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为了进大学,艰苦奋斗了三年,最终失败了。但是他不愿意放弃自己的梦,所以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我父亲年轻的时候连续三年参加高考,考得一次比一次差,都落榜了。最后一次进考场,他答不出题,无聊得慌,于是在答题纸的空白处用铅笔画了个马克思头像,后来觉得不过瘾,又在旁边添上了恩格斯像。画得真是像极了!我父亲拿另一张考卷卷了一支烟,掏出打火机点上,悠悠地抽了起来,边抽边欣赏自己的画。过了一会儿,监考官走过来了,他看了我父亲的答题纸,“噗哧”一下笑出来,老半天也不肯走。我父亲于是来劲儿了,拿起铅笔,三笔两笔,答卷上又多了个列宁头像。监考官笑得更厉害了,还挥手招呼另一个监考官过来看,看了两个人一块儿笑,笑得前仰后合,然后俯下身悄悄在我父亲耳边出馊主意说:“还差斯大林呢,你要把四大革命导师都画上!”我父亲又拿出刀重新削了铅笔,“唰唰”画起来。一会儿功夫,列宁旁边多了斯大林,四大导师齐聚一堂。最后,父亲拿出钢笔,用楷体在画像上方工工整整描了几个大字:
战无不胜的马列主义光辉思想
万岁
万岁
万万岁!
监考官们笑得眼泪直流,一个劲儿竖大拇指。
后来发榜了,没考上是肯定的,但分数倒没有想象的那么低。本来父亲还想再拼搏一年试一试,但奶奶不让了,她怕他再去考场上画什么头像,怕再这样闹会被当***分子抓起来,她背着父亲把他所有的复习资料全部扔进炉膛里,一把火烧成了灰烬……就这样,我父亲的高考梦彻底破碎了。
这本来同我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大千世界所有的事情都有着千丝万缕微妙的联系。父亲每次拿到我的月考成绩排名表都会恨得咬牙切齿,想狠狠地把我的屁股打开花,就好像是我让他当年没考好似的。
仔细想来很有趣:如果我父亲当年考上了大学,很有可能现在他要么在某个政府部门当着官(那时候大学文凭多值钱啊,大学生都是当干部来培养的),要么在五百强外企当高管,管着手下一批整天搞着暗算宫斗、比办公室里谁衣服穿得少的OfficeLady;要不就是自己创业当上了老板,进出宝马和宾利,上馆子从不付现只签单;最不济他也至少是个半死不活的国企的办公室主任,整天坐在那里喝茶看报聊闲天,拍大领导马屁,挟小职员脖子,混吃等死,福利照发,年终奖照拿。
无论是上述哪一种情况,我都可以不用像现在这样被死逼着没日没夜要死要活读书,不用被逼着像上刑场一样考试,也不会考得不好被父亲打得像杀猪一样嚎叫;相反,他会轻松地说:“有什么好考的,读完了一本大学也不一定能找到好工作。”或者他会把我送到国外去念大学,并且说:“年轻人就应该趁着年纪轻多到外面去看看,开拓开拓眼界……”甚至他可能会更加开明地说:“其实什么一本二本大专高职都一样,不论你拿的什么文凭,将来到了社会还不是拼爹?”他还会有钱送我去国外念个随便什么大学(多半是本硕连读),毕业后托熟人帮我随便在哪里弄个省力的工作(熟人还会因为能有荣幸为他效劳而感激不尽),让我坐在办公室里炒炒股票聊聊天;或者要是他真心想栽培我的话,会在我生日或者毕业那天神秘兮兮对我说:“听着,小子,我想让你继承我的事业……”抑或是觉得我还太年轻,没有足够的资历继承他的事业,于是在我面前抛出一张两百万元的支票,说:“小子,为了能真正继承我的事业,你要先历练历练,这两百万元小意思,你拿去随便开个什么公司玩玩,赔光了再来找我……记住,要放心大胆得干,不要担心钱,经验是钱买不来的,不摔几跤怎么能学会走路?赔过钱的人才懂怎么赚钱,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最不值钱的东西就是钱……”
看了我写的这些胡话,你们都知道了——我是个不思进取的人,是的,这一点从我的月考成绩单上就能看出来。我有时是喜欢做白日梦,幻想这个,幻想那个。但是现实往往总和我幻想的截然相反。现实是:当我脑海中想着那张两百万支票的时候,愁眉苦脸的父亲正一边看我的成绩单,一边狠狠用皮鞭在更加愁眉苦脸的我的屁股上抽出一道又一道血痕。
