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麦城向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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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麦城四野篇(二)

当我们靠近湖边的时候,才发觉那是一根硕大无比的黢黑树木,三五咦了一声,发现那树原来早就枯死了,奇异的是竟没有一根枝丫掉落,阵风吹过树枝,那些枝丫一动也不动,和刚才光点汇集时的情形不同,现在干枯的树木就这样静静的伫立在原野里,显得那样孤独。

今晚的月亮格外的明朗,巨大的树干遮住了月光,在青草地上映下清晰的剪影,那影子很长,顺着草地一直蔓延到湖中央。我站在剪影的旁边,望着那高得仿佛望不见顶端的参天树木,耳畔仿佛能听见多年前这树还活着时,阳光和清风穿过树叶时发出簌簌的声音;我闭着眼伸出手,好像能抓住这棵树花开时被风吹落的花瓣,头上有云雀在林间跳动,婉转地低声浅吟,我忽然感觉很开心,一睁开眼睛,却又什么都没有了,四周只有北风撺掇着的呼声,一动不动的光秃秃的树枝,使得皎洁的月光也显得那般冷清了。

三五此时早就脱掉鞋,迫不及待地溜到湖边。她把随身携带的布袋铺在靠近湖边的地上,尔后小心翼翼地坐了上去,在三五把双脚放进湖里的那一瞬间,她幸福的轻呼了一声。

陈晓你快过来!水一点也不冷,好舒服啊。

我说你把脚放下去,待会我们怎么喝?

三五吐了吐舌头,狡辩道,我们大可以去湖的另一边嘛?没听过三秒钟原则吗,掉在地上的东西只要没超过三秒,捡起来还能吃!

我说这两者好像没有联系。

三五说有的有的,这湖这么大,我在这边洗的脚,等洗脚水扩散到湖的另一边估计需要一会时间,不过这么一说,我们得赶快了,等水扩散到另一边我们就不能喝了。

三五说罢赶紧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一边想拉着我的手到湖的另一边。我小声嘀咕着,其实也行……

三五突然指着我的背后,问咦,刚才的星星又回来了吗?

我转过身去,远处果然有十几个光点,忽明忽暗的闪烁,而且光点似乎还在不断的增加,缓缓地向我们靠近。

我感到十分诧异,自言自语说,那些东西回来干嘛,而且这次的光点和之前的想比似乎偏绿一点;而且若要回来,刚才他们离开怕也不是因为我们,既然如此……

不好!我当即拉着三五的手便往后跑,三五一边跑一边说,陈晓,我们跑啥啊?

我一边跑一边喘着气说,那些东西……不是刚才我们看见的东西……它们……是狼。

身后的草原狼似乎察觉到我们想要逃跑了,更加快速的向我们奔来,我和三五拼命往之前高山的方向奔跑,却和群狼的距离越来越近,我大声说,三五,你还能飞吗?

三五哭丧着脸说前几天过河时不是给用了吗?

我绝望地挠了挠头,估计今晚我们真要交代在这里了。

在不间断的奔跑之中,我恍惚间看见离山脚不远的地方一处亮堂的地方,心想如此荒郊野岭难不成有人家居住?我于慌乱之中定睛一看,发现那团光亮竟已更快的速度向我们赶来,我差点哭出了声,现在的狼都已经学会绕后包抄了吗?

然而冲着我们赶来的不只有光亮,等我和三五再稍微走近一点,才终于听到兵马踏地的尘嚣声——那是一支军队。

军队在我们很远的地方便停下了,如此荒郊野岭出现军队显然是极为不合理的,恐怕是前来抓捕我的官兵,但一想到与其被群狼分尸,倒不如和军队汇合,那样即使我死了,三五也能活下来。想到这里我不便迟疑,拉着三五更加奋力地朝军队的方向跑去。

当我和三五正跑向那支军队的时候,远处突然出现了几十个弓箭手,接着短促的号令声之后,数十支带有麻布桐油箭头的弓箭朝我们的方向呼啸而过,我下意识地搂住三五,一齐扑倒在地,抬头看时火箭却从我们的头顶穿过。那些箭矢射得很高,目标显然不是我们,而是我们身后的那一群狼。

