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狼眨着它绿色的眼睛，在黑暗中无限放大了的瞳孔里隐隐有风暴的痕迹。
“不知道，但觉得总是想要找些东西，或者是，打破什么东西。”退尔这样回答狼。月亮朝着西方天际坠落，天穹上划过它伤痕累累的躯体。光线愈发暗淡了，狼铁灰色的身体看不太清楚了，唯有它惨绿色的眼睛，如同两颗颜色怪异的恒星漂浮在广袤无垠的宇宙里。
“打破什么？”狼伸出舌头舔了舔它的嘴，说，“就像威廉。退尔那样？”
退尔点点头，“正是，像威廉。退尔那样。”
狼低着头沉思了一会儿。它锋利的爪子下意识的在地面上划出一道道毫无规律的痕迹。退尔抓了抓他因为老去而稀疏的头发，眼睛紧盯着狼。退尔早过了四十岁，人亦渐渐老去。原本在城里工厂的工作做不下去了。年轻人比他更有力气，体力也好，加之这个时代发达的机械使工人不需要太多的经验。经济危机一来，他即被辞退。
他老了，也快完蛋了。时间终要说服这个世界抛弃他。
过了会儿，狼抬起头，开始说话，“莫非你真是威廉。退尔本人？”退尔不知道它说话的意思，也不知道是在询问他，还是说给狼它自己听的。不过退尔不想激怒这头猛兽，他回答，“怎么会，威廉。退尔怎么可能是个中年人呐。”
“你看过那部歌剧吗？”
“看过，怎么？”
“最后也并没有说，威廉。退尔不可以成为一个中年人对吧。”狼眨眨眼睛，退尔感觉周围的光线仿佛微微颤抖。他说，“也对也对，您随意理解好了，如果将威廉。退尔作为我的身份您感到适当。”
“嗯，就算你今天不是，你早晚会是。”
“为何如此肯定？”
“这世上不存在巧合。”狼转头像身后看看，目光仿佛在寻找什么东西。过会儿，他转过头来，说，“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如何。”
“什么？”
“很难形容。或许并不存在一种语言可以来描述它的功用。不过如果一定要给个概念的话，你可以把他理解为威廉。退尔打败哈布斯堡王朝的武器。”狼转过头朝着他身后漆黑的密林深处走去，“跟我来就是了。”
退尔深呼吸了一口，他手心里冒出一层层的冷汗。深黑色的森林在狼矫健的身躯后面层层叠叠的开始膨胀，在黑夜里交叠成庞大的巨人。退尔跟着狼走进森林里，周围突然间失去了所有的声音。
“这个地方够安静吧。”狼没有回头，继续安静的朝前走。他的声音听起来清晰，却仿佛被无数宇宙电波屏蔽在千里之外，寂静的没有引起任何空气振动。
“实在太安静。”退尔回答他。
“你不会害怕吧？”狼问退尔。
“不会，为何？”
“你们人类并不经常，很多人一辈子都未曾来过这样的地方。深夜里漆黑的森林。恐惧是自然的。就像我们前往那样可怖的城市时会感到发自内心的恐惧。”
“为何？城市有何恐惧？”
“视野里无穷无尽百米高的金属盒子，庞大到难以想象的东西矗立在荒芜的地表上，闪烁着比恒星更亮的光。天空都变成了令人恐惧的红色。”狼在退尔前面几步停下来，他说，“这种景象，成百上千如同墓碑一般的长方体，难道不令人恐惧吗？”
顺着狼的思绪，退尔渐渐感受到了那种不可思议的可怕感受。当他站在另一个角度去看，却看到那灯火阑珊的城市陌生的难以想象。
他们又继续向着黑色的森林深处行走。
进入森林极深的领地，周围剧烈的安静已经让退尔几近出现幻觉，仿佛山呼海啸般剧烈的声响突然从时间的另一端卷动过来，几百年的时光就这样沉默的安静淌过这片森林。没有变化，这种弹指一挥间的时光让潮汐坍塌。
过了会儿，狼说，“我们到了。”
月亮终于被时间损毁。头顶密密麻麻的树叶终于阻拦了所有的明亮的颜色。退尔仿佛走入一个深不可测的坟墓，一点一点的，走入愈发深沉的黑暗。
此刻他什么都看不到了，也什么都听不到了。周围的黑暗仿佛凝固了一般，他被包裹在黑夜的琥珀里。突然间远处微弱的光线传来，各种怪异的图形出现在黑暗里，不知是大脑的幻觉还是现实。
惨白色的两个人类头骨沉入茫茫黑暗里，狼的眼睛再一次浮现出来。
天明的时候，狼安静的倒下去，却没有传来安静的呼吸声。它死了，平静而没有丝毫痛苦的结束了残酷的旅程。
多年之后退尔再次回想这个夜晚，隐约觉得这仿佛什么严酷闪电般的预兆，或者说是一个宛若千万年前的琥珀般深沉的隐喻。他就站在那片失去了时间和感知的领土上，两颗惨白的头骨如同宇宙中数不尽的尘埃漂浮在一无所有的巨大冷斑里。死人只剩下骨头的嘴，隐隐向他做出什么晦涩难懂的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