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丽莎妈妈倾其一生的事业
已经不太记得这是第几次来到加尔各答了。我没有再住玛丽亚旅馆,住进了日韩背包客的地盘帕拉宫,因此在那认识了日本人小田,小田有点传奇色彩,以前是做IT业的,过着高收入高消费的奢侈生活。突然有一天,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过一辈子,就辞职去非洲赞比亚做了两年义工,帮助当地人使用电脑。他住在一个看得见草原的山坡上,还交往过一个非洲女朋友。他说她是个好姑娘。
小田准备去孟加拉。我说,孟加拉好像没有什么值得看啊。
小田笑笑,说他想去参观一个据说很有名的宗教节日,然后再去做义工,很多日本人在孟加拉做义工。
我肃然起敬。日本背包客群体在全世界范围内都得到了很大的尊敬,除了他们这种谦让有礼、踏实认真、不给对方添麻烦的民族性格,也和他们在义工项目上的无私奉献有很大关系。不过,日本人对外族打开心扉的速度是比较缓慢的,这也是他们自己更容易扎堆相聚的原因。
在交朋友这点上,韩国人更热情。我在帕拉宫旅馆和韩国妹玉良同住,玉良很淡定从容,她说,我见过你,在奥里维尔。隔了会儿,她又说,四次。然后她一一道来,把我吓了一跳。她见过我四次,我却因为近视的关系,从来没有见过她。
玉良38岁,10多年来独居在澳大利亚一个静寂无人的山谷里,因为这样的缘故,玉良非常耐得住寂寞。玉良随我一起去特丽莎修道院做义工。
报名做义工的人很多,各个国家的都有,这是由于特丽莎妈妈经久不衰的人格魅力。据说很多日本人是由学校组织来做义工的,韩国人也有些是教会组织的。当然,更多的义工是像我这样的背包客,走着走着听说了特丽莎修道院就过来看看。
特丽莎妈妈原为阿尔巴尼亚人,1928年被天主教会派到印度做护士,随后加入印度国籍。1948年,特丽莎妈妈在加尔各答创立修道院,专门救助老年人、麻风病人、残疾人和重病患者。
报名的时候,我填了Kalighat(垂死者之家)。早晨参加祈祷,并享用了早餐,然后浩浩荡荡十余人步行去Kalighat。我做义工的初衷,实话说,并非是“爱心奉献”,而是想了解这里,我想看看特丽莎妈妈倾其一生的事业,也想看看东东、Summer、葱婶她们来过的地方。
有爱与慈悲潺潺流动吗?
Kalighat的状况比我想象中的似乎要好一些,有些病人甚至挺独立的。我系着围巾站在那里,有些茫然,我应该做些什么呢?好像没有人需要我。想去洗碗,洗碗的地方已经坐满了义工。跑去阳台上晒衣服,已有好几个人站在阳台上了,只要一有活来,大家就纷纷围上去,用我的刻薄话来讲就是“像秃鹫一样抢活干”,抢到一两件衣服去晒,就觉得自己付出了。有一个短发的资深日本义工,像有强迫症一样,一定要把所有的衣服都按她的晒法来,如果有错,她就过去纠正。叠衣服时也如此,全要按她的叠法来。如果叠法和她不一样,她就要来纠正。总之,她垄断了阳台的审美观。我突然发现自己成了一个不会叠衣服的人了,趴在阳台上看了一会儿风景,就下楼了。
有谁需要我呢?我被花园里一个家伙吸引了,他一直弯着腰在捉蝴蝶,拐着脚一跳一跳的。我坐到那里去,看他是怎么捉蝴蝶的。然后有个资深义工走过来,温柔地说,这里的病人是有攻击性的,只接受男性义工。
