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西门大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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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书童妆旦食客醉(2)

伯爵于是收下银子,待了一盅茶,打发贲四出门。拿着银子到房中,与他娘子儿说:“老儿不发狠,婆儿没布裙。贲四这狗啃的,我举保他一场,他得了买卖,扒自饭碗儿,就不用有我了。大官人教他在庄子上管工,这又托他拿银子成向五家庄子,一向赚的钱也够了。我昨天在酒席上拿言语错了他错儿,他慌了,不怕他今日不来求我,送了我这三两银子。我且买几匹布,够孩子们的冬衣了。”

次日,西门庆早与夏提刑出郊外,接了新巡按,又到庄上犒劳做活的匠人。至晚来家。平安进门就禀:“今日有东昌府下文书快手,往京里顺便捎了一封书帕来,说是太师爷府里翟大爹寄来的书与爹。小的接了,交进大娘房里去了。那人明日午后来讨回书。”

西门庆听了,走到上房,取书拆开观看:

京都侍生翟谦顿首书拜

即擢大锦堂西门大人门下:久仰山斗,未接丰标,屡辱厚情,感愧何尽。前蒙驰谕,生铭刻在心,凡百于老爷左右,无不尽力扶持。所有琐事,敢托盛价烦渎,想已为我处之矣。今因便鸿,薄具帖金十两奉贺,兼候起居。伏望俯赐回音,生不胜感激之至。外新状元蔡一泉,乃老爷之假子,奉敕回籍省视,道经贵处,仍望留之一饭,彼亦不敢有忘也。至祝至祝!秋后一日信。

西门庆看毕,只顾咨嗟不已,说道:“快教小厮叫媒人去。我什么营生,就忘死了,再也想不起来。”

吴月娘便问:“什么勾当?你对我说。”

西门庆说道:“东京太师老爷府里翟管家,前日有书来,说无子,来央及我这里替他寻个女子。不拘贫富,不限财礼,只要好的,他要图生长。妆奁财礼,该使多少,教我开了写去,他一封封过银子来。往后他在老爷面前,一力好扶持我做官!我一向乱着上任,七事八事,就把这事忘死了,想不起来。来保他又日逐往铺子里去了,又不提醒我。今日他老远的又教人捎书来,问寻的亲事怎样的了。又寄了十两折礼银子贺我。明日原差人来讨回书,你教我怎样回答他?教他就怪死了。叫了媒人,你吩咐她们,好歹上紧替他寻着,不拘大小人家,只要好女儿,或十五六、十七八的也罢,该多少财礼,我这里与他。再不,把李大姐房里绣春,倒好模样儿,与他去吧。”

月娘道:“我说你是个火燎腿行货子!这两三个月,你早做什么来?人家央你一场,替他看个真正女子去,他也好谢你。那丫头,你又收过她。怎好打发去的!你替他当个事干,他到明日也替你用力。如今边旋捏佛旋烧香,急水里怎么下得浆?比不得买什么儿,拿了银子到市上就买得来了。一个人家闺门女子,好歹不同,也等教媒人慢慢踏看将来。你倒说的好容易自在话儿!”

西门庆道:“明日他来要回书,怎么回答他?”

月娘说道:“亏你还断事!这些勾当儿,便不会打发人?等那人明日来,你多与他些盘缠,写在书上,回复了他去,只说:女子寻下了,只是衣服妆奁未办,还待几时完毕,这里差人送去打发去了,你这里教人替他寻,也不迟。此一举两得其便,才干出好事来,也是人家托你一场。”

西门庆笑了:“说的有理!”就照月娘的话去办,派人叫将陈经济来,连夜修了回书。

次日,下书人来到,西门庆亲自出来,问了备细。又问蔡状元几时船到,好预备接他。那人道:“小人来时,蔡老爹才辞朝,京中起身。翟爹说:只怕蔡老爹回乡,一时缺少盘缠,烦老爹这里多少只顾借与他,写书去,翟爹那里如数补还。”

西门道:“你多上复翟爹,随他要多少,我这里无不奉命。”

