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我的中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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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从约旦开始:整片红海都涌了进来(2)

在ValentineInn的阳台上看到美呆了的日落,好像无意中撞见了什么盛大秘密似的,我站在那里,屏息凝神,被大自然的美艳收去了魂魄。它怎么会美成这样,那么地恍若无人,怡然自得,浓烈的彩霞染红了整片天空,瞬息万变,流云飞转,连绵的山谷坦然舒展着,那些凛冽苍劲的巨石渐渐模糊了沧桑的褶皱,成为神秘的黑色剪影,人间渐次亮起的烟火犹如繁星一样点缀其间。落日将红色千万次地细微变幻着,缓缓坠落的夕阳像一颗珍贵的宝石,最终掉入了无限虚空。

没有比大自然更美好的电影了。看了这么美艳绝伦的落日,我知道至少可以在这里厮混一星期不会厌倦。对于日落这件事,我从不厌倦,以至于有时候觉得旅行最美的一部分,就是在不同地方观赏落日滚滚。晨昏交替,阴阳融汇,一些不可逆转地逝去,另一些则无法抗拒地涌来。在自然能量浩瀚地展示神迹时,自我就成了一个绝对不重要的旁观者。

清晨爬起来,就去了佩特拉。装起半个土著,我已经很拿手了,因为以前去过巴基斯坦,所以我一入穆斯林的地盘就熟门熟路地披起了头巾。一边递上约旦居留证,一边温柔地说:“色拉马里共。”

果然买到了1JD的门票。慢悠悠地往前走,遇到了几只小黄猫。两边都是巨大的岩石,路径越来越狭窄,山岩把弯曲小道挤迫得更为深幽。忽地一下,豁然开朗,柳暗花明,空荡荡的山谷呈现在面前,对面就是开凿在岩石上威风凛凛的卡兹尼神庙,高43米、宽30米的二层式宫殿建筑。卡兹尼神庙像一个巨人,突然站在了我面前,刹那之间,对于如何消融这个神作我失去了反应。骆驼们淡定地坐在沙地上,贝都因人也闲闲站着。

抬起头,仔细仰望这座传说中的神庙,晨光打在红砂岩上,色调充满了梦幻的柔美,我无法想象公元1世纪的时候发生了什么,那些打磨得如此光滑细腻的梁柱、雕刻得这般精致华美的门楣需要多少工匠烈日下的劳作?不过好在里面只是朴素无华的一个空间而已。这座建筑的真正用途,考古学家没有得出最后定论,有人认为这是国王停放棺木的殿堂,或者就是国王的陵墓。斯皮尔伯格在此拍了《印第安纳琼斯和最后的十字军》,里面盛放着耶稣圣杯。有些人相信这是阿里巴巴藏宝的地方,经过此处就射上一枪,想要射中藏宝的机关。

顺着峡谷继续往前,进入一片更大的开阔地,周围都是层层叠叠依着山势开凿的建筑,布有一些天然洞穴。它们曾经是宫殿、神庙、陵墓,甚至罗马剧院。佩特拉通常被认为是纳巴特王国的首都。公元106年,纳巴特王国被罗马军队攻陷,沦为罗马帝国的一个行省。

古罗马人走到哪里,就把半圆形的剧场带到哪里。如影随行的还有罗马圆柱,每根都硕大如烟囱般,除了在虚无的空气里塑造威严感,让观者感慨一句“好大好长好粗好圆”外,我看不出来罗马圆柱的实际功用。佩特拉残留着不少罗马圆柱,东倒西歪的,兀自描绘着当初铺张浪费好大喜功的轮廓。这些圆柱在千年之后,更显得毫无用处。

那些山间的伟岸建筑,已成了历史的废墟,它们有些沧桑风化,有些宛然如新,有些挣扎着昔日的美艳,有些模糊不可辨。神灵曾经充满这片玫瑰色的土地,将盛大的芬芳赐给了沙漠中的人们。古老帝国的背影,金戈铁马的年代,一切都成了依稀梦里的传说。历史除了这些空荡荡的神秘建筑外,什么也没有留下来。