我连忙抱歉地退出来,坐得远远地看着他们。病人们很愉快地晒着太阳,有些看起来痴痴呆呆的。白人义工们耐心地给印度病人喂食,中间夹杂着几个日韩系的很有干劲的家伙。我盯着一个白人老头看了很久,说真的,他甚至比大部分印度病人还要年迈,再过几年,他也许就需要他人来照顾了。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过来做义工的呢?这里的义工们都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呢?特丽莎妈妈当年接受外国义工,并不是这里真的需要人手,而是想要更多的人去学习关爱别人。
我坐在阳光下,直视自己的心--我的心里,有爱与慈悲潺潺流动吗?我来这里是因为好奇,还是真的想要去学习关爱他人?如果心里没有对他人的爱与慈悲,那么就是一个病人。作为病人的我,是在印度学习自我治疗吗?有个资深义工请我去帮忙,扶个中年印度男人散步一圈,终于有事可做了。我们走几步就坐下来休息,这个病人很安静,也不找我说话,就自己安静地坐着,于是我也安静地发呆。散完步后,他大概觉得我也不错,有些羞涩地说他在这里已经两个月了,家住喀拉拉邦,很快要出院了。但愿是真的。另一个智商有问题的小孩喜欢玩扔球的游戏,我就陪他玩。玩得很高兴的时候,跑来一个病人抢走了球。尽管我们把球拿回来了,可小孩再也不愿意玩球了,紧紧地抱住球,好像那是他全部的世界。我看着他的样子,很难过。
这里的食物还不错,病人们还吃到了鱼。大多数病人都坐在走廊里吃饭,个别病危者躺在床上。有一个瘦得脱形的老头躺在床上,已经无法进食了。白人资深义工姑娘强行给他喂食,说再不进食就会死去。她让我抓住老头的手,以免他用手推挡。我握住那只骷髅般的手,感觉到他无力反抗的悲哀,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可逆转地流走了。
我知道他活不长了,可是第二天,当他真的濒临死亡时,我还是受到了震动。两位资深义工坐在他的身边,房间里充满着一种静穆的气氛。我倚着门站着,想要将濒临死亡这件事看得详细一点,可又觉得自己的存在是一种冒犯。如果不是怀着极大的爱与慈悲的话,我看着他的生命之光慢慢消逝,难道不也是一种猎奇的变态的肮脏的秃鹫心理吗?我不确定心里有足够的爱与慈悲,觉得自己当下的心情不够纯净,太过复杂,所以踌躇再三,还是离开了。
更需要保有自己的一份尊严
我跑去Kalighat边上的PremDan(残疾人之家)帮忙,搬床,放床垫,铺上床单……这里全是女性病人,情形比Kalighat要悲惨多了,这里才是需要更多的义工的地方。一个身体半裸的老妇人是用爬的方式去上厕所的,我想要做点什么,又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呆呆地看着她以这种可怜的方式爬进了厕所。觉得心酸,掉过头去。
有个老奶奶想要进房,我上前搀扶她,可她挥手拒绝了。那瞬间,我突然懂得了,并不是所有的病人都乞求怜悯;或者身陷于这样的苦难,更需要保有自己的一份尊严。
角落里躺着一位瘦弱可怜的妇人,垂垂老矣,奄奄一息,已经无法下床了。她眼含泪水,颤抖着抓住我的手,好像我是她溺水时的稻草一样。她请求我亲吻她的脸,我怔了怔,俯身亲吻她,她哭得更厉害了。
她请求我明天再来看她,我点点头。事实上,次日我再也没有回去,最终只做了两天义工。我知道,我看到的不是全部的情况,只是非常微小的偏颇的一面。如果不在那里待十天半月,如果不和那里滋生出一定的感情,大概也就无法了解特丽莎妈妈所说的爱与慈悲。虽然仅仅两天,并没有习得关爱他人这件事,但我已经为将来踩过点了。将来的某一天,等我心里有更多温柔与爱,会再回去。