四野本想立马赶上陈晓他们,却因为一想到这么久没和陈晓见面,就算相见了也不知道说什么,又或者说四野还没准备好和陈晓见面时应该说些什么,四野索性坐在地上,拿出包里的干粮,一边吃一边低声说,没关系的这次总算赶上了,反正陈晓他们走得慢,我晚点再跟上他们也没问题吧,我得告诉陈晓,他不用去麦城了,朝廷已经放了公告,陈家无罪了。

至于四野自己,她也没想太多,她的父亲坐了恶事,被赦免已不可能,等待会和陈晓见上一面,自己就去麦城吧,反正她现在好像是多余的,自己是罪犯的女儿,现在就连追捕她的官兵也不管她了,四野苦笑着说,现在的我没人管了,就连杀我的人也没有了。

我真孤独。

四野正在吃晚饭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凭着多年的逃亡生涯,四野不假思索地收拾起自己的干粮,藏身于一处草丛里。

夜幕已经降临了,西边高高挂着一个月亮,明晃晃地照亮了整个原野。三五隐蔽在路旁,观察着从中走过的一众。

那是一群官兵,为首的身材魁梧,骑着军马被簇拥在一片人马之中,因而面貌看得也不太分明。在那几个围着的官兵之中,四野还看见了自己的老朋友,那个带领人马追了她两年的头领,他们一手拿着火把前进,一边和中间的首领交谈,身后便是跑步前进的官兵,看起来足有上百人,那里面四野看见很多熟人,有很多是之前追捕她的,这些人四野在小镇子里她也见过。

走在前头的官兵向着中间的首领汇报,身后步行的官兵沉默不语。忽然之间他们加快了步伐,朝着陈晓他们的方向移动过去,四野不敢靠近军队太近,只能悄悄潜行,绕到了军队的侧方。

这时四野便看见远处奔跑着的陈晓和那位姑娘了,当她视线移到了更远的地方便看见了追赶他们的一群野狼。

四野小声惊呼着,几乎想要跑将出去解救陈晓他们,却看见苍穹之间数十只火箭朝着一个方向呼啸而过,火箭穿透了迎面而来的北风,宛如漫天的流火,在天空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之后刺倒在地,那火光似乎顺着风飘到四野身边了,空气也变得燥热,四野望着火箭的着落地点,那一只只狼或被击中,或因惧怕仍在地上燃烧的流火四散逃走,不久便消失在草原里了。

四野舒了一口气,随即更加小心的隐蔽在荆棘里,观察着接下来的情形。

群狼畏火,很快便逃开了。我心想前方是官兵,现在逃走还来不来得及,不过眼看军队快速逼近,眨眼便到了我们跟前,我自觉现在是插翅难飞了,索性站起身来,将三五护在我的身后。我望着为首骑着战马的那几个人,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那一群骑马的人中间有一个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又决绝。

三五,玩够了么?

我诧异三五怎么会和这一群人扯上关系,身后的三五缓缓地冒出一个头,低声说,没玩够,没玩够,到死了我才玩够了呢。

那人似乎听到了死字有点介怀,顿了顿说,差不多该回去了,你不是个小孩了。

三五从我身边蹦跶出来,朝着那人吼道,父皇,我不回去!宫里全是看不完的诗书法典,学不完的繁文缛节,只有冷冰冰的红白城墙和不敢说话的宫女太监,我看《楚辞》看烦了,我看四书五经也看得烦了,我看身边的每一个太监宫女都是哑巴,都是死掉灵魂的行尸走肉,父皇你知道吗,我在宫里甚至连天上的月亮都是暗淡的,从没今天这样明亮过!

我全身仿佛被雷霆击中,脸色煞白,吃惊得说不出话来。父皇?那么在我身边的这个人,便是当今的皇上?

