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在杂志社工作的朋友约我写点东西,与对方交往多年,关系密切,不敢怠慢拒绝,按照人家的要求连写带改地完成了一万多字。其中一篇提到梁启超,梁先生曾经建议要将佛教作为中国社会的国教。这个观点知道的人并不多,民众知道最多的是他的《少年中国说》,还有他参与的“戊戌变法”,在佛教界里他却有一个更大的名声,就是梁先生居然考证《楞严经》是伪经。
他的这一观点早已被证明是很严重的大错误。但是,这个考证在当时乃至现在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那篇关于梁先生和《楞严经》的文章让我在夜晚忽然醒来,犹豫是否给编辑打个电话,希望别刊登了。因为我不敢写关于佛教考据的文章,更不敢写评论佛教的文章。
自己的观点很靠不住。
面对浩瀚的经典、论据、说法、传承,纵然我们学富五车,博学多闻,也不过是一介凡夫,在整个历史、整个时空当中,是无法做到绝对的精准无误、永恒正确的。世间的学问、知识都是在变化,相互依赖着。一个小小的变化,可能就导致你一生所依赖的能力变得毫无用处,比如一个清代弓箭制作专家,他所掌握的知识、经验,在枪械时代到来的时候,就一点用处也没有了。
我们用物质的论据去推断、揣测、考证智慧大开的觉悟者的境界,肯定做不到。硬做到的肯定也是不牢靠的。可是,没有觉悟的人只能依赖现有的知识、经验和自己熟悉的物质去揣摩觉悟的道路,如果这句话成立的话,那么我们岂不都是死路一条了吗?
在佛教里有一些词叫“师父”、“大和尚”、“善知识”、“成就者”、“高僧大德”等等。世间也有叫“大德”、“觉悟者”、“大师”、“证道者”、“过来人”等等。
在我了解的有限的佛教知识体系中,这些人手里掌握着觉悟的方法,他们会根据每个人不同的根器和条件,用物质和非物质的种种手段令我们走上觉悟之路。所以,我个人一直很固执地觉得,知识积累是靠不住的。得靠真正的过来人,真正的有成就的修行者。
龙泉寺的方丈学诚法师就被弟子们认定是这样一个人。我用了大半年的时间阅读完了他和他的弟子们数年来大量的言行记录,也肯定了这样的结论。这些记录在学诚法师的新浪博客上都有,也出版了书。我读的是博客,因为电脑用习惯了,而且,我发现直接阅读博客,上面的文字未经专业整理和校对,文章未加润色修饰,有错字、有病句,这样的文章读着更亲切、更有灵气。有的很严谨,有的行文生涩,磕磕绊绊。但是,正是这些有问题和毛病的文字让我深深地读到了一个已经觉悟的精神导师带领不同根性的弟子在世间前行的思想历程。
书,通常已经被修饰得一点毛病没有了,现在很多常上网的人好像都不愿意读太严谨的东西,不愿意读那些没有瑕疵的东西,大家接受的信息量很大,渠道也很多,话语权被分配了,不再是过去靠权威信息了解和认识世界的时代了,我也不例外地沾染了这样的习气,不会过分相信某个信息,也不会特别排斥那些不够权威的信息。在网络文章中,有的时候一个错字、一个病句常常能让我们感受到写作者当下的所思所想,以及他和导师之间交流的心路历程。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相信找到一个“成就者”是比较可靠的学习方法。山上有一位僧人,很传奇,读书读得很有来历,做事做得也很有味道,忽然有一天为了“悟道”而断然出家。有一天,我有幸陪同他出席一场慈善活动,席间有人问僧人:“什么是正念?”僧答:“现在把饭吃好,把茶喝好,就是正念。”我也曾问过他:“修学最重要的是什么?”僧答,“修学最重要的就是找到你的老师。”僧人为使我们记得住、想得明,用了一个通俗且便于我们理解的词——老师。
如果不算受精卵,从一九七零年呱呱坠地时算起,一个被母亲称为小四子,学名刘书宏的人,在经历了短短几十年的生命历程中,已经把对“老师”的尊崇、信仰、信心全都透支光了。我曾经像一个疯子一样去批评这个世界的权威,莫名其妙地去否定别人,肯定自己。所以,我们如何相信一个活生生的人就是可以指导我们生命方向的老师,或者导师呢?如何相信他的心灵成就呢?如何相信他是一个生死自如并且能教导我们从生死轮回当中解脱出来的大师呢?
