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麦城向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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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四夜篇(一)

两年前。仲秋十五晚。燕府。

燕府今天有很多人。今天燕府却出奇的静。

瓦顶上的昏鸦似乎迷了心神,只发出那种偶感风寒的中年男子的呜咽,似乎立即觉察到当处环境的肃杀,毫不迟疑地向空无的夜色中飞去,似乎想竭力地逃出这片沉默笼罩着的不安。

大事不妙。逃命去罢。

席间的人只是吃酒夹菜,就连吞咽时时也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对座的人相互递眼色,互相望见对方的拘谨后又偷偷地瞥向这方长桌的尽头。

那是燕棣。燕府的主人。当今圣上的弟弟。这场宴席的东家。

他就坐在那里,眼睛看向长桌的另一头,从晚餐开始便没有说过一句话。但底下的人都知道,他是藏了一整湖的话语在肚子里,只等在座的各位多吃一块肉,多喝一杯酒,那看似平静的湖面,随时会决堤。

那风寒中的男子呜咽似的乌鸦叫声便传到众人的耳朵里,替邻桌倒酒的他突然打了个战栗,又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满脸谄笑着,继续为旁边的官员倒酒。或许他希望这片安静能一直持续下去,尽管知道凌冽的寒风中,暴风雨总会吹倒那临时搭建起来的茅草屋,但至少在那之前,他是安全的,不用为外面天气多么恶劣担忧,也不会为接下来房屋的重建而苦恼;趁草棚还没倒塌之前,赶紧睡着,就当这是一场梦,明日睁眼时当还是晴空万里,艳阳高照。

明知道结局的话,就装作睡不醒的样子,努力延长余下的生命吧。对自己虚情假意也好,自我麻痹也罢。

总感觉被杀的时候,被刺客杀掉总比市集里被人当众斩首要好。如若暗地里被人一刀抹去了脖子,死得神不知鬼不觉,自己还没尝到痛苦滋味的时候,灵魂便抽离了身体,那应该算是最好的死法。

他又想着,不,不行,我不能死。先前被侍卫用刀架着脖子来到这里的时候我向兰儿承诺过,我一定要活着回去的。

我应该活下去的。

燕棣顺着声音望去,那乌鸦的翅膀扑腾在夜色中,早已见得不分明。他等那乌鸦飞远了,才渐渐移回他的视线,将注意力转移到自己的酒杯里。酒杯里斟满了酒,倒印着堂前牌匾“正大光明”的“光明”两个字,他顿觉心烦,索性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是他今晚喝掉的第十三杯酒。

那杯酒顺着喉咙流淌到燕隶的胃里,像是个患了肺病的病人吃了治胃病的药,非但没有治好肺病,反倒弄得满胃都是郁结。不过燕隶生的病,不是肺病,也不是胃病。

那是要被砍头的毛病。

大概是想到自己不久之后的命数,他突然变得暴戾起来,抓起他平日最喜爱的蛇影杯,狠狠地摔到铺满大理石的地面上去,席间喧哗声瞬间隐去,只剩下酒杯碎裂的声音,在寂静又不安的空气回响,许久不停。

众人大惊,全都停下手里头阿谀奉承的工作,不敢动弹。刚才在席间敬酒的他,更是惊得说不出话来,连手里的酒壶也不小心滑落在地,四散的酒杯碎渣溅射到他手背上,划出一道不显眼的血痕。

诸位有何高见?燕棣终于开口。

这消息也未可信了十分,就算有人告密,也,总也拿不出证据,我们不如以静制动,看那上边,作何打算。席下一人先整理一番自己的仪容,拱手作揖后方才唯唯诺诺地回答。

一直坐在燕隶身边的心腹李言笑说,宫里头何太监嘴里传出的消息,岂能有假?听说上边最近也在若有若无地开始调查,准备顺藤摸瓜。我说诸位,李言笑四顾望了望周围的所有人,众人纷纷避开他的视线。倘若上边开始清算,诸位脖子上的那颗头颅,不知还能否放得安稳呢?