身前的那人扬了扬马鞭,从一众战马中抽离出身,他身材本就魁梧,如今走近更让我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他眼神睥睨于四方,似乎不在乎眼前的任何人,尔后他望了望我的身后,仿佛在确认狼群是否真正离开,许久,他叹了一口气,用与他身份极不相称的颓唐的声音说道,那你现在不需要再住在宫里了。

那人回身看了看身后一人,身后的人会意,从行囊里拿出一卷文告,清了清嗓子,用刺耳尖细的声音说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身后的官兵跪下,骑在马上的一众赶忙下马跪下,三五跪下,我没有跪下。

太监继续颁发着圣旨:今边地匈奴王屡番请婚,特使文羽公主出使北荒,缔结连理,安天下之太平,保盛世之盛昌!

三五脸变得煞白,她咬着嘴唇望着她面前的那个人,难以置信的模样,她几乎是用讥讽的口吻质问那个她称作父皇的男人,小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你要做天底下最威武的皇帝,你要使国运昌盛,你要御马亲征,扫清六合,你要这普天之下,目之所及皆为你的皇土!可如今呢?你竟要卖掉自己的女儿,只求片刻的安宁?

在我和三五面前,那个从来就高高在上的人,好像瞬间苍老了许多,他沉默着不说话,或许是觉得解释没有意义,或许是因为经历了许多,他已经没有力气面对她女儿的质询,又或许,他觉得他女儿说的是对的,他早已经失去了当年的斗志,沦为和历代先皇一样的,苟延残喘的人。

不过那一瞬间的悲哀是暂时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又变成了先前那副威仪的模样,好像这幅叫做冷酷的面具是在场的所有人给他作伪装的,而真正会懦弱,会发怒,会傻笑的那个自己则埋葬在面具底下,从他当上皇帝的那一刻开始,一直到他死亡,那张面具永远也不会摘下来。

他有时觉得当皇帝也挺惨的,因为活着活着就活成了其他所有人希望他成为的模样。

旁边一直跪在战马旁的一名侍从匍匐着走到三五面前,不住的磕头解释,说殿下是迫不得已,大奕北方已连续三年灾荒,饥殍遍野,民不聊生,如今国库空虚,又逢匈奴大举侵犯边冬,陛下是实在没有办法啊,请公主心系国家社稷,为扶大我,牺牲小我啊!

三五苦笑着没有说话,看着眼前不住磕头的侍从,好像在看一场精心演练过的戏。

皇帝似乎不敢再看三五,将注意力集中到我的身上,他微微打量着我,似乎在确认着什么。

我看着那个人的眼睛,尽量压抑住心底的怒气,对他说,我是陈晓。

他作恍然大悟状,断断续续地说,陈晓……嗯……我想起来了,你大概是陈暮的儿子……

我说,没错,我是陈暮的儿子。

他叹息了一声,轻声说道,陈暮那小子死得不值啊。

我说,我不知道我父亲死得值不值,我只知道他被你抓进了牢里,然后他死了。

他摇摇头,不,我没有杀他。

我说,可笑的是他在你想杀他之前就死了对吗,所以陛下。我微微向前一步,瞪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陛下现在想要杀我吗?

他直视着我的眼睛,缓缓说道,不了,你父亲没有罪,所以朕也不用杀你。他顿了顿说,你的父亲我原本也不想杀的,他……他是朕的朋友。

我吃了一惊,没想到宫里已经把原委查清了,但又立马惨淡一笑,说,现在你知道他没有罪了吗?可是他已经死了。

我撇头看了看三五,三五此刻也十分诧异,显然对这件事情一无所知,我继续说,可他是别人借了陛下你这把刀,被你杀死的!

他笑了笑,说,当日我受奸人蒙蔽,尔后朕也将所有奸人全部杀了,朕没有错。

我轻轻地说,他是被你害死的,因为你的蒙昧,因为你轻信谗言,因为你喜欢你身边的狗,胜过你身边的朋友,所以他死了。

皇帝的眼睛瞪着我,仿佛在看一条死去的狗。

许久,他叹了口气,用不庸质疑的口吻对我说,朕即正义,朕永远都没有错,这次你属犯上,不过朕恕你无罪!

我大声对他说,你错了!

他说,朕没错。

我说,你错了。

他说,朕错了又如何?

