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没有人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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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散文诗(2)

我在遥远的历史里相逢了自己的宁静,我在人家的笑声里触摸到了生活的从容。

古镇让人安静,这就够了。在这么一个纷繁芜杂的时代,有什么词汇能比“安静”这两个字更加鲜艳?

谁能说古城没有艳遇?

让生活松弛下来,让生活缓慢地上升到精神的层面,那么,你就是邂逅爱情了。这种不期而遇,会使你浮想连翩。丽江古城与江南雨巷异曲同工。

男人的汉界和女人的楚河,就是古城的充满魅力的棋局,缠缠纠纠,交交错错,百年没有结果,千年不散。

雪的感动

雪 花

雪下得很小心。如果树叶不愿意接纳她,他就知趣地落到草茎;如果草茎不接纳她,她就转身黏住泥土;如果土地不希望碰她的冷面孔,她就马上变作眼泪。

她的腰肢很细,这一路的跋涉很不容易;她的心眼比腰肢还细,她一直用人家的脸色决定自己的命运;虽然,她出发的时候,对灯火人间充满少女的幻想。

她的下凡路程,跟林黛玉的路程长短一致;她的归隐之地,很费李清照的寻寻觅觅。

而在中国的北方,她就长寿了,有幸做个贾母。她能够成为孝衣上的一缕经纬,在“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境界里,守着寂静。

雪 瓦

一辈子的黑头黑脸,一朝纯洁。

还不是一般的纯洁,是有厚度的纯洁。阳光打上去,会发出金子般的佛光。

鸟儿几乎找不到旧窠,檐草已无踪影。一切都变化了,印象派统治了世界。突如其来的纯洁,造就了使房子前所未有的精神海拔。

雪瓦们互相反着光,比试着各自的忠厚程度,彼此感动;却原来,改换门庭是一朝一夕的事;却原来,洗心革面之后就会自然生出愉悦的好心情。它们甚至不希望再与旧日的温度相逢,那样,它们会流好几天的眼泪,重新把自己最真实的一面暴露给世人。

在纯洁不能维持的时候,悲伤是无可奈何的选择。泪水可以见证,面具也是一种高尚。

雪 人

感恩是他们的特征。他们感谢善良的孩子和善良的大人。他们总是驻守在房舍的前门,或者是道路的两侧,显示对生活的忠诚。

穿戴,则是朴素得不能再朴素,常是一把秃扫帚挟在腋间,一顶破草帽扣住脑门;但总是微笑,双眼圆睁,向所有的人弯起月牙似的嘴唇,欢欣而天真。

知道自己来日无多,知道永远无缘享受“祝你生日快乐”的歌声,一出生就害怕太阳、害怕春风、害怕热烈的温存;但他们仍然感恩,坐一天是一天,哪怕三五天就是一生。

草帽底下露出的,始终是感激的笑容,感谢北风,感谢低温,感谢那些冻红的小手带来的亲吻。

一切都很有趣,分娩是增肥的过程。一切都是幸福,一切都是缘分。

从不抱怨,从来不希望拥有漫长的寿星历程。如果长寿意味着一辈子的黑暗、屈辱、辛酸、绝望,那就不如洁白的一瞬。这是他们幸福的根由,没有丝毫的必要怨天尤人。

就是这样,要么纯洁地欢乐着,要么,跳入黄泉一路春水滚滚;届时,就将一把秃扫帚和一顶破草帽,如数交还给那些年幼的父母大人。

琅琊山二十章

琅琊山是一群树

琅琊山不是一座山,是一群树。

绿的树,红的树,黄的树,银的树。

天上七彩的虹霓爆炸了,粉粉末末的,落了琅琊山一脸。

你走路,那必是顺着树的形状走的,从一棵树的叶端,走到一棵树的根部。叶脉就是路。

树叶上的露珠积得多了,流到一个地方,你就说:我看到一个水潭了!

微风迎面吹来,你就说,我看见琅琊山动了!

现在是秋天,有一部分性急的树,以枯叶的形式,成为土地,所以你一走路,树上的鸟儿就叽叽叫,叶上的风声就簌簌响,你每一步都牵动着树!

