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在克服困难方面,还是在取得的成就方面,霍姆斯都很有英雄气概。20世纪20年代,正当他的事业进入全盛期的时候,地质学已经不再吃香——物理学是那个时代的热门科学,资金严重缺乏,尤其在它的精神诞生地英国。多少年来,他是达勒姆大学地质系的惟一人员。为了进行测定岩石年代的工作,他常常不得不借用或拼凑设备。有一次,为了等校方为他提供一台简单的加法机,他的计算工作竟然耽搁了1年时间。有时候,他不得不完全停止学术工作,以便挣钱来养家糊口——一度在纽卡斯尔开了个古董店,有时候他连地质学会每年5英镑的会费也缴不起。
霍姆斯在研究工作中使用的方法,在理论上其实并不复杂,直接产生于欧内斯特·卢瑟福于1904年最初发现的那个过程,即,有的原子以一种可以预测的比率从一种元素衰变成另一种元素,因此这个过程可以用来当时钟。要是你知道钾-40要经过多长时间才变成氩-40,并且测定样品里这两种元素的量,你就可以得出那种物质的年代。霍姆斯的贡献在于,以测定铀衰变成铅的比率来测定岩石的年代,从而——他希望——能测定地球的年龄。
但是,有许多技术上的困难需要克服。霍姆斯还需要——至少会很高兴拥有——一种能对细小样品进行精密测量的先进仪器,而我们已经知道,他所能得到的不过是一台简单的加法机。因此,他竟然能在1946年较有把握地宣布,地球至少已经存在30亿年,很可能还要长。这是一项相当了不起的成就。不幸的是,他又一次遇到了巨大的障碍:他的科学界同行们非常保守,对他的成就拒不承认。许多人尽管乐意赞赏他的方法,却认为他得出的不是地球的年龄,而只是组成地球的材料的年龄。
就在这个时候,芝加哥大学的哈里森·布朗发明了一种统计火成岩(即通过加热形成的岩石,而不是通过沉积形成的岩石)里铅同位素的新方法。他意识到这项工作相当乏味,便把它交给了年轻的克莱尔·彼得森,作为他的论文项目。他向彼得森保证,以他的新方法来测定地球的年龄会“易如反掌”。实际上,这项工作花了几年时间。
1948年,彼得森着手从事这个项目。与托马斯·米奇利丰富多彩、不断推动历史前进的贡献相比,彼得森测定地球年龄的工作有点儿平平庸庸的味道。有7年时间,先是在芝加哥大学,后在加州理工学院(他于1952年迁往那里),他在无菌实验室里埋头苦干,仔细选择古老岩石的样品,精密测定里面铅/铀的比例。
测定地球年龄的问题在于,你需要有极其古老的岩石,内有含铅和铀的晶体,其古老程度几乎与这颗行星一样——要是岩石年轻得多,测出的年代显然会比较年轻,从而得出错误的结论,而真正古老的岩石在地球上是很难找得着的。到20世纪40年代末,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实际上,要等到太空时代,才可能有人貌似有理地说明地球上古老岩石的去向,这真是不可思议的。(答案在于板块构造,我们当然将谈到这个问题。)与此同时,彼得森只能在材料非常有限的情况下把这一切搞清楚。最后,他突然聪明地想到,他可以利用地球之外的岩石,从而绕开缺少岩石的问题。他把注意力转向陨石。
他提出了一个假设——一个很有远见的假设,结果证明非常正确,即,许多陨石实际上是太阳系早期留下来的建筑材料,因此多少保留着原始的内部化学结构。测定了这些四处游荡的岩石的年代,你也就(接近于)测定了地球的年龄。
然而,通常来说,总是说来容易做来难。陨石数量不多,陨石样品不是很容易能采集到手。而且,布朗的测量方法过分注重细节,需要做很多改进。最大的问题是,彼得森的样品只要接触空气,就莫名其妙地不断地受到大气里铅的严重污染。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最后建立了一个消过毒的实验室——世界上第一个无菌实验室,至少有一份材料里是这么说的。
彼得森任劳任怨地干了7年,才收集到可用于最后测试的样品。1953年春,他把样品送到伊利诺伊州的阿冈尼国家实验室。他及时获得了一台新型的质谱仪,可以用来发现和测定秘藏在古晶体里的微量铀和铅。彼得森终于得出了结果。他激动万分,直接驱车去艾奥瓦州他度过少年时代的家中,让他的母亲把他送进医院,因为他认为自己在发心脏病。
此后不久,在威斯康星州的一次会议上,彼得森宣布地球的确切年龄为45.5亿年(误差7000万年)——麦格雷恩赞赏地说:“这数字50年以后依然没有改变。”经过200年的努力,地球终于有了个年龄。
彼得森几乎马上把注意力转向大气里那个铅的问题。他吃惊地发现,有关铅对人体的影响,人们仅有的一点儿认识几乎无一例外是错误的,或者是令人产生误解的——这也不足为怪,因为40年来对铅的影响的每项研究,全是由铅添加剂的制造商们提供资金的。
在一项这样的研究中,一名没有受过化学病理学专门训练的医生承担了一个五年计划。根据计划,他让志愿者们吸入或吞下越来越大量的铅,然后对他们的大小便进行化验。不幸的是,那位医生似乎也不懂,铅不会被作为废物排泄出体外,只会积累在骨头和血液里——这正是铅很危险的原因,他既没有检查骨头,也没有化验血液。结果,铅被宣布对健康毫无影响。