李言笑停了一下,等待着众人消化他刚才说过的话,轻啜一口酒后放下酒杯,右手缓缓抚摩着下颚,望向席间。

海上泱泱敌军的舰队,若是击沉了我方的主舰,旁边的那些小船,又如何跑得掉呢?虽说大难来时各自飞,如今我们可全都是一根草绳的上的蚂蚱,现在火烧到绳结上了,边上的蚂蚱尚可逃跑,更里面的明知逃不走,说不定会抽出腰间的刀,与那些逃兵们决一死战呢。

一众哗然,交头接耳,嘈杂与混乱不绝如缕。

言笑清咳一声,诸位稍安勿躁,我有一计。祸事已生,上边肯定是要清查的,我们何不将计就计,将这谋反的罪名推给我们的死对头了,如此一来既抹去了祸端,又除一心腹大患,何乐而不为呢?

席下有人发问,不知殿下,想嫁祸给谁呢。

燕棣半眯着眼,嘴巴里轻轻的吐出两个字,陈王。

一阵冷风吹过,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另有人不解,陈王幼时便与陛下读书玩乐,近来更是私交尚好,要做这个局,殿下可有把握?

李言笑把玩着右上大拇指上的扳指,冷笑着说,幼时玩伴又如何?私交甚好又如何?一旦事关他身后的那把椅子,什么友情,什么君臣,不都是草芥一样的东西?何况如今我们有那人从中协助,真想嫁祸一个人,又有什么难呢?

如今朝野上下都知道,陛下最信任的不是陈王,不是燕王,也不是满朝的文武大臣们,而是整天跪在他跟前,给他学狗叫,给他选嫔妃的大太监,刘贤。殊不知刘贤早与燕棣通私,那将是燕王埋在他身边最近,也是最危险的一把剑。皇帝不知道这把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剑,也不知道整天在他身边学狗叫的狼,终有一天会趁他睡着的时候咬住他的脖子,死也不松开。

席下听了这段话,皆松一口气,唯独他依旧愁眉紧锁,不发一言。有人奉承道,倘若这般发展,只待殿下继续筹集羽、冀、武洲三地的军马,一旦形成合围之势,那殿下之大计定可成!真是恭喜殿下,贺喜殿下啊!

燕棣却顿时垮下了脸,又将才换新的酒杯狠狠掷地,摔碎的杯渣溅到刚才那恭维之人的衣襟上,那人脸色煞白,浑身颤抖,两腿发软眼见便要跪下。

谬言!吾等良臣!怎可能作如此欺君犯上之事!如此大逆不道之人,唯有陈王!一旁的李言笑怒目而睁,大声叱骂道。

那人赶忙跪在燕王脚下,不住磕头求饶,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微臣该死,不该乱言胡话!殿下是天下第一忠臣,陈王才是反贼!天下第一反贼!他该死!微臣也该死!求殿下饶命啊!

燕王微睁开眼,略弯下腰,左手端起不住磕头认错的大臣,右手轻拍着那人的脸说,你可不该死啊,你可是我身边最听话,最诚实的一条狗,我怎么忍心让你去死呢?

那人抹去脸上的尘土和眼泪,匍匐着几步靠到燕王脚边,谄笑着说,对对对!我就是殿下身边的一条狗,我最听话!殿下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叫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我学狗叫!汪汪!汪!

燕棣大笑,望向席间众人。众人沉默半晌,先一个人的赔笑转到满座的赔笑,每人都竭力比其他人笑得认真,燕棣看着他们都像在哭一样。

他也赔笑,只是藏在袖子里的拳头握得更紧了。

夜已深,天上靠北的星星被流动的云层遮盖,地面显得更加晦暗,唯有燕王府灯火分明,一副歌舞升平的景象。

燕王招来侍从,对其耳语:席散后叫住江大人,来我房间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