我大声吼道,皇帝你错了!我右手伸进了怀里,拿出我藏在怀里一直没用上的短剑,狠狠的朝那人辞去。

当时皇帝离那把剑的距离只有三十厘米,我预见到下一刻,短剑的锋芒将刺入那个皇帝的心脏,然后我会将短剑抽离,他胸前的鲜血将会喷涌而出,就迎着今晚的月光,喷洒到我的脸上,衣服上,还会散落到脚下的绿地上。

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拉长,场景里所有人都像是在慢镜头回放,我看着皇帝的脸色由不屑缓缓变成匪夷,最后转变成恐惧,我看见他下意识的将双手放在胸前想要阻挡,我面带着微笑,余光瞥见了身后的贴身侍卫已经箭在弦上,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我确信当箭矢射进我胸膛之前,我的短剑仍旧能够精准的刺进那个人的心脏。

可我算到了所有东西,却没有算到一个人。

三五此刻已经从迷惘中回过神了,然后她看见了这一幕,想要阻挡,她下意识的跑到我和他的跟前,我大惊,只得停止我右手向前的力气。

此时箭矢已到我跟前了,一箭破风,准确无比的刺进我右手手腕,我右手瞬间没有了力气,手里的短剑应声落地,刹那间,鲜血直涌,我左手握住仍在流血的右手手腕,半蹲在地上,面露苦涩,但仍鄙夷的瞪着那个男人。

三五在一旁看见我受伤,赶忙跑到我身边,从包里取出布条,惊慌失措的为我包扎。

皇帝恼羞成怒,几个趔趄回身,拔出了仍跪在地上的侍卫的一柄长剑,摇摇晃晃地向我袭来,我狠狠地盯着他,眼里透着绝望。

当他正要向我砍来时,三五回身张开双臂,把我护在身后,她眼泪簌簌地落下,几乎说不出话。皇帝似乎心痛了,犹豫了一下就丢掉手里的配件,他唏嘘了几声,用怜悯的眼神望着我,对我说。

朕恕你无罪。

当皇帝丢掉佩剑的那一刻,我听到旁边草丛传来一丝响动,我下意识的转过头去,看见了我这一生,可能是最难忘的一幕。

我此刻体会到什么叫做哀莫大于心死,忽然感觉好累,我无力地躺在草地上,两眼空洞地望着灰色的天空,三年前到现在种种景象一一在我的眼前浮现,但我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了,就好像刚才那一箭是刺在了我的心脏,我刚才大约是死了吧?那为什么我现在又活着?

我想人在觉得自己快要死的时候,不是自己真的快要死了,是觉得好累,自己想死了。

当我大脑一片混乱的时候,草丛里突然传出窸窸窣窣的响动,我下意识的转身,便看见一个黑影从草丛中跃出,向我们这个方向袭来。

她身穿着清一色的黑衣,头发精练绑成马尾,收进衣服里,不知是她原本的脸色还是月光的缘故,她的侧脸看上去有些苍白和怯懦,皎洁的月光打在她的身上,却给她仍处在空中,柔弱的身体平添了些英姿飒爽的模样。她又像一只野兽,安静地潜伏在猎物身边,只等猎物松懈的那一刻,便鱼跃而出,完成她作为一位捕猎者应该做出的一系列动作。

她更加靠近我们了,她仿佛瞥了我一眼,但立即转向她的目标,就在那一刹,我看见她眼里回转着晶莹剔透的流光,在月光的反射下显得格外清晰,同时在那种目光的哀怜里又藏着与她身份极不相符的,义无反顾的决绝。那是一种她本来不该有的气质,就像一只整天只会打呼咕咕叫伸懒腰的猫,眼里不应该透露出孤独。

更久远的记忆在此刻仿佛被这朔北的风吹散成打碎的镜片,夹杂着过往的玩笑苦泪割裂着我的脑海,我在一片片不愿意回想的故事里又重新把那些记忆捡回来了,泪水刹那间从我的眼里涌出,我下意识的小声叫着那个将我和我从前记忆的联系起来的名字。

