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之后,天渐暗。
昏暗的天空中突然出现了一只火球,如若不是刚过了黄昏或许会让人觉得,是太阳正初升。紧接着事实便证明它不是太阳,因为它很快,很快就离人们越来越近,它拖着长长的尾焰,从天边而来。
东越有人踏剑而起,双眼迸射出剑芒般的目光,一直注视着那颗从天边滑行而过的火球,直至远方。
在南方的离京,最中央的位置有一座宫殿,宫殿并不华丽看上去很朴素,但是却异常高大让人觉得肃然。在宫殿最高的位置,有一个露台并不宽阔,但是视野却极为开阔可以看到整个离京。同样的,也可以看到整片天空,那是属于离京的天空,属于南圣王朝的天空,更是属于他的天空,南圣安静地立在露台前端,穿的是锦绣房上贡的丝滑绸子,最宽松的金色袍子。
他和往常一样,在南朝第一将军帝一的陪伴下,一起看离京以及离京的天空,那时候他总会很得意。但是今天的他脸色却有些不好看,就连金色的绸子都显得有些僵硬,在他的天空中闯进了一个不开眼的东西,散发着强烈的光与热,绽放着刺眼的火芒。
在离宫东边,有一个极为不起眼的府邸,府邸的主人张辽是南圣有名的将军之一,在南朝与北荒的战争中有不俗的表现。而今天是整个府邸最忙碌的时候,张夫人身孕满八个月,就在前一刻有了产子的征兆。
离京西偏北更远的地方,有一处福地名为——沧浪云台。沧浪云台上有一座世人景仰的道宫,道宫中一片安静。在道宫最深处的‘广尚道殿’中,一个穿着灰色道袍须发皆白的老道人盘坐于一座浮空的莲花台上。在其下方,有八个年幼的孩童,东倒西歪地或坐或趴在蒲团上。老道人闭着眼,但是心却在道宫外,注视着那颗火球。
“二师兄,这个火球是往北去的,会不会是北人搞的鬼?”
问这句话的是一个年轻女子,她与身旁两个人一样穿着淡紫色的院服,头发用一根紫色系带束在背后,看上去和她的容颜一样干净清爽。
在年轻女子前面的人眉眼普通,看上去是个单纯书生,但是眼神中却又有着与长相不符的骄傲纵意,他的腰带右侧插着一把尺子,尺色透明。
“无用!”
书生只回答了两个字,两个字中却有着无尽的嘲讽意味,就像是在说北人无论搞什么名堂,都没有任何用处一样。然而事实却并不是这样,年轻女子有些无奈的想着自己怎么这样蠢,居然会问他这样蠢的问题。
就连旁边一直安静着如同不存在的那一位,都翻了个白眼似乎也觉得这是一个蠢问题,当然那个回答就更蠢了。不论那个无用是指火球,或是指北人,或是指刚才那个问题,或是指刚才的回答都是无用的,天下人都知道这座天下最高山峰上的二师兄,名叫无用,那么世间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无用。
如果说离宫很高,能看到整片南朝的天空,那么伸手便能触到天的那座山峰就会是天下第一高,而世人都不知道,还有一处更高的地方是在云颠,都知道登高而望远那么站在云颠的这个人能看到多远呢?
云颠的是一位须发花白的老人,他的眼神宁静就像一口老井不起波澜,身上穿的那件灰白色的长袍被风吹着轻扬,他看上去那么安静就像是一座沉寂多年而越发厚重的山,静静矗立在云端。
老人看着从不远处划过的火球,脸上却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出现,眼中还是那口老井,不过他还是打算跟着火球去看一看。
“咦!”
不过在下一刻,他发出了一声轻咦,这个如山一般沉静的老人发出了惊叹的声音。就连那个火球的出现都没能让他这样,那到底是什么呢?
老人转身,火球是往北方去的转身那就是看往南方。他的目光越过距离最近的黑风岭,然后跳过了落雁坡,穿过了小君观,放空了青林子,扫过了东越,无视了离京,趟过了通天河,然后落在了山海郡。
那是南朝最北边的一个郡,但是却又是南朝最重要的一个郡,因为南圣是山海郡人。
老人有些意外的看着那里的天空,就在刚才他感受到了一抹情绪出现,那是一种非常淡薄或者说稚嫩的触感,但是却异常柔韧缠绵。
“风来咯!”
老人的声音不算大,而且很快就有一阵风从南方吹过来,将他的声音掩盖住被吹散的云雾也遮掩住了他的身形,等到风止了云散了老人的身影已经不在了。
而就在刚才云端向下的地面上,一个穿着灰白色长袍的老人,抬头望了一眼天确认好方向后,拾步前行。
......
启元一九四年,天降异象,南圣私下多次颁布谕令,南朝将军帝一也数次赶往北方前线,天下各宗亦派出人手调查,不过最终都没有任何收获。
但是那些都是身居高处的人才关心的事儿,所以平静生活多年的天下人还是那样平静地生活,他们依旧畏惧着三灾六祸照样欣喜着一喜挡三灾的说法。
城东有一间山海郡唯一的书院,但是书院已经接连关闭了数日,因为书院那位教书先生的夫人给他生了个小丫头。
几天后城东那家书院重新开始授课,教书先生看上去较之前更加精力旺盛,很明显家中添了个丫头他很高兴,有一种喜上眉梢的感觉。
书院紧连着的是一间医馆,就是那教书先生的夫人开的医馆,此刻医馆依旧是在运作当然夫人只是在歇息,怀里面抱着用三层软和小棉被裹住的小人儿,生怕近秋的风给吹凉了。
最外层的大红棉被上用金线绣着两个字——梦蝶,很明显就是这襁褓中小人儿的名,至于姓,并不难猜。医馆名叫花家医馆就和紧连着的花家书院一样俗套但是好记,那么小人儿的姓名就很明显了她叫——花梦蝶。
......