“我打你,是因为我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我父亲严厉地说。
这其中的逻辑是这样的:我父亲没能考上大学,所以他罚我一定要考上大学——倘若我也考不上大学,那我就要罚我将来的儿子考上大学——既然你做不到,你就要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我父亲用鞭子抽我是因为他不希望以后我再用鞭子抽我的孩子,因为他爱他的孙子……所以,想来想去,我总结出来,爱才是一切事情的缘由和全部行动的动力,一切源于爱!就如同有一个流传已久的小故事里说的:
树林里生活着两只鸟,一只公的,一只母的,它们一辈子都生活在树林里,早已经厌倦了枯燥的日子,它们想飞出树林去找寻更广阔的天地,但是又畏惧路途的辛劳。
“外面的世界可要比这儿好得多啊”公鸟说。
“亲爱的,我们的翅膀太小了。”母鸟说。
“是,我们飞不了多远,就会因为疲惫而从天上掉下来,摔断全身的骨头,在痛苦的泪水中等待死亡”公鸟说。
“达令,或许……不,这太难了,我们会死的,达令!”母鸟说。
“亲爱的,我不能让你死,你知道的,我不能让你死!”公鸟说。
“达令,难道我会让你死吗,我会允许你先我而去,把我一个人孤零零留在世上吗,不,达令,绝不!”母鸟说。
以上对话重复三百个回合之后……
“达令,我们飞不出去的,我们这辈子就这样了……”母鸟哭着说。
“亲爱的,我们只能过太太平平普普通通的生活。”公鸟也很悲哀。
两只鸟抱在一起哭了一会儿……
之后,过了好长时间——其实也不太长,它们决定生命不能这样平庸的过去……
于是它们……
……它们……
……下了一个蛋……
然后呢?
故事的结尾相当不靠谱:它们想让蛋去参加高考!
如果按照类型和流派归类的话,这个故事属于典型的现实主义——这样的现实时时刻刻在我们身边发生,百分之九十九的父母都对孩子说过:“我们这一辈子算是完了,我们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甚至说:“我们本来可以为理想打拼,但是我们为了你,放弃了一切事业,而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这些催人泪下的话有些时候甚至能把说话人自己给骗得热泪盈眶!多少想飞出林子但是又怕苦怕累的鸟把希望寄托在蛋的身上!
当然,这也没什么不对的,也可以说,这样是完全正确的——甚至是神圣的!
唯一的问题是:在二十一世纪初的中国,希望(就是故事里鸟寄托在蛋身上的东西)就是高考,高考就是希望。
继续说我父亲年轻时的事情。
他没有考上大学,回到家,整天在门口蹲着,看弄堂里的孩子斗蟋蟀。他在等,等我爷爷退休,他就可以“顶替”我爷爷在国棉十七厂做机修工。但是我爷爷离退休还早,还要再等个六七年。回农场吧,他又不愿意。他就这样每天在弄堂里闲逛,到处蹭吃蹭喝,两个月后,他已经从农场里黝黑柴瘦的小赤佬长成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伙儿,头发亮得像抹了油,脸蛋红得像刷了漆。对越自卫反击战开打时,他体重涨到了90斤——正好符合征兵标准。街坊领居都早已厌烦了他,对他说:“你与其整天在石库门里闲逛,不如去老山前线逛一逛。”他就报名参了军,还真到了老山前线。