我嘴角轻轻地抽动,带着哭腔,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四野啊……

一支尾翼带着羽毛的漆黑箭矢从我的眼前闪过,我心头一紧,望向箭矢射去的方向,四野仍旧在空中,身前是月光,身后是一望无际的野草,她手拿着锋利的短剑,短剑反射着月光,晃动着众人的眼,而她剑指的方向,那个曾经站在金銮殿,睥睨天下的君主,此刻面露着恐惧和绝望。

那时间静止着,像是我眼里一幅固定不变的二维画面,在那个画面里时光不会老,人心不会变,那个女孩永远是那个女孩,她没有死,也没有从空中坠落,她将保持着那个动作,刺向那个胆小的,懦弱的君王。

我以前听说过生死没有界限,但那有个前提,就是场景里没有出现将生命从有变到无的物件,那个物件可能是一把刀,甚至是一块石头,或者是一支箭。

我眼睁睁看着箭矢从我视线的左边闪到右边,直奔向它的终点:空中仍旧保持刺杀姿势的女子。我甚至想抓住那支箭,但那支箭矢却朝着我指尖的方向越走越远。在那一刻我想过无数可能,那支箭可能射高了,从四野的头顶越过;也可能射歪了,跟四野擦肩而过。

哪怕它稍微射的没那么准,跟我一样,射进右手里,也行。

箭矢在急速的前进中发出破空的啸声,随后准确无误的射进四野的腹部。四野腹部受力吃痛,就像天边弯弯的月牙坠落一般,扑倒在地,发出一声闷哼。

我几乎连跪带爬地奔向四野,将她抱在我的怀里,四野抽搐着,嘴里不停的涌出血沫,她用虚弱得不可闻的声音,不停的说,我一边哭一边叫她再坚持一下,我放下她,几乎是跪着爬向队伍里的军医,不停地向那个人磕头,不停的哀求他救救四野,他摊手示意前面仍旧惊惶未定的皇帝,又对我说,那一箭伤及脏腑,就是华佗在世也救不了她了。

我哭号着重新爬到四野身边,用手按着四野受伤的腹部,但血仍旧止不住地往外涌。我对四野说,四野,你不能死,等着我,我去求皇帝,我给他磕头,让他叫军医来救你,你不会死的。

四野摇摇头,嘴里轻声说着什么,我听不大清,将耳朵凑到她的嘴边。四野用气若游丝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对我说着:我为我娘……伯父伯母……我为你……还有自己……报仇……

我哭着对她说,不用报仇的,真的,其实不用报仇的,不报仇你就不会死的,四野你坚持住,我这就去求皇帝……

四野摇摇头,示意我靠近她,我重新将头部凑近,她用更加小的声音对我说:

我想你了。

我固定不变的姿势,安静等待着,却许久没有下文。我抬起头,四野闭着眼,脸色很平静,像是睡着了。

我放下四野的身体,随后躺在了四野的身边。北风拂过,我感觉有些生冷,想了想,脱下我的外衣给四野披上,再重新仰天躺在草地上。

皇帝决定北上,为了向大凉国请兵。他把侍卫叫到跟前,对他说一定要保证公主的安全,侍卫顶了句嘴,依我看倒不如死了呢。皇帝欲发怒,最后还是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又叮嘱他说,去吧去吧,公主……务必得活着。最后皇帝望着马背上公主的背影,颓唐地想,小公主,等着吧,等着我把救兵给请回来,在你还没过大奕边土的时候,把你抢回来……

三五一直在哭,几次想跑到我身边都被周围的士兵给拉住。皇帝挥挥手,示意让她去吧,去给她的朋友道个别,三五这才跑到我身边。我起身坐在地上,三五也蹲在地上,望着我,我看着她,心里各有好多的话,但都憋在嗓子里,谁也说不出来。我想问问三五,能不走吗?但一想到我们都是身不由己的人,去留也不是自己能决定,唐突的问出这话倒显得自己幼稚了。

我想了想,问三五,我还是会到麦城去,我决定在那里住下来,再也不走了,我在那里等你。那么还回来吗?

三五不知道怎么回答,取下了前几日我刚买与她的发簪,递到我手里。我说,其实送发簪是有含义的,你知道吗?