启元二百年,往北方去调查的都已经回来,或许那些天下人都已经忘却了那件事情,都只是顾着眼前生活的庸人。
父亲是山海郡有名的教书先生,花梦蝶更是刚睁眼便开始瞧着屋子里面摆放整齐的蓝皮书本,她最开始认识的东西便是‘忠义仁勇信’的出处——道德经,因为那本书距离最近,最容易看到而且放的最低,父亲总喜欢拿着书在睡前读,而这本也是次数最多的,等到学会说话了便开始学认字,然后便开始背诵道德经上的东西。
她的年龄还很小,但是能记下来的东西却很多,就像是那本厚厚的道德经年仅满六岁的她,已经能记住一大半了,花老爹总说以后是块教书的料。
清晨醒来,花梦蝶喜欢在娘亲的帮助下穿好小花裙,抱着沉厚的书到东城门口的山坡上坐着读书。没有人会担心安全,因为这里是山海郡,南朝除了离京也许这个郡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了,南朝平乱军就驻扎在城外。
小丫头读书并不像书院中那般摇头晃脑高声朗读,她总是很安静,看着书上那些晦涩难懂的字很是仔细,一个一个地看如果不认识就会默默记下来在哪一页哪一行,然后回去再问爹爹。
这时候天边的蛋黄已经升起成了一颗红日,花梦蝶抬头有些欣喜地注视着那颗遥远的红日。
她有一双很大很亮的眼睛,眼仁是通透的黑,透露出的是最原始的单纯青稚。她已经在这个山坡上无数次看着那个名为太阳的东西升起,但是每一次都能有不同的感受,就像现在她觉得很高兴所以便会欣喜。
或许是她太认真,所以没有发现身后不远处,一颗叶子已经有些枯黄的梧桐树下有一个人。那是个老人他在树旁没有看树,他在山坡上没有看初阳,他只是在看一个人,就在前方。
“花丫头,你家娘亲喊你回家吃饭了。”这是城门口铁匠铺大叔的呼喊,他的儿子就在花老爹的书院念书,所以总是很亲切。
“呀!”小丫头发出一声惊呼,才发现原来时间已经不早了,将厚厚的书合上然后才起身似乎是书有点重所以显得不太方便,那样子憨憨的可爱,朝着门口喊着“这就来,这就来!”
这个山坡她每天会来两次,除了清晨的时候就是日落时分,不是为了看书只是为了看日落。因为她觉得不舍,就像是在告别,会觉得心里面酸酸的难受。
所以她今天依旧会来,夕阳的时候她便从城门口出来了,铁匠还给她买了一串糖葫芦。捧着糖葫芦往山坡上走,到时有些疑惑地瞧了一眼那颗梧桐树,原来她早就发现了那个老人,往常日落他也会来。这会儿疑惑的便是,明明自己今天晚到了一会儿他居然也没有早到。
小丫头突然一怔,自己今天为什么会想这么多?早到或者晚到不都是来看太阳落下的么?说起来,为什么她会被叫做太阳呢?为什么她每天都会经历一次出生与死亡?她的死亡明明很痛苦,为什么人们会喜欢她出生的同时还爱着她的死亡呢?
然后她的眼角湿了,心里面酸酸的难受居然从眼角滑落,跌在了还没吃完的糖葫芦上,从糖衣上继续滑落一直到手背。
“丫头,觉得难受么?”声音很突然,梧桐树下来。
那个老人终究是来了,在梧桐树下静静站了一个月的他也终究是说话了。他的声音很苍老,苍老到像是干裂的树干缝隙间刮出的风,拉扯着树干震动嘶哑却又缠绵不绝。
小丫头转头,红着眼睛煞是可怜,点头道“心疼。”
老人,问道“为什么心疼?”
摇了摇头,眼睛里面满是茫然“不知道。”
老人没有再问话,他缓缓从梧桐树下走出来,他穿着一双及其普通的黑布鞋,身上是一件灰白色长袍,这件长袍看上去会非常的眼熟。于是很快就回忆起,六年前有一个老人穿着一件灰白长袍站在云颠,但是与那时相比他变化很多。
花白的须发,白的更多了些,那件在风中轻扬的灰白长袍此刻有些脏。上面有泥垢、有酱汁、有油汤、有染料还有破洞与补疤。
老人走到了小丫头面前,脸上满是慈爱“我从很远的地方来,走了很长的路,只为了来看一看你。”
“你走了很久吗?”小丫头揉了揉发红的眼睛,糯声问道。
“是的,走了很久。”老人伸手到自己的衣袖中,掏了一个小东西出来递到了小丫头面前“不过这是值得的,十年后你到离京去。”
于是这也成了一个告别,因为以后的初阳与日落,老人都没有再来。小丫头却一次都没有缺席,她很健康得成长,从一个小丫头到一个大丫头。
十年时间她看了很多日出日落,同样的也读了很多书。先是家里书房里的书,然后是学堂里面的书,接着是城里书坊里的书。等到书坊里的书都看完了,她突然觉得有些怅然,又有些欣喜。花梦蝶想要离开山海郡,去更繁华的地方看看,去阅读更多的书,她还想去见一见那个记忆中一直磨灭不掉的老人。
“爹,娘!我要离开。”
“你要去哪儿?去干什么?”问话的居然是花老爹,这让花梦蝶楞了一下,原本以为最不舍的应该是娘亲才对。
“我要去离京。”先是回答了地点,然后犹豫了一下说出了目的“求学。”
“你的意思是,你爹我教书教不好你?”花老爹居然有些置气。
花梦蝶摇了摇头,皱着那一对柳叶般细眉,缓声道“我想看,长生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