我想要先将山顶的修道院看完,于是匆匆掠过沿途风景,一路拾级而上。在路上遇到一个中年西方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一个眉目间充满野性气息的贝都因小姑娘骑着骏马跟着我们,知道我们不会坐她的马后,她神情骄傲得像个贵族似的策马远去。

修道院坐落在山的右边,一转头,看见卡兹尼神庙的孪生姐妹巍峨站立着。一样的色泽,一样的气派,也一样的神秘——外观优美,内在空洞,考古学家同样也说不清它的来龙去脉。好似天降两座神殿,让它们琴瑟合鸣,却也饱尝了相思之苦。

继续往前走,看到一块牌子上写着“世界尽头的风光”,我最受不了这种词汇的诱惑,立刻就跟着箭头指示右拐了。所谓世界尽头,就是悬崖边的一个小棚子。有个贝都因男人走过来,说这里可以看到很美的日落。

放眼望去,前面一片虚无飘渺的灰茫茫,世界尽头如果便是这般广袤荒凉的形容,我是愿意接受的。它跟美丽没有关系,它只是无限虚空。沙漠之外,仍是沙漠。我心生悲伤之感,觉得天大地大,到底也是无处可去的。

不爱就是不爱了

转身回返的路上,有个乌黑长卷发的贝都因男人半睡在平台上,体形修长,皮肤黝黑,手里夹根烟——这是我第一次看清楚贝都因男人的样子。贝都因人(Bedouin)是以氏族部落在沙漠旷野过游牧生活的阿拉伯人,剽悍、骁勇、顽强,住帐篷,逐水草而居,为享受最大限度的自由,宁愿过艰苦的游牧生活,也不肯过定居的城市生活。他们不承认部落传统以外的任何法律,酷爱放荡不羁的生活。他们是一群游离于文明社会以外的人。

这个贝都因人有时候就住在佩特拉的山洞里,甚至有一些外国人也这么裹着毯子就睡了,比如我的女朋友Summer就睡过几天山洞。比起他们来,我要循规蹈矩很多,我向往佩特拉之夜,向往无人的寂寥,渴望看到落日余晖,满天星斗。可当贝都因人说可以帮我找个山洞时,我想都不想就拒绝了。

“哦不,我已经付过旅馆的钱了。”旅行也是有一条安全线存在的,住佩特拉山洞过夜,所需要的胆识已经超出了我的能力。

下山后,再次走进了罗马废墟堆里仔细地忆古思幽,它们曾经是圣坛、神庙、宫殿……塌毁的样子就像是被弄翻的积木之城。一大排庞大的圆形石饼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朝同一方向倾倒,古罗马人对于圆形有特殊的爱好。

接着向前方山脉一字排开的四座国王陵墓走去,纳巴泰王国的君主都魂归此处了。建筑风格和卡兹尼神庙是类似的,但规模和精致程度上要逊色很多。步入国王陵墓的内室,偌大虚空里,引起我惊叹的是顶部岩石的天然花纹,犹如灰褐色的波涛蜿蜒曲折着。上下两格的方形窗户用来采光与透气,也能俯瞰山下壮丽的自然风光。眺望对岸的山脉,那些天然形成的山洞犹如蚁穴,也像蜂巢,为人类挡风遮雨,提供庇护。不禁笑了。文明社会里,人们拼尽一生努力去框出自己的立足之境,不理会大自然温柔而慷慨的赐予。土地本是无价之宝,人们却相互倾轧,为之标价。

一直要到临终前,才想起自己根本什么也不需要。

我往左攀爬,把那些无名的洞穴一一走遍,想象着当年纳巴泰人、古罗马人、阿拉伯人留在这里的痕迹。这可真正是夜不闭户的一座城堡啊。

回瓦迪穆沙时,搭了辆顺风车。其实我并不想搭车,觉得慢慢步行回旅馆,一路会看到很多新鲜的东西,可是阿拉伯人的友好实在推托不过。

瓦迪穆沙适合步行——宁静恬淡,并没有被全世界纷至沓来的游客毁掉,阿拉伯人照样安静地过着自己的生活。

餐馆偏贵,在ValentineInn吃了一次6JD的自助餐后,我就发掘了自己的生存方式。我不再吃饭了,每天都晃到市场里买各式水果当饭吃。李子和红提成了我最好的朋友。约旦的李子真大真甜啊,个个都抵得上我的半个拳头,甜得让人一口咬下去便眉开眼笑起来。我并不喜欢吃阿拉伯菜,在约旦去了次餐馆,吃得悲从中来,了无生趣。如果无法喜欢鹰嘴豆泥的话,就很难爱上阿拉伯菜了吧。