三五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是什么含义,我只希望你以后看见这发簪,兴许能想起我。

我说会的会的。不要担心。尔后拍拍脑袋,突然想起了什么,从行囊里掏出一个布袋,将其中包裹的里三层外三层的棉花取出之后,终于露出了藏起来很久的物件。

一块玉佩。

我说,本来想到了麦城之后给你的,没想到没到终点我们却先要分开了。这是你的玉佩,老板随手卖给自己的酒肉朋友之后,我又给赎了回来,心想这是你的随身物品,应该物归原主才对。

三五恍然大悟,难怪那半年你省吃俭用,我还以为你实在攒老婆本儿呢!

我笑的很开心,说,当时是想攒老婆本儿来着。

三五也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哭了。

我摸了摸三五的头,说,后来我拖懂行的人问了问,他们说这块玉佩质地通透,作工精湛,能够精美到这种层次的物品,普天之下却只有皇族了……

三五看着我,好像懂了什么。

那边又在催了。我对三五说,走吧走吧,一路保重。

三五起身,抽咽着别过了头,随后跨上了卫兵牵过来的马儿,一队人马稍稍整顿了后,很快就消失在地平线。走时三五不停回头看我,我使劲儿朝她挥手,也不知道她在马背上能不能看得分明。等那一对人马完全消失在我的视线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好像忘了什么,我朝着三五离开的方向,大声地喊。

三五!我会想你的!

当然是没有回应。我停止招手,心里感觉空荡荡的,人独处的时候最容易体会到的就是孤独,心里的那种遗弃感和徒然感总会被无限期的延长与放大。我记得那晚我哭的很大声,反正没人听见。因为不会有人听见,所以我哭得更大声。

等到天边翻起鱼肚白的时候,我起身开始收拾行李,准备一个人向麦城走去。我把四野埋在了湖边那棵枯树的树根下,那棵树虽然死了,但是很大,方便我以后能找到她。

后来我发现其实真正的麦城离我和三五,四野分开的地方其实很近,只有五里的路程,只因为我们当时所处的方向,望向麦城时会有一个很陡的山坡,其实跨过那个山坡就到了。

我想当初没有那群狼的话,三五说不定能到麦城的,四野也不会死,多好的结局。

我只是想想。

后来我在麦城建了一个小房子,就在麦城中央最大的那棵橘子树的旁边。忘了说,麦城里有一课很大的橘子树,不同寻常,遮天蔽日的那种橘子树,每年一到十月都会结满金灿灿的橘子,个大皮薄,汁甜味美,麦城里的住户基本靠出口橘子就能维生了。

麦城里的人也都很好,都很好玩,也发生了很多有趣的事,不过如果我在这里发生的故事讲出来的话,就失去了这个故事开始时的意义了。所以无需再提。

城里的人很友好,我初到时刚好是橘子成熟的季节,那个月我吃橘子都快吃吐了,但我还是觉得很好吃,我在吃橘子的时候就想三五,嘲笑她说你看你这么馋嘴,最后面最好吃的你却没吃到。我想摘下来一些寄给三五,又想到三五这个时候大概已经到匈奴了,橘子也寄不到那边,因为那个时候还没有国际快递,我很生气,我一生气就把摘好的橘子吃了个精光。

后来我拉了三天肚子,于是我更加生气了。

城里的人为我提供了建房需要的木材,以及度过严冬必需的粮食,我很感谢他们。在平稳的度过一个冬天后,我于次年的三月起身回了趟小镇,就是故事开始的那个地方,决定去拜访老板,老板和老板娘身体依然很健康,几乎和我三年前初见他们时没啥两样,大概他们就是那种岁月无法在他们身上留下痕迹的人吧。

我给老板讲了这个故事,老板低头沉思了片刻,然后对我说,你的故事挺有意思的,我也很抱歉。但现在有个问题,你还记得半年前你们逃跑时,还留下了一匹马吗?我求你了,赶紧把它给带走吧,这畜生一天胃口特好,一顿不喂它它还会自己跑到厨房一顿瞎搞,但一到用它的时候它就装病,我几度想要把它抓住宰掉,但它跑得比谁都快,我们谁也拦不住,现在这货就赖在我们家了,赶也赶不走,杀也杀不掉,求你了,你就把它带走吧。