到了前线,他和一个同去的SH小伙关系特别好,那小伙儿就是胡叔叔。我直到现在还无法相信,这样一个满面油光、三层下巴上蓄着小胡子、头发五五开梳得像刀切一般、长着一张典型奸商脸的中年人还曾经在越南战场上英勇杀过敌。从越南回来后,胡叔叔和我父亲的关系就更好了,好得我奶奶差点觉得这两小伙子是一对。原因就是在战场上我父亲救了胡叔叔一命。具体的场景就不好描述了,父亲每次一喝完酒就要说一次他救人立功的光辉事迹,他说了无数次了,每次基本我都在场,按道理说我早就该听腻了,但我没有听腻,直到今天,每次父亲一讲到越南战场上的事情,我就听得津津有味——因为他每次说得都不一样。救人大概的经过是:胡叔叔在行军途中突然遭到越南鬼子的袭击,说时迟那时快,我父亲一个箭步窜上去,飞身跃起把胡叔叔扑倒在地,胡叔叔保住了生命,父亲却因此负了伤……当然,这只是事情的大概经过,具体细节每次讲都各有差异,我也无法判断虚实,例如,关于越南鬼子袭击的方式,父亲就说过好几个版本——老同学聚会上,他说过袭击者是一个穿着军装的越南步兵,看肩章至少是上校军衔,戴着墨镜,左右手各持一把越战时中国人援助他们的五四手枪,腰上别着两个弹夹,他当时正像一头冬眠的熊一样躲在树洞里睡觉,听见有中国人经过,猛地跳将出来对着中国人就一阵猛射……说时迟那时快,我父亲一个箭步窜上去,飞身跃起把胡叔叔扑倒在地,胡叔叔保住了生命,父亲却因此负了伤……还有一个版本是:袭击他们的越南鬼子更本就没穿军装,而是化装成老百姓的兵油子——那天部队开进村庄,几个越南老乡跑上来要吃的,虽然父亲和胡叔叔也很饿,但是他们仍然发扬了国际共产主义精神,毫不犹豫地掏出了最后的两块煎饼分给了老乡,老乡们当场就大嚼起来,吃得津津有味,父亲和胡叔叔一边看着他们吃,一边直流口水。老乡吃完了还想要,但是胡叔叔朝他们摆摆手,示意“没了”,老乡不相信,跑上来要翻胡叔叔的兜子看到底还有没有,胡叔叔一边后退一边护着自己的背包,还友好地微笑着轻轻说着“没有了,真的没有了,连我们自己吃的也都给你们了……”但老乡不依不饶,依旧缠着父亲和胡叔叔不放,胡叔叔嘟囔了一句:“这帮穷要饭的……”老乡们楞了一下,仿佛听得懂中文似的,然后……真是不可思议,然后他们突然从腰里拔出中国人援助他们的五四手枪,朝胡叔叔开枪……说时迟那时快,我父亲一个箭步窜上去,飞身跃起把胡叔叔扑倒在地,胡叔叔保住了生命,父亲却因此负了伤……还有一个离奇的版本是我父亲有一次和邻居一边喝酒一边打麻将时说的:还是在村庄,有一天部队开进村庄,一个戴着斗笠、只有一只眼睛和一只耳朵、长着一张暹罗猫脸的老太太非要请他们吃甘蔗,胡叔叔一边笑着一边要去拿老太太递过来的甘蔗,父亲却警觉地制止了他,说:“不拿老乡的一针一线,不吃老乡的一粥一饭!”老太太突然沉下了脸,猛地把一大捆甘蔗扔了过来——那甘蔗捆里分明冒出刺鼻的硝烟,胡叔叔大叫:“不好,里面有手榴弹!”眼看手榴弹就要炸开,说时迟那时快,我父亲一个箭步窜上去,飞身跃起把胡叔叔扑倒在地,胡叔叔保住了生命,父亲却因此负了伤……至于父亲负的是什么伤,他倒从来不乱吹,他扑倒胡叔叔是肩膀重重撞在地上,左侧锁骨骨裂,肩膀脱臼,除此之外,我见过他洗澡时裸露的背脊,星星点点布满了疤痕——据父亲说,当时他把胡叔叔压在身下,拼命保护着自己的战友,那些弹片啦、被子弹击碎飞溅起的玻璃渣子啦,统统落下来,插在了他的背脊上,把他的背脊插得像头剑龙似的……
每次一谈起老山前线的往事,无论父亲怎样胡吹,胡叔叔都点头称是,毕竟,父亲算是他的恩人。胡叔叔也时常想着报恩,逢年过节,总不忘来我们家串串门,捎上两斤桔子什么的。从战场立功回来以后,我的父亲得到了一份在国棉二十厂当机修工的活,而胡叔叔则是典型的游手好闲分子,不愿意去原来的车间干三班倒,嫌累,科长打发他去学开汽车,走后门给他报了名,搞了介绍信,他愣是两年没学会……再后来他回到厂里交了辞职信,开始摆地摊,卖报,卖氢气球,卖烤玉米……反正,一句话,见过他的人都说他是不正经的人,还传说他整夜泡舞厅,卖****,卖******……所以每次来我家做客,我父亲就开玩笑问他:“怎么样,阿胡,最近****生意好做吗?”有一次他们在饭馆吃饭,父亲也这样问,被旁边的便衣警察听到了,跟踪了胡叔叔整整三个星期。
所有人都一致认为,胡叔叔是个吊儿郎当的人,肯定一辈子也混不出个什么名堂。但如果真是这样,我这一章就不用写了,接下去我正要说,这个胡叔叔才是能真正改变我命运的人,因为……他能改变我高考的分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