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没有人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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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吟咏安徽

我也是刺刀,是刀的尖尖

是窜出刀尖的一道寒光

现在我立正,与无数的刺刀并肩

用锋芒托住天空

用流云,扎紧腹部

我是黄山的仪仗

屯溪老街

墨香来自歙县古砚

茶香出自太平猴魁

大明朝坐在街首

大清朝蹲在街尾

灵宝斎、聚珍阁、名砚堂、醉墨房

历代状元都在这里孕育

青石板路,一条捷径

直通金銮宝殿

迎面的秋风,已经把我的西服

吹成青布长衫

我买一袋徽味姜糖边嚼边走

感觉是中了科举

中国八股文的首行

就是徽州老街

而中国近代史的斑斑血迹,绝对

不是徽墨所致

访西递古村

三溪西流

村口,刺史牌坊依旧

虽乃十月进村,却是步步春色

天凉不是秋

皆是耕读人家

街头巷尾三姑六舅

瓦黑墙白,桥圆水清,鸡鸣鸭游

短街长巷,古画铺就

看见满街画笔鸡啄米

都是美院学生

三秒钟低首,两秒钟抬头

笃敬堂、旷古斎

大夫第、走马楼

我泡一壶太平猴魁

与胡氏先人聚首

他们娓娓告诉我古村来历

都说是祖制悠久

远有君臣,近看长幼

安分守己,古溪有序千年流

惟有民俗“抛绣球”

有点惊世骇俗,刹那之间反了潮流

原因简单,古画卷毕竟日久

难免出个蛀洞

透出了天外一星自由

这倒是叫人加额庆幸

中国人

还有救

雨游宏村

一个村子,浮在水上

半湖荷花,调成了水彩

鸭子游来了,两道波纹

拖着一幅水墨

古树悄悄黄了

秋天走过石桥

我举着一把雨伞

半湖莲叶,都学着我

画里住着的是汪姓家族,不知

那杆画轴,是汪家教鞭,还是汪家牛鞭?