彼得森很快确认,大气里有大量的铅——实际上现在仍有大量的铅,因为铅从来没有消失——其中大约90%来自汽车的废气管,但他无法加以证明。他需要一种方法,把现在大气里铅的浓度,与1923年四乙铅开始商业生产之前的浓度进行比较。他突然想到,冰核可能会提供这个答案。
人们知道,在格陵兰岛这样的地方,每年的积雪层次很分明(因为季节温差使得冬季到夏季的颜色稍有不同)。只要往前数一数这些层次,测量一下每一层里铅的含量,你就可以计算出几百甚至几千年里任何时候全球大气里铅的浓度。这个见解成为冰核研究的基础。许多现代气候学的研究工作都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上的。
彼得森发现,1923年之前,大气里几乎没有铅;自那以后,铅的浓度不断危险地攀升。现在,把铅撵出汽油成了他一生的追求。为此,他经常批评铅工业及其利益集团,而且往往言辞很激烈。
这证明是一场残酷的斗争。四乙公司是全球一家势力很大的公司,上头有很多朋友。(它的董事当中有最高法院的法官刘易斯·鲍威尔和美国地理学会的吉尔伯特·格罗夫纳。)彼得森突然发现研究资金要么被收回,要么很难获得。美国石油研究所取消了与他签订的一项合同,美国公共卫生署也是,后者还算是个中立的政府机关呢。
彼得森成了一个对本单位越来越不利的人。铅工业界官员不断向加州理工学院董事会成员施加压力,要么让他闭嘴,要么让他滚蛋。杰米·林肯·基特曼在2000年的《国家》杂志中写道,据说,四乙公司愿意向加州理工大学无偿提供一名教授讲席的费用,“如果能让彼得森卷铺盖走人的话”。荒唐的是,一个美国研究委员小组被指派来调查大气中铅毒的危险程度,他竟然被排除在外,尽管他这时候毫无疑问已经是美国大气铅问题的主要专家。
幸好,彼得森从来没有动摇过。由于他的努力,最后提出了《1970年洁净空气法》,并于1986年在美国停止销售一切含铅汽油。美国人血液里的铅浓度几乎马上下降了80%。但是,由于铅是一种难以消除的物质,今天每个活着的美国人血液里的铅浓度,仍要比一个世纪以前的人高出大约625倍。大气里铅的含量还在以大约每年10万吨的速度继续增加,而且完全是以合法的方式,主要来自采矿、冶炼和工业活动。美国还禁止在家用油漆中添加铅,正如麦格雷恩所说,“比大多数欧洲国家晚了44年”。考虑到铅的惊人毒性,美国直到1993年才在食品罐头上停止使用焊铅,这是不可思议的。
至于四乙公司,它仍在发展,虽然通用汽车公司、美孚石油公司和杜邦公司在该公司已经没有股份。(1962年,它们把股份卖给了奥尔马尔造纸公司。)据麦格雷恩说,直到2001年2月,四乙公司依然坚持认为,“研究表明,含铅汽油无论对人的健康还是对环境都不构成威胁”。在它的网站上,公司的历史没有提及铅——也没有提及乔治·米奇利——只是简单地提到原先的产品里含有“某种化学混合物”。
四乙公司不再生产含铅汽油,但据2001年的公司报表,2000年四乙铅的销售额仍达到2510万美元(它的全部销售额为79500万美元),比1999年的2410万美元略有增长,但低于1998年的11700万美元。公司在它的报告中说,它决心“使四乙铅产生的现金收入增加到最大程度,尽管全世界的使用量在不断下降”。四乙公司通过与英国奥克特尔联合公司的一项协议在全世界销售四乙铅。
至于乔治·米奇利留给我们的另一个祸害含氯氟烃,美国在1974年已经禁止使用,但它是个顽固不化的小魔鬼,以前(比如从除臭剂或喷发定型剂)排放到大气的这种东西几乎肯定还在那里,等你我上了西天很久以后还会在吞食臭氧。更为糟糕的是,我们每年仍在向大气里排放大量含氯氟烃。韦恩·比德尔说,每年仍有2700万千克以上的这种东西在市场上销售,价值15亿美元。那么,是谁在生产含氯氟烃?是我们——那就是说,许多大公司仍在其海外的工厂里生产这种产品。第三世界国家要到2010年才加以禁止。
克莱尔·彼得森于1995年去世。他没有因为自己的成就而获得诺贝尔奖。地质学家向来没有这个资格。更令人不解的是,尽管他在半个世纪的时间里坚持不懈,大公无私,取得越来越大的成就,他也没有获得多少名气,甚至没有受到多大重视。我们有理由认为,他是20世纪最有影响的地质学家。然而,谁听说过克莱尔·彼得森来着?大多数地质学教科书没有提到他的名字。最近出版的两本有关测定地球年龄的历史的畅销书,竟然还把他的名字拼错了。2001年初,有人在《自然》杂志里就其中的一本书写了一篇书评,结果又犯了一个错误,令人吃惊地认为彼得森是个女人。
无论如何,多亏克莱尔·彼得森的工作,到1953年,地球终于有了个人人都能接受的年龄。现在惟一的问题是,它比它周围的世界还要古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