1690年,当英殖民者来到这里时,加尔各答只是一个小渔村。300年来,加尔各答已经发展成为千万人口的大城市。印度四大城市中,加尔各答最有活力最有灵魂最有人文关怀,这里人才辈出,除了大名鼎鼎的泰戈尔和特丽莎妈妈外,还有西塔演奏家拉维桑卡、经济学家阿玛蒂亚·森……加尔各答让我着迷的重要原因是它丰富多彩的交通工具。
加尔各答也是印度唯一还保有人力三轮车的地方,政府曾经想要取缔,但出于对车夫们的怜悯,还是让这一行幸存了下来。
我很喜欢加尔各答的地铁,单线运营,一目了然。站台上有长椅可以坐,并且很凉快。烈夏时分,我总会在地下多多停留。
有轨电车则是我喜欢加尔各答的重要原因,事实上,任何城市只要还运行有轨电车,就立刻会俘虏我的心。我对有轨电车的热爱简直是与生俱来的,比如在埃及亚历山大的时候,曾经花了一整天的时间专门坐有轨电车,毫无方向,只是来来回回地享受有轨电车带来的慵懒。
有轨电车代表着过去时光,历史如此沧桑,一回头已是百年身。暮色苍茫里,火车穿行在城市的脉络里,怀旧的血液缓缓流动着。在加尔各答坐地铁,我也漫无目的,一不小心就坐到了完全不认识的地方,好像希望它能带我穿越一样。有时候也不需要电车完全停稳,我就估量着自己能否跳上或跃下--在印度,坐火车多了,总会练出这身好本事的。当然,也曾经发生过车子没有停稳,我被甩下来摔了一跤的小型悲剧。
日本姑娘勇气惊人
我从加尔各答坐火车到瓦拉纳西,一下火车就发现身体不对劲了,突然之间虚脱了,肚子一阵莫名绞痛,好像马上就要失去意识晕倒了。一屁股坐在广场地上,车夫们围着我,抢着要把我送到恒河边去。他们的声音听起来好遥远,脸看起来也很模糊,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真糟糕,我怎么了?听说在特丽莎修道院做义工,有不少人确实病倒了。我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吗?还是仅仅因为长途旅行的疲惫?
静坐了十分钟,我指着其中一个车夫,上了他的车,努力撑到恒河边,风一吹,晕眩感吹散了。抵达恒河边时,我竟然奇迹般地恢复了。真是太好了,终于没有病倒。我感觉到自己凭着意志,抵抗住了疾病的侵袭。在它想要占据我的时候,我死死地扛住了。
仍然住在OmRestHouse。此后,我开始了在瓦拉纳西旅居的日子。因为年龄相仿的关系,也因为都看Osho著作的原因,我和Om渐渐地变成了可以一起玩的朋友。
瓦拉纳西是一座伟大的充满传奇的城市,许多背包客在这里长住,大街小巷也因此流传着诸多动人的离奇的异国恋事,个别日本人韩国人甚至真的嫁给了印度人。日本姑娘是很神奇的,她们常有剑走偏锋的果敢,也颇有为爱情奋不顾身的激情。当然了,一个能出现像阿部定这样切下爱人生殖器女子的国度,情爱观必然是特别的--更特别的是,日本还真有不少能够理解阿部定的人。
久美子旅馆的老板娘久美子就是嫁给印度人的先驱,她已经是嫁得比较理想的了,毕竟嫁给了有一定经济基础的婆罗门男人。有更多年轻的日本姑娘,两眼一瞎,嫁给了船夫、杂役这种既没有钱也没有社会地位更谈不上玉树临风的印度男人,都不知道她们到底在想些什么。我听了这样的传奇故事后,只能说,日本姑娘勇气惊人。
有一次我在路上走着,看到一个长相甜美的亚裔女子淡定地走着,后面跟着一个抱着混血儿的印度男人,我这颗热爱八卦的心立刻怦然作响,没忍住,两步追上去,羞涩又顽强地问:“请问你是日本人吗?”
她笑着说是。“他们是你的丈夫和孩子吗?”
