门户,古天高兴地一拍腿,跳下车,抓住高吉山说:“你这高胖子大哥,咋瘦得走了相啦?我哪还认得出来?傅大哥回来啦?”见高吉山摇头,他拉高吉山上车说:“走,我们找个地方说话。”他拉着高吉山出了车行,但还是停步四顾,等到同门兄弟大刘过来,说:“去王二酒馆找我,傅景阳大哥有信儿了。”大刘点头,搭了高吉山一眼,古天的人力车跑走了。
王二酒馆早上卖豆浆油炸果子,中午酒菜饭食,全天候饭馆。古天把高吉山拉来,寻里边僻静一桌坐下,古天是熟客老主顾,且给掌柜王二撑起社会半边天,赶忙过来照应:“古天兄弟,今天咋来这么早?”“有位朋友。”古天说,要点酒菜,高吉山忙阻止说:“古天兄弟,你刚吃过早饭就上酒菜太早了,我可还空肚子,没吃早饭呢,为了去堵住你!”这话实在,古天笑道:“说的对,王掌柜,来半斤油炸果子,一碗豆浆子。”那王掌柜很麻利,唱念道:“豆浆一碗,炸果子半斤!”声到人到,亲自给端上来。古天点要一壶好茶,高吉山一是饿,二是抢时间好谈事,拿过来就吃得狼吞虎咽,很快完事。古天沏茶给他,他一抹嘴巴先讲事。他告诉古天,傅景阳逃去奉天找到他和戚铭三,之后就去哈尔滨,在三十六棚干苦力,就差一点点就与金伯阳就是金永绪见到面。妈的被日本警察特务给冲了。他说傅景阳胃病犯了,干不了活,也思念家乡,他们又返回奉天。派他回来找谁谁谁,再三强调都找不到,就找古天和铁武,一定要把大连的情况搞清楚。高吉山说到“大连情况”时,很为难,说不说是傅景阳要决心找到地下党组织。古天早听明白了,一笑说:“高胖子大哥,你不用说,我明白。”
正这时人力车夫大刘走进来,古天招至近前说:“大刘,你去铁记镖局,看看铁武回没回来,回来,就把他接来这儿,就说我找他有急事,快去!”大刘点头说:“我马上去!”没多问一句,就走了。
高吉山歉意的说:“古天兄弟,你和铁武是傅景阳最可依赖的朋友,你俩不在组织,我不便于说。”古天说,他和铁武都敬重傅景阳大哥和工学会的人包括高大哥您,他们都坚信不疑。傅景阳被捕,营救傅景阳时,他一直给杨志云当义务车夫,后来由于邓鹤皋为首的地下党被破获,抓了50多人。后来,便是搞飞行集会,上街演讲、贴标语、撒传单,许多爱国者尤其青年热血沸腾,跟着上街,天天有人被抓。最严重的那次,那个地下党组织被日本当局破获,市委书记叫骆苏。还有一个被骆苏整下台的原地委书记王永庆,王永庆很有骨气,惨死于狱中。那次,大连日本宪兵队、警察队、特务们,全出动了,一连搜捕了一周,之后就消停了,他说他估计大连再没有什么地下党了。这事等铁武来给你讲,他内部有人。自然指的是他女朋友是日本警察二号头子的女儿,有内部消息。
古天每天到处拉车,他认识的人多,听的也多,消息是最灵通的。他这番话说得高吉山脊梁骨发凉,心已凉了半截子,老半天没说上话来,一种巨大的压抑压得喘不过气来。
古天发现铁武走进酒馆,他也没再往下说。“铁武,快过来,过来!”离门口较近的那桌有人把铁武劫过去,铁武向古天这边望一眼,只点下头。便随招呼他那人坐下了。古天对高吉山说:“铁武遇到熟人了,别急,他的情报更可靠。”
把铁武拉过去的,是铁武在满洲里边境客栈遇到的那几个神秘人中的李守三,铁武猜定也是假名字。那神秘人李守三正与一个长方脸小伙子在喝酒。那人肤色健康,一身钢铁肌肉腱,一看便知是个苦力工人。李守三没向铁武介绍,而是对那人说:“你抓紧帮我把汽车驾驶执照办了。”那人很有把握地说:“放心!”说着起身,对铁武友好地点下头,人便消逝了。这时李守三才说:“铁武兄弟,我走的匆忙,可招呼你了,你没出来。”铁武解释因为在背房与姐姐说话。李守三一笑说:“你伯父铁掌柜啥意思我看得出来,我让你介绍关东州的情况,并没有拉你加入我们这帮的打算,我们干的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那种死士的买卖。”他声音压到最低,铁武也把声音压到最低,说:“是干暗杀的?”李守三摇头说:“那太低级了,没大用。”铁武是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那你们是……”李守三说:“这你不要问,方才那位姓孙的,叫孙地法,都是改名换姓的,是我发展的第一个工作员,我发展的下线,他有强烈的爱国抗日思想,是誓死如归的勇士。再过些日子,你就会听到看到,是怎么把关东州给他闹翻天的?”铁武愣眼看着,李守三神秘地说:“再见时,你我会形同路人,你别怪我呀!”说完付账,起身,摁了一下铁武的肩头,然后头不回地走了。铁武心猜:不是荆轲刺秦?那就是哪吒闹海。总之令人期盼。
铁武目送这个神秘人消逝,然后来到古天、高吉山这桌,只说是一位熟人,遮掩过去。他们很快进入谈话正题。古天说,傅景阳大哥关心大连的情况,他已把大连两起地下党被日本当局破获的事讲了。铁武证实说,他从内部人那里得知,大连地下党组织已经被挖得干净彻底,如果说还有地下党,那只能去旅顺监狱里找。古天说:“铁武,你这不等于没说一样,关押在监狱里,哪还有什么地下党?”铁武说:“就是说,那些意志坚定的地下党人,在监狱里也会不屈不挠地与敌人进行斗争。社会上,恐怕真的是没有了。如果傅景阳大哥是想找地下党,那我可以说别费劲了,而且会引火烧身,把自己绕进去。还是安心养伤,等伤养好了,还是像侯立鉴那样北上,北上才有出路。听说马占山、苏炳文两位抗日将军已率军队越过边境去苏联了,以保存实力。等苏联出兵攻打日本侵略军时,再杀回来吗!”“去苏联?”高吉山很惊讶!古天感兴趣,忙道:“铁武,你往下说。”铁武说:“日本占领东北三省,正向热河省用兵,南京政府消极抵抗,张学良把奉天拱手让人,都指望不上,只有苏联与日本侵略者抗衡,北边人都盼望苏联出兵。如果苏联真正出兵,那小日本才害怕呢。”高吉山愣然。古天说:“铁武,你走南闯北,见识多,知道的多,如真如你讲,那将是中苏共同抗日,这是很令人向往的出路。”铁武说:“我是随便说说,傅景阳大哥有病,养病是最重要的。”说着掏出一叠钞票递给高吉山,说:“这点钱,是给傅景阳大哥治病的。”古天也掏出钱给高吉山,说:“我是个穷拉车的,我可拿不出更多的钱,就是一点心意吧!”高吉山已到了秦琼潦倒的地步,他挣的钱不够给傅景阳治病的,正愁着呢。他全收了,只有称谢的份了。他说:“我代傅景阳谢谢两位兄弟,你们说的情况和见解,我会如实地向傅景阳转达。”其实,他此时心里在想:早想到这一步,真应该像马占山、苏炳文两位将军那样,去苏联算了,至少还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