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她垂垂老矣,瞧了一生流光,天空灰败,而她的人生亦是灰败。她抬头静看苍穹,造化却依旧不给她一丝蓝天,还好她已看淡,毕竟随随便便回首,就已是百年身。
她年轻时亦是个美人,眼波流转之间,自然夺人心魄,只可惜她喜欢的那个人不喜欢。
“居士。”
碧如冒冒失失的就跑进来了,她瞧着碧如黑漆漆的眼睛,很是慈悲的笑问她:“怎么了?”
“她们欺负我。”
碧如说着眼睛就涌上了泪来,年轻就是这点好,只要想哭,随时都会有止不住的伤心与委屈。
“谁欺负你,跟我说说。”
“就是……就是茗雪她们。”
“她们怎么欺负你了?”
她听着碧如的絮语,却突然一个恍惚,就想到自己年轻时候。那时候她意气风发,自认光明磊落,虽从不欺负人,也从不为人所欺。碧如的脸上还没有被岁月侵略的痕迹,少女独有的气息与温柔,还记得王妃初进府时,就像极了碧如现在的样子。
她承认她初见王妃的时候,自己是很嫉妒她的。王妃很快怀孕,也很快生子。再后来,她就出府别居,做了居士。
她本就不准备此生再嫁他人,从来没有。
碧如哭完了,她低声的安抚碧如,神情十分温柔。有时候也想,如果当初能够早听他的话嫁了旁人,也许今日并不是这般光景。但是没有如果。她早晓得凡事都不会有如果。她曾深切的恨过,但后来也都释怀了。
“来,居士去做点心给你吃。”
她很是和蔼的说道。其实她年轻的时候满身戾气,但现在这些也都被磨了个干净。逢年过节时候,王妃还是会过来看看她的。她与王妃相交不深,从前时候,若不是深谙陶越轩心性,她自认若是凭计谋,王妃根本算计不过她。可是那又如何,这世上,多的是什么都不用争,就足够幸运的人。
“好。”
碧如跟这宅子里的其他女孩儿一样,都是大家族里一些犯了错的庶女。她自幼孤苦无依,出府别居之后,更是觉得寂寞。后来她因为王妃的托她收留了江家的一个庶女,渐渐的,也有许多世家夫人将犯了错又即将出嫁的庶女放到她这里教化。其实那些女孩子并没有那些嫡母说的那样孤僻歹毒。不过别人的家事并非自己可以置喙的。这些女孩子里头,她最喜欢碧如。
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现在的她反而喜欢这些温婉文静的姑娘。碧如是威远将军家的庶女,因她生母实在不受宠,威远将军的那位夫人又实在有些不好相处,所以碧如十岁的时候就已经被送过来陪伴在她的身边。来这里的姑娘,因为知道无法出去交际,婚事的话日后也不过是被嫡母随便指个人嫁过去,所以都十分的颓丧。自然也有聪明的晓得巴结她,毕竟晓得她在这京里的贵妇圈还是有些威势,只是那些带着谄媚的笑容与算计的眼睛过来的姑娘,她都不喜欢。
因为有时候她看见她们,总会记起自己年轻的时候。
她年轻的时候眉目姣好,却没有女子该有的名姓,很小的时候,她就常常感受到同龄人不曾感到过得寂寞。她父亲常年征战在外,而母亲是个药罐子。她的母亲优柔寡断,而且不爱说话。
再后来季家败落,但她毕竟是功臣之女,何况那个时候,她还有王爷。她那个时候已经打定了主意决定要嫁给王爷,毕竟王爷待她好,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记得给她留一份,何况她虽有好的出身,但父亲已不再,亦没有兄长。长大之后她才知道她父亲虽是个忠臣,却亦是个孤臣。所以有时候,她心里是怨恨父亲的。
她记得那一天宫中夜宴,太后感念他父亲昔年对陶越轩的照顾,会常常将她接进宫去。自从父母逝世之后,她一个人管着季家上下,还好父母在时家仆就少,她季家人口实在简单,所以即使她年少,也未有下人敢欺负瞒骗。
她那时候已经打定主意了。其实凭她的身世,日后虽嫁的不会太好,但总也不会太差。只是她心中已经认定了谁是她心心念念的男子。
那一日太后与王爷都喝醉了。她自知这是绝好的机会,晚宴之后,她假装回府,却去了王府。那时候王府没多少仆人,唯一得力的常笑不在府内,她不过三两句话便进了府,毕竟她与王爷关系匪浅,何况她此时看上去是十分清醒的。
多少年戎马生涯,她晓得王爷身边没有丫头,而且那时候他久不在京中,未避讳,整个定康王府连个正经护院都没有。她因喝了些酒,走在路上时便有些飘飘然,仿佛她所踏的每一片土地日后都会归她所有,风吹过的时候,她恍惚听到了马蹄喧嚣声。她父亲的记忆仿佛在她身上重现,她看见所有的惨烈与厮杀,为女子者,即使再小的一方天地,也有自己的战争与万劫不复。