宅在瓦迪穆沙的日子娴静如水:白天上网,散步,傍晚以看日落为收场。拉里像约旦的CliffHotel的安德鲁那样,对我的恋网成癖意见很大。他们都觉得出国旅行就应该多用眼睛看看,或者多和周围其他人交流一下——我不是这样的。

简单地说,我是那种宅在国外的人,据说这叫“高级宅”。宅在国外当然和宅在家里是不一样的,深宅之后,拉开门,随时能和梦想中的地方融成一片,很蒙太奇。对我来说,这样的生活方式才是最为完美的。我不会为了旅行而削减自身的慵懒,也不想因为旅行而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外面的世界确实很丰富多彩,也可以认识很多人。可当你深知旅行是怎么回事后,最终你会明白,你并不需要认识那些人,能够负荷的生活容量是有限的,能够消化的信息也有限度。

多人间里人来人往,很多人我都看不到脸,晚上赶到,白天去佩特拉转一圈,下午就消失了。稍久一些的,也不过住一两天就离开了,只够点头之交。那些天,我只认识了一个西班牙人,很帅,睡在我隔壁床。某天看日落时我们聊起了天,他说起了前女友,说两人在一起8年了,前不久刚刚分手。现在仍会打电话给他,电话铃响起,他都不愿意接,总要等到响第三遍才肯接起。

“没有复合机会了吗?”我问。“没有。”他坚决又冷酷地说,脸上充满着对于这种可能性的厌恶之情。

一个姑娘心无旁鹜地从20岁跟他跟到了28岁……我心里升起了对遥远国度的她的悲悯,以至于反感起坐在对面的陌生男人来。虽然我知道爱情这个东西,一旦消亡,没有人是有罪的,负心的他也是无罪的。他只是更忠于自己的感受,在爱情散场的时候,选择了离开。

“如果在必须死去和她之间选择呢?”我有些气呼呼地继续问。“哦,那我就选择和她复合。”他惊讶后回答了这个无聊的问题。然而我更看不起他来了。孬种,你到底还是怕死啊。想起赵赵的短篇小说《水草》,一个弃妇变成水草,在负心汉游泳的时候缠死了他。她惊恐地等待着他的报复,可是什么也没有。不爱了,连报复都没有。对于这样“不爱就是不爱了”的男人,我倒是有些敬意的。

嫁给一个贝都因人

在瓦迪穆沙赋闲一周后,我忽然闪现了一个念头,觉得可以再去一下佩特拉。这样的事,旅人中很少有人会去做,因为这和佩特拉门票制度冲突太大。想要多玩几天的游客,都会买连票,而不会吃饱了撑的,隔了一周后再买张昂贵的门票。

想到这件事只有身揣居留证并且有大把时间的我才能完成,就兴致勃勃地带了两罐吞拿鱼、一串红提,向佩特拉走去。

在卡兹尼神庙前的长椅上,看见一个西方老太太,戴着副老花镜,跷起一条腿,翻看着手上的旅行指南,身边歪了根拐杖。我远远地看了她数秒钟,想起了自己的未来。如果有一天我也活成了老太太,还有勇气活在路上吗?能够克服体力上的困扰吗?当一身褶皱的时候,心里还会有对于外在世界的好奇吗?