说毕,命陈经济让去厢房内管待酒饭,临去交割回书,又与了他五两路费。那人拜谢,欢喜出门,长行去了。

月娘家中使小厮叫了老冯、薛嫂儿并别的媒人来,吩咐各处打听,人家有好女子,拿帖儿来说。

一日,西门庆使来保往新河口,打听蔡状元船只,原来和同榜进士安忱同船。这安进士也因家贫未续亲,东也不成,西也不就,辞朝还家续亲,因此二人同船。来到新河口,来保拿着西门庆拜帖来到船上见,就送了一分嗄程,酒面、鸡鹅、嗄饭、盐酱之类。蔡状元在东京,翟谦已是预先和他说了:“清河县有老爷门下一个西门千户,乃是大巨家,富而好礼。也是老爷抬举,现做理刑官。你到那里,他必然厚待。”这蔡状元牢记在心,见西门庆差人远来迎接,又馈送如此大礼,心中甚喜。

次日到了,蔡状元就同安进士进城拜西门庆。西门庆已是叫厨子家里预备下酒席。又叫了四个苏州戏子来答应。蔡状元封了一端绢帕、一部书、一双云履;安进士也是书帕二事、四袋芽茶、四柄杭扇。各具宫袍乌纱,先投拜帖进去。西门庆冠冕迎接至厅上,叙礼交拜。家童献毕贽仪,然后分宾主而坐。

先是蔡状元举手欠身说道:“京师翟云峰甚是称道贤公,阀阅名家,清河巨族。久仰德望,未能识荆。今得晋拜堂下,为幸多矣。”

西门庆答道:“不敢!昨日云峰书来,具道二位老先生华辀下临,理当迎接,奈公事所羁,幸为宽恕。”又问:“二位老先生仙乡、尊号?”

蔡状元道:“学生蔡蕴,本贯滁州之匡庐人也,贱号一泉。侥幸状元,官拜秘书正字,给假省亲,得蒙皇上俞允。不想云峰先生称道盛德,拜迟!”

安进士道:“学生乃浙江钱塘县人氏,贱号凤山。现除工部观政,也给假还乡续亲。敢问贤公尊号?”

西门庆道:“在下卑官武职,何得号称。”询之再三,方言:“贱号四泉。累蒙蔡老爷抬举,云峰扶持,袭锦衣千户之职。现任理刑,实为不称。”

蔡状元说道:“贤公抱负不凡,雅望素著,休得自谦。”

叙毕礼话,西门庆请二人去花园卷棚内宽衣。蔡状元辞道:“学生归心匆匆,行舟在岸,就要回去。既见尊颜,又不遽舍,奈何奈何?”

西门庆道:“蒙二公不弃蜗居,伏乞暂驻文旆,少留一饭,以尽芹献之情。”

蔡状元道:“既是雅情,学生领命。”

二人脱去衣服,坐下。左右又换了一道茶上来。蔡状元以目瞻顾西门庆家园池花馆,花木深秀,一望无际,心中大喜,极口称羡,夸道:“诚乃胜蓬瀛也!”于是抬过棋桌来下棋。

西门庆说道:“今日有两个戏子在此伺候,以供燕赏。”

安进士道:“在哪里,何不令来一见?”

不一会,四个戏子跪下磕头。

蔡状元问道:“哪两个是生旦?叫甚名字?”

一个戏子走向前说道:“小的是装生的,叫苟子孝。那一个装旦的,叫周顺。一个贴旦,叫袁琰。那一个装小生的,叫胡慥。”

安进士问:“你们是哪里子弟?”

苟子孝答:“小的都是苏州人。”

安进士说道:“你等先妆扮了来,唱个我们听。”

四个戏子下边妆扮去了。西门庆令后边取女衣钗梳与书童,教他也妆扮起来。共三个旦、两个生,在席上先唱《香囊记》。大厅正面设两席,蔡状元、安进士居上,西门庆下边主位相陪。饮酒中间,唱了一折下来。安进士看见书童装小旦,便道:“这个戏子是哪里的?”

西门庆道:“此是小价书童。”

安进士叫上去,赏他酒吃,说道:“此子绝妙而无以加矣!”

蔡状元又叫别的生旦过来,也赏酒与他们吃。又吩咐:“你们唱个《朝元歌》‘花边柳边’。”那个苟子孝答应,在旁拍手唱道:

花边柳边,檐外晴丝卷。山前水前,马上东风软。自叹行踪,有加蓬转,盼望家乡留恋。雁杳鱼沉,离愁满怀谁与传?日短北堂萱,空劳魂梦牵。(合)洛阳遥远,几时得上九重金殿?