可以在画里买栋瓦房住住,我想

让时间滴成檐水

雨大起来,汪家祠堂门前

眨动一湖笑眼

我慌忙告辞,带走一伞水花,不料

古村颜色,随之又浓几分

归园:赛金花故居

园子里的小虫小蝶是多么柔弱啊

可以肯定,十二岁的赛金花,帮她们

搭建过无数小屋

园子里的碎花细草是多么娇嫩啊

可以肯定,十二岁的赛金花,为她们

遮挡过深秋寒露

八国联军统帅瓦德西的枕头风

就是从这园子吹起的

覆巢之下,竟然完卵无数

十二岁的赛金花离开家乡之前

从没想过自己会拯救半个首都,也没想过

会被四万万同胞齐声淬吐

归园,一座徽派园林

假山下,花草无数,蜂蝶无数

赛金花永远十二岁,只有它们,一清二楚

黄山:七十二把利剑

由于黄山

我的梦经常被锯醒

在并列七十二把利剑的地方

蓝天被锉成锯齿

天与地是如何分成两块的

请来这里寻求答案

锯末在白天喷成云海

淹没半个安徽

锯末在夜晚溅为星星

国家不能太黑

那是惊心的三天

我从一幅水墨,走进另一幅水墨

满眼的张大千潘天寿

即便看晕了,一个失足下去

也会被画轴托住

叫我心惊肉跳的是

一个国家最优美的风景,竟是

七十二把利剑

而且,位于这个国家的心脏部位

我的梦经常被锯醒,或许

是醒来的时候了

黄山:西海峡谷

我也是刺刀,是刀的尖尖

是窜出刀尖的一道寒光

现在我立正,与无数的刺刀并肩

用锋芒托住天空

用流云,扎紧腹部

我是黄山的仪仗

站久了,耳朵里会长出松树

睫毛上,栖落飞鸟

我尽量使呼吸平稳

不教云海颠簸

如此峻峭挺拔的仪仗

是任何机场不曾有的,我们这个

俗不可耐的世界,需要有一个地方

显示肃穆

每一杆晃动的旅游三角旗,都将是国旗

每一位旅客,都是元首

我混迹于人间的底层

常被劣质葡萄酒淹没

惟有在此,我超凡脱俗

一身的异端邪说,都成为

可以检阅的锋芒

我知道这不是真正的锋利,这仅仅是

仪仗。但是就让我们满足吧

黄山:鳌鱼峰

从天海下来,到玉屏楼之间的这一段

名曰鳌鱼峰

这是黄山最性感的部位已无须证明

天和地

都小了下去,四山温顺

平滑、致密、细腻、迷蒙

黄山的乳胸啊

每回登山,都选择这里,久坐临风

让我想到人世的美好

光滑舒展的石壁,以及

莲花、天都两粒山峰

都袒露在风里,这个时候的风

是汽化的乳液

从前山爬到玉屏楼就下山的男人

没福了,从索道滑上后山北海

又滑回去的男人,没福了

甚至可以说

你们没有来过这个世界

不要总把山叫做男人、水叫做女人

如果黄河是中国江河的猛男

那么黄山就是中国群岳里的媚娘

不要说我没有女人缘

那个这样说我的人

一定没有来这里坐过

更别跟他提什么汽化的乳液

古清流关

不知道你是不是这样

而我,已经从驿道的车辙里,看见了

和平的深度,同时看见了

战争的深度

每一块青石上的独轮车辙

都深达一千年

我看见和平的时候

两旁的黄楝树就开出小小的花来

于是,独轮车队从一千年前出发,扭着它的

屁股和汗水,用布匹、茶盐、绸缎以及和平

维持左右的平衡

你看见了吗

我看见战争的时候,黄楝树林

就开始骚动,枝叶间,挂出一串串

白色眼球

我数一数,大约是三十万粒

你也是这样数的吗

我看见的是刀剑的血光

跟着李将军把关的十五万士兵,就在

这个关口倒下,他们白色的眼球,就这样被黄楝树收藏,年复一年

南唐就此崩塌,宋太祖含笑走过

清流关,他下马小坐

黄楝树叶落了一肩,此时

他已经知道,他的屁股

坐稳了大宋江山

你也有这样敦实的感觉吗

在这之前,河流般的独轮车

在我眼前淌过

以沉重的火药、粮草、盔剑和圣旨

精心推动战争

李将军那时候踌躇满志

你相信过他吗

现在,我跟着一小缕秋风离开清流关

黄楝树林沉默不语。它们继续

用花朵,装点和平

以眼球,解释战争

它们是清流关的发言人,每年

说这样两遍哑语

这种谜面,你能像我一样听明白吗

滁 菊

我掐下第一朵滁菊的时候

拇指与食指,就已成为

两座中药铺

临风站着的,是李时珍还是我?

其实,在没有飘出《本草纲目》之前

滁菊的气味,便已由

诗人与长寿者珍藏

路过的李时珍,不过是顿悟者

“中国四大药用菊之首”的皇冠

看来没有压倒滁菊,哪怕是

一阵最细微的风,此刻

都能引动白色的舞蹈

原野汹涌澎湃

我怀疑“采菊东篱下”的诗句

是在滁州吟成的

陶渊明必是为了长寿

才认琅琊山的这条支脉为“南山”

我决定用滁菊,在茶杯里

一年四季,布置一个深秋

并且从此用《本草纲目》指导写字

药用人类

做顿悟者,永远不晚

女山湖的螃蟹

女山湖的螃蟹爬到我餐桌上的时候

已经激动得全身通红

我知道,它急于想说的是,它爬到阳澄湖

更累,还要被按在阳澄湖洗个澡

脚上,再钉个环

做成“招女婿”