我曾经问过天津挂甲禅寺的演龙法师,是否有神通?大师一笑置之。感谢大师的修为和对我的耐心,按照我现在的心灵耐力,听到这种问题,差不多“滚开”这个词会脱口而出。法师让我无比地景仰,因为自己业障深重,没有机会受他更多的点拨,实在是莫大的遗憾,将来不知道是否能有机会弥补。
渐渐地,在和大师们点滴的交往中,我内心的坚冰被缓缓融化,开始相信在我们生活中确实有证悟者,具有我们难以企及的心灵高度和成就。在龙泉寺,我和很多人一样,确信我面前的这个被众人称为“师父”的学诚法师就是一个“证悟者”,不可以再轻易错过。
这个过程没什么道理可讲,好像不是通过判断和思维出来的,也不是平时我们常提到的直觉,它可能是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东西,我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回过头来想,似乎判断和思维这种东西很多时候是靠不住的,因为它会随着环境情绪不断变化。人的内心可能真的是存在一种力量,超越我们的肉体,超越我们的知识结构和经验,超越我们的逻辑、判断和思维。
世面上很多书里都有禅宗公案,常讲“开悟”,有的人如何就“开悟”了,然后用不同的比喻去形容“开悟”的心灵状态和自如驾驭生死的能力。但这些大师已经不在这个时空里了,只在书里。这些关于“开悟”的公案实在不应该被我们轻易放过,因为倘若我们的文明中真的存在这样的解脱的话,那岂不是人类终极自由和光明的方向了吗?我们的苦难是有终点的,仅仅是这样一个消息,就值得我们为之庆幸。
寺里的一个僧人跟我讲,曾经有个人学修了几十年,没开悟就伤心地哭。我问过寺里的僧人,有没有听学诚法师讲过开悟的体验,僧人一笑置之。有的大师会留有文字,从这些文字中,可以读出大师的智慧和慈悲。当然,更直接的是在大师身边,感受和体会会更加深刻。如果没有机会在大师的身边,看他们的传记或者影像资料也是挺好的。从大师的影像上,表情、语言、气质,都可以感受到这些大师的心灵力量。
我在学诚法师的博客上还看到过一些小段子,非常有趣。一个学僧去扬州德霖大和尚座下参禅,德霖大和尚很慈悲,给他买冰棍吃,他高兴地吃了,然后德霖大和尚就用扇子打他,训斥他嘴馋。他受不了,然后就跑了。还有个学僧想在一位老和尚座下学修,初次见老和尚,问:“大和尚您老家是哪里的啊?”大和尚告诉了他自己的籍贯。这名学僧忽然说:“我不是问你这个老家,是那个老家。”大和尚沉默了一分钟后说:“庙小容不下您,您另找地方去吧。”再有一个学僧,在一个道场学得心烦,嫌人多闹得慌,就跟老和尚讲:“您这里太闹,我要去找个清净的地方修行。”老和尚说:“我找了几十年都没找到,你要是找到了,赶紧告诉我,我也去。”我一直相信在这样的小公案里面可能就藏着自在和解脱的机关,只是我们一时领悟不出来,并且看这些传记、祖师的行谊等等,似乎也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但也不简单。
佛门里非常强调悟性。
我还听过方立天教授在北大的一次讲座,他表达了这样一个观点:一生积累的经验、知识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而是超越这些经验和知识。比如对错,世间人容易用是非对错来为人处世,而超越是非对错则有更好的风光。他说这个结论是他用了一生获得的。
龙泉寺的方丈学诚法师对弟子们说,办法总比问题多。这个表达方式以前没怎么听到过,感觉比较有意思。私下觉得,只有真正的觉悟才能够有无限的办法来解决无限的问题。也许是我表达得不清楚,超越知识和经验不代表说知识和经验不重要。我认为,有知识不一定就有悟性,没知识也不一定就缺乏悟性。只是有悟性的想获得知识会比较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