唱完一个,吃毕酒,又唱第二个:

十载,青灯黄卷。萤窗苦勉旃,雪案费精研。指望荣亲,姓扬名显,试向文场鏖战。礼乐三千,英雄五百争后先。快着祖生鞭,行瞻尺五天。(合前)

安进士令苟子孝:“你们可记得《玉环记》‘恩德浩无边’?”

苟子孝答道:“此是《画眉序》,小的记得。”于是唱道:

恩德浩无边,父母重逢感非浅。幸终身托与,又与姻缘。风云际会异日飞腾,鸾凤配今谐缱绻。(合)料应夫妇非今世,前生玉种蓝田。

书童把酒斟了,拍手接唱道:

弱质始笄年,父母恩深浩如天。报无由愧赧,此心萦牵。鸳鸯配深沐亲恩,箕帚妇愿夫荣显。(合前)

这安进士是杭州人,喜尚南风,见书童儿唱得好,拉着他手儿,两个一递一口吃酒。良久,酒阑上来,西门庆陪他们复游花园,向卷棚内下棋。又令小厮拿两桌盒,三十样,都是细巧果菜、鲜物下酒。

蔡状元道:“学生们初会,不当深扰潭府,天色晚了,告辞吧。”

西门庆道:“岂有此理。”又问:“二公此回去,还到船上?”

蔡状元道:“暂借门外永福佛寺寄居。”

西门庆道:“如今就门外去也晚了。不如老先生把手下从者留下一二人答应,余者都吩咐回去,明日来接。庶可两尽其情。”

蔡状元道:“贤公虽是爱客之意,其如过扰何!”当下二人吩咐手下,都回门外寺里歇去,明早拿马来接。众人应诺而去。

二人在卷棚内下了两盘棋,子弟唱了两折,恐天晚,西门庆与了赏钱,打发去了。只是书童一人,席前递酒服侍。看看吃至掌灯,二人出来更衣,蔡状元拉西门庆说话:“学生此去回乡省亲,路费缺少。”

西门庆道:“不劳老先生吩咐,云峰尊命,一定谨领。”

良久,西门庆让二人到花园,告诉说:“还有一处小亭请看。”把二人一引,转过粉墙,来到藏春坞雪洞内,里面晓腾腾掌着灯烛,小琴桌儿早已陈设绮席果酌之类,床榻依然,琴书潇洒。从新复饮,书童在旁歌唱。

蔡状元问道:“大官,你会唱‘红入仙桃’?”

书童答道:“此是《锦堂月》,小的记得。”

蔡状元道:“既是记得,大官你唱。”

于是把酒都斟了,那书童拿住南腔,拍手唱道:

红入仙桃,青归御柳,莺啼上林春早。帘卷东风,罗襟晓寒犹峭。喜仙姑书付青鸾,念慈母恩同乌鸟。(合)风光好,但愿人景长春,醉游蓬岛。

安进士听了,喜之不胜,向西门庆称道:“此子可敬。”将杯中之酒一吸而饮之。那书童席前穿着翠袖红裙,勒着销金箍儿,高擎玉斝,捧上酒去,又唱道:

难报,母氏劬劳,亲恩罔极,只愿寿比松乔。定省晨昏,连枝尚有兄嫂。喜春风棠棣联芳,娱晚景松柏同操。(合前)

当日饮至夜分,方才歇息。西门庆藏春坞、翡翠轩两处俱设床帐,铺陈绫锦被褥,就派书童、玳安两个小厮答应。西门庆道了安置,回后边去了。

到次日,二人的跟从人夫轿马来接。西门庆厅上摆饭伺候,馔盘酒饭与脚下人吃。又教两个小厮,方盒捧出礼物。蔡状元是金缎一端,领绢二端,合香五百,白金一百两;安进士是色缎一端,领绢一端,合香三百,白金三十两。

蔡状元固辞再三:“但假十数金足矣,何劳如此太多,又蒙厚腆!”

安进士道:“蔡年兄领受,学生不当。”

西门庆笑道:“些须微赆,表情而已。老先生荣归续亲,在下此意,少助一茶之需。”

于是二人俱从席上出来谢道:“此情此德,何日忘之!”便令家人各收下去,入毡包内。

蔡状元与西门庆相别:“生辈此去,天各一方,暂违台教。不日旋京,倘得寸进,自当图报。”

安进士道:“今日相别,何年再得奉接尊颜?”