更多的女山湖螃蟹不愿招女婿

在香港,在日本,在美国,它们直接

打出了自己的旗号

很简单,它们与朱元璋同乡

一对钢钳,有剪断朝代的脾气

餐桌上,我用鼻子、牙齿、舌头、胃与它们交谈

顺便也请它们喝了点酒

它们则负责把三十八万亩女山湖的浪花

酿成我眼边的一滴泪水

我抹抹嘴巴,祝愿它们勇敢地爬向全球

一路钳断所有的经线和纬线,用两把

朱元璋的兵器

中国惟有八大菜系能统治世界

拜托女山湖的螃蟹,成为先锋

二郎庙还没有恢复

二郎庙还没有恢复,据说

明光市旅游局已经备了方案

那只破庙,曾经有一场轰轰烈烈的分娩

大明王朝,是在那里剪的脐带

据说分娩时分,庙外红光冲天

后来朱元璋登基

亲赐“明光”二字予二郎庙所在之地

那根剪断的脐带,一直是

开国皇帝割不断的神经

当年,朱元璋的父母进庙之后

扔开讨饭棒,就忙着分娩的事

被猪狗之食喂大的那个胎儿

急需用哭泣的声音,宣读圣旨

二郎庙还没有恢复

这是一个官逼民反的纪念馆

如何布展,需要思量

不要叫那片红光,再染上旗帜

凤阳,明皇陵

我知道这里埋着两根讨饭棒、两只破碗

我知道破碗里那点猪食和狗食,如何

喂养了

中国大明的开国皇帝

我知道富贵人家的那条看门狗,如何

被朱元璋那双幼年的、凶猛的

豹子般的眼睛

瞪着

天下所有的仇恨,都来自对视

我知道朱元璋为什么要在这里,布下

如此密密麻麻的石人石马文臣武将

他亲眼见到他父母的两只讨饭碗

是被什么阶层掏空的

我知道我为什么要赶来看这只讨饭碗的原因

这只碗现在翻转了,成为坟墓

朱元璋亲笔写下《大明皇陵之碑》,为

这只翻转的碗

绘上最后的花纹

因为我不知道,天下有多少这样的碗

盛满了对视

脑后反骨的茁壮

还需要几年的喂养

滁州城不能没有琅琊山

毫无疑问,琅琊山直接就插入了滁州城

它山脚的第一株小草

就是你家门前的那只花盆

而坐在醉翁亭里望见的山色

你家阳台,亦可一览无余

拧开厨房水龙头,山间“让泉”便潺潺流出

门铃一响

不是欧阳修,就是苏东坡

毫无疑问,有了琅琊山滁州人才能叫滁州人醉翁潭的清澈,就是

滁州人追求的生活底色

滁州人走路之所以洒脱,那是源于

“二贤祠”两袭衣衫的飘逸

春天,琅琊山一旦开花

滁州家家阳台五彩缤纷

现在是凌晨,滁州城最后一盏霓虹灯灭了

我看见铜锣般的月亮,忽然

抖了一下,我明白

那就是琅琊寺钟楼上的那根唐代木槌

击中了它,毫无疑问

雪访吴敬梓纪念馆

每次读《儒林外史》,都以为

你是当代作家

所有那些悲悲喜喜的人物,我都碰见过

会场里,酒席上,密室门口

他们是在脱去长衫之后,换的中山装

后来又脱去中山装,打起领带

为了隔三岔五访贫问苦,又穿上夹克

其实,他们都是你一批一批放出来的

你打开封面,再打开扉页,然后掰开

词句的栅栏

对于豢养的,你不作任何保留

你观察着当今的握手和敬礼

他们不再打躬,不再作揖

你再记下一些奇怪的名词:

“调研员”、“巡视员”、“副局级待遇”

我想象,放风之后,你会猛拍一下桌子

又用指头,蘸着口水写字

所有放出来的你都要收回去

一个不漏

今天是不是也有人会像你这样拍案

祖国的桌缝现在很深

知识分子,已经不仅仅是被夹住尾巴

而你,你偏不在了

你不吭声,也不表态,只用

你青铜打制的目光,瞪住我,隔着

北风,以及大片的雪花

山羊胡须,一动不动

你会觉得我的话奇怪

因为,我也是桌缝里的一粒芝麻

猥琐、卑微,并且有残存的

一丝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