她推开门的时候,她听见陶越轩恍惚的问了一句谁。她喊了一句哥哥,那厢回答她的,是良久的寂静与沉默。后来她无数次的设想过这个场景,在某一日,在毒辣的日头与袅袅的余烟中,她终于明白,那在她看来就似默许的寂静里,是深深的疲倦与睡眠。
她和衣睡下,身子却一直在抖。府中人见她进去却不见出来,心里肯定有各自的腹诽与猜测,而这些她都不在乎。她记得后来外头好像开始下雨,她恍恍惚惚,突然觉得委屈至极,眼泪****了半个枕头,却没有丝毫要起来的意思。除了这个男子,她这一生都再无枝可依;她恨透这种无人庇佑的日子,也不愿随随便便嫁个差不多的人,寥寥草草过一生。她父亲早就说过,季家的女儿就如同男子一样,要有常人不可及的坚强与骄傲。虽然后来她才明白这骄傲毁了她的一生。不过还好她没有后悔过,她是将门之女,自小就知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过也许就是因为她宁折不弯,所以得不着男人的喜欢。
翌日早上她醒过来的时候,陶越轩正坐在离她不远处。她下意识的瞧自己的衣服,又下意识去摸自己的头发。
她不敢瞧他。却也最终还是他问她:“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羞耻与说嫁他这两个字,只好绯红着脸摇头,却听他很是紧张的问:“是不是有人借机算计你。”
她听了,很是疑惑的抬起头来。大致男女之间思想总是不同,但她那个时候,也着实是傻。她竟然斩钉截铁的说没有。陶越轩脸色变了又变,季如璟觉得自己到现在为止都没办法忘记他的眼神,他的眼睛里除了疑惑与不信之外,还带着一种深深的失望。即使从那以后她再也不知道陶越轩心里想过什么,却也是在后来勘破后明白,他介意的大概是自己明目张胆的算计吧。
所以当太后指婚的旨意下来,当她听到侧妃这两个字的时候,她突然泪如泉涌。她冒了天大的风险,也对名节置若罔闻,最终却只得了一个妾的名分。她只恨不得当即就去质问他,却被那从宫中来的嬷嬷一句成亲之前再不能相见给制止。
她不晓得那嬷嬷晓不晓得她的事,心中也是戚戚,但好像亦是从那天开始,她竟然再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流泪。她一直以为的,对她真心相待的大哥哥,竟也可以无情到这个地步。可是他没有错,也因为她做了妾,所以她也不算错。
时光袅袅婷婷,她有时候都在想是不是自己欠了自己一生,反正她早已不会恨,甚至也忘记了爱。毕竟没有谁真的会无端的爱一个人一生,她不是痴缠的人,勘破了,也就放下了。
她很是喜欢这种放下,现在她清清静静,亦是许久没见过他。她踏出王府的那天便发誓,此生不再进那个地方一步,她曾经以为那是她的战场,后来却明白,那是她的埋骨之地,埋葬了青春,也埋了她的一生。只可惜她早年尚不明白这个道理。她曾经用一个暴烈的方式毁了自己,她以为是算计了旁人,但最终受了伤害的,却只是她。
“居士做的糖蒸酥酪真是好吃。”
碧如的一句话就将她拉回了现实里。现实是她老了,王爷大概也老了,有时候她也会怀念自己年轻时叫她大哥哥的日子。只可惜那时候不明白,既然叫了哥哥,一辈子就只能做兄妹。她走之前问过陶越轩,是否曾经觉得她贪得无厌,他却没给自己任何回答。从那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竟是从没看透过这个男人。这个男人隐忍,虽会退让,却从不妥协。而这些,是当时身在桎梏中的自己从未看到的。
“你要是觉得好吃,居士日日给你做便是。”
一个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甚至不能选择自己的未来,却总能选择对生活的态度。这世间有许多东西是她不能抓住的,她曾也觉得命运不公,也曾试图去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只可惜她许多事并非她一人之力可以完成。她心中复又觉得唏嘘,却见碧如清澈又胆怯的眼神,最终还是恢复了平静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