西门庆道:“学生蜗居屈尊,多有亵慢,幸惟情恕!本当远送,奈官守在身,先此告过。”于是,送二人到门首上马,看着远去了,西门庆才转身。

一日,西门庆骑马带眼纱在街上喝道而过,遇见冯妈妈,便教小厮叫住问她:“爹说问你寻的那女子怎样了?如何不往宅里回话去?”

那婆子两步走到跟前,说:“这几日,我虽是看了几个女子,都是卖肉的、挑担儿的,怎好回你老人家话,好在天使其便,眼跟前一个人家女儿,十分人材,属马儿的,交新年十五岁。先前就没想起她来,若不是老婆子昨日打她门首过,她娘在门首,请我进去吃茶,我还不得看见她哩?才吊起头儿,没多几日,戴着云髻儿。好不笔管儿般直缕的身子儿。缠得两只脚儿一些些,搽得浓浓的脸儿,又一点小小嘴儿,鬼精灵儿是的。她娘说她是五月端午养的,小名叫做爱姐。休说俺们爱,就是你老人家见了,也爱得不知怎么样的了!”

西门庆道:“你看这风妈妈子,我平白要她做什么?家里放着好少儿?实对你说了吧,此是东京蔡太师老爷府里大管家翟爹,要做二房,图生长,托我替他寻。你若与他成了,管情不亏你。”因问道:“是谁家的女子?问他讨个庚帖儿来我瞧。”

“谁家的?我教你老人家知道了吧,远不一千,近只在一砖。不是别人,是你家开绒线铺的韩伙计的女孩儿。你老人家要相看,等我和她老子说,讨了帖儿来,约会下个日子,你只顾去就是了。”

“既如此这般,就和他说。他若肯了,讨了帖儿,来宅内回我话。”

过了两日,西门庆正在前厅坐着,忽见冯妈妈来回话,拿了帖儿与西门庆瞧。上写道:“韩氏,女命,年十五岁,五月初五日子时生。”

冯妈妈说道:“我把你老人家的话对她老子说了。他说:‘既是大爹可怜见,孩儿也是有造化的。但只是家寒,没办备的。’”

西门庆道:“你对他说,不费他一丝儿东西,凡一应衣服首饰妆奁箱柜等件,都是我这里替他办备,还与他二十两财礼。教他家只备女孩儿的鞋脚就是了。临期,还叫她老子送她往东京去。比不得与她做房里人,翟管家要图她生长,做娘子。难得他女儿生下一男半女,也不愁个大富贵。”

冯妈妈问道:“他那里请问你老人家,几时过去相看,好预备。”

西门庆道:“既是他应允了,我明日就过去看看吧。他那里再三有书来,要的急。就对他说,休教他预备什么,我只吃盅清茶就起身。”

冯妈妈道:“耶,你老人家上门儿怪人家就是!虽不稀罕他的,也略坐坐儿。伙计家,莫不空教你老人家来了。”

西门庆道:“你就不是了。你不知,我有事。”

“既是恁的,等我和他说。”冯妈妈告辞了。

冯妈妈先到韩道国家,对他浑家王氏王六儿,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又道:“明日他老人家衙门中散了,就过来相看。教你一些儿休预备,他也不坐,只吃一盅茶,看了就起身。”

王六儿道:“真个?妈妈子休要说谎。”

“你当家不恁地说,我来哄你不成?他好少事儿?家中人来人去,通不断头的。”冯妈妈说道。

王六儿听言,安排了些酒食,与婆子吃了,打发出门,要她明日早上来伺候。

到晚,韩道国来家,王六儿与他商议已定。早起往高井上叫了一担甜水,买了些好细果仁,放在家中,然后还往铺子里做买卖去了。丢下老婆在家,艳妆浓抹,打扮得乔模乔样,洗手剔甲,揩抹杯盏干净,剥下果仁,顿下好茶,等候西门庆来。冯妈妈先来撺掇。

西门庆衙门中散了,到家换了便衣靖巾,骑马,带眼纱,玳安、琴童两个跟随,径来韩道国家,下马进去。冯妈妈连忙请人里面坐了。良久,王六儿引着女儿爱姐出来拜见。这西门庆且不看她女儿,却不转睛只看妇人。这一看,心摇目荡,不能定止,口中不说,心内暗道:“原来韩道国有这一个妇人在家,怪不得前日那些人鬼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