“是的。”然后她自己告诉我,“我们并不常住在这里。”
Om告诉过我,很多日本妹嫁给了瓦拉纳西的男人,时间一长就变得很焦虑,因为在这里是不可能找到满意的工作的。她们大多要住到孟买、德里这样的大城市去,也有很多带着印度丈夫回日本去的。
Om自己也交往过一个日本妹,在日本住了大半年,最后还是回到了瓦拉纳西。他毕业于加尔各答大学,一口没有印度口音的标准英语,是可以立足于其他国家的。可他更喜欢印度,更喜欢瓦拉纳西。大概异国恋都会遇到这样的问题吧,除非有一方彻底妥协,否则彼此间的强大差异还是会变成不可调和的矛盾。
Om有一个朋友沙尔克,以前是餐馆服务生,五官清秀,个头很矮,英语也不好。但就是这样的一个家伙,据说在外国女人里被抢了好几遍了。他以前娶了个日本妹,后来离婚了。现在又好上了个法国妹,很快又要结婚了。抢手成这样,如果不是我亲眼见到了他的法国女朋友,真的很难相信。而且他的法国女朋友来头还不小,在银行工作,长得也好看。跟在他身后,乖乖巧巧地穿着印度纱丽。
我揪着Om的衣服,简直要抓狂了:“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她们这都是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Om笑:“哇噢,很难讲。”“在我们中国,如果发生这样不合逻辑的事情,无法找出这个男人的优点,通常最后都会说,一定是因为很厉害吧!”
Om愣了愣,听懂了我讲的是什么,他笑着说:“不是因为这个,我们印度男人彼此看一眼就知道了。”
“那你给我讲讲,她们是为什么,是因为了不起的爱情吗?”“很难了解别人的心啊,有一些当然是爱情,也有一些是因为想要留在印度吧。或者有一些,在她们自己国家难以找到合适的男人?像沙尔克这样的,是很好控制的。没有钱,没有什么想法。”“控制?不不,我还是相信是为了爱情好了。”我说。“沙尔克的前妻也很漂亮,不过听沙尔克说,她太疯狂了。”Om说。疯狂?用疯狂来形容日本女人,只要一想到阿部定,我立刻举手赞成。“其实很多日本姑娘是很羞涩的。”Om对日本妹的评价甚高,他笑着说,“以前我跟个日本姑娘聊天,我讲了很长时间,她都托着腮安安静静地听。后来我随便问了句,都明白吗?她很害羞地说,对不起,我英文不好,没听懂。然后我就傻了,你为什么不早说,我可以讲日语啊!日本姑娘立刻把头低下来了。”
任何改变,都需要时间
我最爱听瓦拉纳西的八卦,每天缠着Om给我讲讲这里丰富多彩的人世百态:比如某某旅馆的老板有个韩国妻子,后来劈腿另一个韩国妹被抓了现行,韩国妻子一怒之下,带了孩子回韩国去了;再比如某某餐馆的老板是个欧洲女人,因为不愿意答应尼泊尔厨子涨工资的要求,一夜之间,整个厨房的人全跑掉了,结果在旅游旺季的时候,不得不关门谢客,损失极大。
当他讲到去年教我练瑜伽的拉里老师的绯闻时,事情有点不好玩了。绯闻到了拉里老师这么轰动的程度,也就是丑闻了。故事还挺新鲜的,也就三个月前滚烫出炉的。拉里老师有个德国女学生,年轻又漂亮,住在拉里老师家里学瑜伽,在长期授课的过程里,她喜欢上了拉里老师,拉里老师最终没能抵抗住她的魅力。德国妹要求拉里老师离婚,老师不愿意抛妻弃子。于是德国妹一怒之下,跟拉里老师玉石俱焚,到处诽谤拉里老师强暴她。拉里老师的妻子把她赶了出来。她出再多的钱也没有旅馆愿意收留她,觉得这姑娘已经疯掉了。据说她甚至一度流落街头。此事闹得满城风雨,她的印度签证被中止,护照上盖了一个十年内不允许进入印度的章。
一段爱情,走到了分崩离析两败俱伤的结局,真让人唏嘘。我有些伤感地说:“她还是太年轻了,对于得不到的东西使出这么激烈的手段。其实越想要什么,就越是得不到。强烈的欲望,有时候不是推动力,而是阻力。”
Om说:“任何改变,都需要时间。她太没有耐心了。如果两个人真的相爱的话,她不会这样去伤害对方的。对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