走得久了,你坐下来,这时候你的鞋带就长出了根须。

还有几滴叶子上的露水,以你泪珠的形式,缓缓淌下。

琅琊山也是一块调色板

哪一位画家,把他的巨大的调色板,竖在了滁州城边?深秋的琅琊山,就是一块调色板。

赤橙黄绿青蓝紫,垒齐全了,就是一座山。

不小心,有一粒颜料溅开了,那是一只鸟儿。

不小心,有一阵风莽撞了,颜色就混淆起来。

蘸着秋天的琅琊山,可以把天上的白云,一笔一笔,画成雨后的彩虹;也可以把游人的心灵,描出缤纷的七情六欲。

一座山的色彩,是不是在说明一座山精神丰富的程度?怪不得,欧阳修走出琅琊山之后,一身的散文就流光溢彩了。

醉翁亭不是一篇散文

醉翁亭不是一篇散文,是散文里的一个句点。

散文是欧阳修,欧阳修是五百篇散文织成的。北宋的纺织业,分散在山水之间。

醉翁亭是散文里的一个句点。一个精致的没有缺口的句点,是欧阳修的小酒盅。

欧阳修把他喝空的小酒盅放入琅琊山,他的散文就结尾了。

时隔一千年,我还有些微醉;这只喝空的酒盅让我闻到了酒气。是不是,我得了欧阳修的真传?

我就是一个句号,是他五百篇散文里的一个标点,这是有可能的。他的文章之所以洋洋洒洒拉长了一千零三十九年,跟我今天坚定不移地坐在这里,肯定有关。

山径拐弯处,总是邂逅司马睿

是哪朵野花,被他轻轻摘下插入发际,装出女人偏安嬉游的媚态?是哪群蝴蝶,用这么密集的翅膀,为他搧去征衣上残留的火硝?

在山径的拐弯处,我总是邂逅司马睿。

其时北方正乱,“八王”泥泞的蹄印里,又覆盖了匈奴的铁蹄;而南方的春雨,正一遍又一遍地沐浴着这座山,白色的野花嘟噜嘟噜作响,如同皂沫,成串成串冒出。

大山柔顺的长发挂了下来,发出瀑布的响声。

司马睿此时并没有听见北方的乱蹄,也没有想到他自己会是日后的晋元帝,会在中国史书上亲笔写下“东晋“二字,他只是在细细观察一只山雀的尾巴,尾巴怎么会这么长,是放着青色的光还是蓝色的光?

他站起之后,就把自己世袭王冠上的“琅琊”两字抠了下来,相赠与大山,这座南京之北的最为秀丽的屏障。

我至今没有看清,那一刻,是栗树,是银杏,还是芭蕉,伸出了感激的手,并且,恭敬地还赠两粒露珠。

我只知道,琅琊山在春雨沐浴之后,就敢用她全部的山树、野花、泉瀑、蜂蝶、雀鸟、空气,凝聚成一只秤砣,安定一个人的心,使这个人在翻开的中国史书面前,举起了笔。

雨落到琅琊山上

雨不大,但是落到了琅琊山上。

欧阳修的双眉和散文,一齐湿了。

绿叶子成了青色,黄叶子成了金色,红叶子像鸟儿的眼睛一样一眨一眨。

弯弯的青石板路成了一方砚台,开始注水,这是为欧阳修,还是为我今天的好心情?