正当我发呆的时候,一个戴着墨镜的贝都因男人牵着马朝我走来,扎着墨绿色头巾,留着胡子,打扮得像约翰尼·德普在《加勒比海盗》里的造型。

他说他叫杰克,问我要不要向导。我说不要,转身朝卡兹尼神庙的左边山路走去,这是上次没有走过的徒步路线。

他一路跟着,说也要从这里回家去。他不像坏人。说实话,我也不觉得阿拉伯世界会有“坏人”这种生物存在。

杰克真的是个好人。步行了一程后,我打开吞拿鱼罐头想作为午饭的,他俯身把鱼分给了路边的流浪猫。我坐在石头上笑了,既然吞拿鱼罐头是猫的午餐,那么上帝也会解决我和杰克的午饭吧。

果不其然,没走几步我们就遇到了另外两个贝都因人,他们正在一个美丽的山洞里面煮茶,邀请我们共进午餐。虽然吃得很简单,也就是大饼和茶,可这远比吃罐头食品更有阿拉伯风情,并且有个贝都因人吹起了箫。

我非常喜爱这个山洞的花纹,螺旋式波纹大胆并且有想象力,颜色绚丽得就像被谁精心描绘过——上帝亲自在此泼墨成画,曲线曼妙,妖娆动人。还有什么比自然的旨意更美的呢,我抬头仰望着岩石里深藏的秘密,就像听到了冥冥中神的呼吸。

享受了这顿命中注定的午餐后,杰克把马系在某处,领我爬到最高处去。我一个人不可能会走这种路线,因为它根本就没有任何路线可言,他把我带到我无力抵达的险峻之处,猎猎的风吹拂着我的脸,他指着远处深谷里的郁郁葱葱说,你看那里多么美。

在大漠之中,哪怕只有一株植物顽强地破土生长,它都是美呆了的,它代表了珍贵的水源。瓦迪穆沙就是“摩西之谷”的意思,传说摩西率领犹太人出走途中,犹太人口渴难耐,摩西就用手杖敲击峡谷,瞬间泉水喷涌而出。

杰克邀请我去他家玩,附近的贝都因村庄我已经听说过好多次了,于是就想跟过去看看。据说政府当年想要开发佩特拉,把生活在峡谷里的贝都因人迁去了那里。村庄里生活着一个嫁给贝都因男人的新西兰女人玛格丽特,她写了本著名的书《嫁给一个贝都因人》。书中记下了从1978到1985年间,她和贝都因人穆哈默德相识相恋,一起生活在佩特拉山洞里的经历。穆哈默德在2002年去世了,有着传奇经历的玛格丽特和3个孩子住在村庄里。

杰克指给我看玛格丽特的房子。我看了一眼,默默地表示了敬意。我知道嫁给一个贝都因人不是件容易的事,抛弃掉自己的旧世界,也不是件容易的事。穴居生活更是需要非凡的爱情去支撑住平淡琐碎的细节本身。

这样的爱情是一种决心。杰克带我去见他的哥哥赛义德,开门的是一个丰腻的白人女子,她叫多丽。再笨的人也看得出来赛义德和多丽是什么关系了。多丽说她没有钱了,很快就要回国去打工赚钱,赛义德言语之间也想要去国外工作。他们又讲起杰克的女朋友,说杰克也快要跟他女朋友出国去赚钱了。房间里的四个人,好像只有我一个人傻傻地坐着不想去赚钱。

挣钱是多么现实的事情,即使不羁如贝都因人,也不可避免地要为五斗米而折腰。在一个低层次的范围里,钱是可以带来尊严的。

爱情呢,也许终其一生也很难遇上一次真正的爱情,于是大多数人就在不讨厌的肉体关系里,为着利益一拍即合了。攀高枝的攀高枝,寻浪漫的寻浪漫。你有的,正是我要的,如此而已。

“NoMoney,NoHoney。”赛义德眨眨眼睛,笑着说。我和多丽拥别,意兴阑珊地走出了贝都因村庄。我知道约旦的困境,也知道贝都因人的因境。古老游牧民族在文明社会的冲击下,怎么可能岿然不动呢。他们连生活方式都给旅游业让位了。定居方式,将改变一个民族的内在性格。贝都因人不再逐草而居,就失去了根。

斋月的最后一晚,我趴在窗边静静地听着阿拉伯人的唱颂声,山谷里灯火灿若繁星,忽然之间,心灵深处,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泪流满面,想要在他人的虔诚里,解开自己的心结。我决定原谅,原谅过去的一切不完美,原谅过去生命中所有对我不善的人,同时也深深地原谅我自己,原谅自己一意孤行、千山万水,原谅自己此时此刻出现在这个陌生的国度。没有什么是重要的,没有什么是不可放下的,没有什么不是神慈悲的旨意。

玫瑰沙漠,月亮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