我到马厩探望虫一的时候,它正悠闲的躺在稻草堆里,哼唧哼唧地打着呼,当听到四周有异响之后,两耳一动,眼睛立马就睁开了,看见我身后的老板之后眼神也变得更加谨慎,我对虫一说,虫一,我来接你了。

虫一好像能听懂我的话,它一点也不怕我,主动靠近我,用脖子亲昵地蹭我的肩膀,我拍拍它的头,它低声嘶鸣,好像再说,它什么都知道的。

回麦城的路上我又经过了那个大湖,在湖边我看见那个老树居然又有几根枝丫开始抽绿了。我觉得这棵树早就死了,兴许是四野在替他们活着也说不定。我走到从前埋藏四野的地方,在那里铺上几支我刚摘的野花,我对着那个小土包说,四野,你好好活着,好好发芽。

我也会好好活着的。

转眼又过三年,在十月的某个夜晚,我再次爬上了那棵橘子树,今年的橘子照例压满了枝丫,这天月亮也大放着,好像被周边的橘子染成了黄色,又跟我周围的所有橘子一般大小,除了它较之其他橘子要更加的浑圆。今天它暂且作为橘子的身份挂在枝头了,又把快要熟透的橘子映得亮油油的。

空气中有东西忽明忽暗的闪烁,最后悄悄地停落在我的身旁,我摸了摸了它的身子,对它说,泥巴,你来啦?

泥巴快速闪动了几次,是对我的回应。

这个是麦城特有的物种,我称其为巨大化的萤火虫,这种萤火虫个头极大,而且寿命极长,它们种群里有几只甚至年龄比我都大,前几年我和三五在原野里看到的也是这种东西。

我随手摘下一个橘子,拨开皮后分开,将一瓣橘子放进最后,最后无所事事的望向月亮所处的方向。恍惚间我仿佛看见三五在对我笑,我摇了摇头,用手擦了擦眼睛,再往那个方向望去的时候却什么也看不见了。我对泥巴说,泥巴我要回家了,我好像劳累过度,出现幻觉了。

泥巴嗡嗡了吱了一声,然后煽动翅膀从枝头滑行出去。我也起身,身手敏捷的爬下大树,回家倒头便睡了。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几乎和我从前与三五分离时的景象一模一样。梦里三五摘下我从前买给她的发簪,身后的头发便全散了,当是大风吹,心也跟着那三千烦恼丝零碎。我哭笑着说早知你要走,那日我便不送与你了,你可知如今这簪子你还了我,我可一辈子再也送不出去了。三五回答说,本还与你也不是让你拿去讨新情人的欢愉的,只消你以后望见了这簪子,便想起了我,那即便我到了幽冥,也不枉此生了。我说,我已不枉此生了。只是遇见你竟想借了下辈子的命数与你厮守,可如今这辈子的日子没用完,你却走了。三五说,这话当我说的,一个大男人说出这细软的言语是哪般。我不答,只最后说了一句,我若在麦城等你,以后你可会来?三五自此不再言语,苦笑了一晌,终于独自跨上那马背,绝尘而去了。我望着那背影,又想起当年我第一次遇见她时的景象,等回过神来姑娘却已走远,我若在南柯一梦里走了一遭又出来,不知何时泪成两行了。

等我醒过来时下意识的摸了摸眼睛,却发现脸上了眼泪还没有干全。我苦笑了声,光着脚走到窗边,我记得昨晚我是关了窗的,如今为何开着?我注意到窗台上有一支白色的羽毛。我手拿起来放在掌心,回身胡思乱想着,猛地看见靠近窗台的书桌上有一张摊开的宣纸,宣纸上压着我放在盒子里保存很久的一根发簪。我走过去,将发簪拿在手里,再拿起宣纸,看清了宣纸上写得清秀的字迹:

后来我回去查了查送簪子的含义,现在我知道了。

我看着那些字迹,情不自禁的笑了。这是我五年来第一次笑,也是我这辈子最用力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