雨不大,所有的树都露出了滋润的皮肤。这一次沐浴的水流调节得恰到好处,她们扭动和打闹,皂沫溅在我的脸上。

雨珠打着了醉翁亭的那几株芭蕉,但是来不及流到地上,叶子太宽太大,走不完。

门票员问我,山上就你一个人吗?我掸掸湿头发,指着一山树木说,我先洗完了,她们还在洗。

太阳一出场,琅琊山就是戏台

太阳一出场,琅琊山就是戏台。

太阳这个化妆师有两支笔,一支是松鼠的大尾巴,一支是山雀的小尾巴。太阳为桃花和杜鹃描上胭脂,为冷杉和松柏涂上黛青。

太阳还用白纱,盖住一块块灰色的岩石,当作戏台上的假山。

还把山溪化装成水晶,把瀑布化妆成玻璃与玻璃球。

太阳总是开幕时发动合唱,让芭蕉高举绿色的火焰,让青竹挥动寒光,让每一只甲虫都当群众演员。蝉是领唱。

太阳总是雇佣那些身材魁梧的云朵当拉幕员,一会儿戏台暗了,一会儿戏台亮了。

太阳一出场,琅琊山就生动了,真正的角儿就可以登台了,他们是司马睿、欧阳修、苏东坡。

这些主角从来就没有消失过,只要太阳出场。

琅琊山的空气真是好客

空气从那些树的后面一路跳过来。

她穿过那么多的红叶子黄叶子绿叶子,也没染上颜色。

琅琊山的空气真是亲切,一直教我怎么做深呼吸;琅琊山的空气又那么好客,一次又一次让我带走。

琅琊山的空气长着瀑布的脚,长着松鼠的尾巴,一路都唱着小鸟的歌。

我不管哼起那一首歌,空气就来跟着和唱;我打出一个喷嚏,空气就来收藏星星;如果一只蜜蜂围着我的头发打转,空气就及时发出嗡嗡的声音,吓唬它离开。

我把心中所有的纠结、烦闷、奢望都留在山外了,以便腾出空间,让琅琊山的空气多坐一会儿。

琅琊山的空气也真懂道理,她坐进我心扉的时候,还带来了一些桂香、松香。

她怕我不收,还腼腆地说:路过醉翁亭,顺便捎带的。

深秀湖就这么漫上来了

秋雨一停,深秀湖就漫上来了。

小鱼也像蝴蝶一样,可以吻到岸边的碎花;一群秋天的落叶,也结伴游到湖边,各自寻找上岸的码头。

横斜在湖面上的那株小树,从来没有把镜子贴得脸面那么近,今天是想花点时间,寻找秋天落在脸上的雀斑吗?

湖面上的九曲石桥,无端矮了三尺;我的疲累的鞋子,会变成两只轻盈的小船吗?

秋雨下得猛了一些,深秀湖就这么漫上来了。

这个世界啊,你也多给我一点心事,让我心海里的水,也悄悄漫上堤岸吧;让我眼睛里的微笑,水汪汪一点吧!

“让泉”读了三千年的书

兄弟俩比肩而坐,只要一个开始发言,另一个马上就低头不语,垂眼袖手。

有时候左边的开口,有时候右边的开口。他们不抢话筒。

音色是那样清冽,水花一朵一朵的,都不带叶子,

他们坚持用一个声音说话,坚持让四周的风声以及蜻蜓的翅膀,都采用同一种频率。

估计,兄弟俩都已经读了三千年的《论语》,知道“礼让”两字,典出何处。

史书上那种“八王之乱”的故事,他们是一听就摇头的。他们的关键词是“你请,你请”,所以他们的脸部表情和内心深处的想法,是一体的透明。

他们是这样的纯洁无瑕,一粒沙子丢进去,就像有一条鱼在游。

游人纷纷蹲下,用大小水壶舀起清泉,润肠洗肚,对微量元素如数家珍。

不要埋怨游人,游人都是孩子,游人每次都喜笑颜开地带走所有的微量元素,而把一部《论语》,遗忘在石碑上。

山雀儿缝纫着林子

琅琊山的林子,质地是密密麻麻的,每天,都飘动一块彩色的绸布。

绿色的底子上,夹着红色黄色的花纹。

就是这些山雀儿吧,每天穿来穿去的,把这块绸布,缝纫得这么紧密?就是这些山雀儿吧,笔直的尾巴细细长长的,像针,圆圆的小眼睛,像针眼?

这才知道,琅琊山为什么是南京的屏障,屏障才会一层一层地织得如此紧密。

这才知道,琅琊山的树叶为什么在秋风里突然就现出了红色,那是缝纫中不小心出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