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生命中,很有幸能结识出家人。
有的朋友听说了我的生活,很好奇。经常向我打听寺院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的?还有人问,出家人会算命吗?什么时候带我去算算。问什么古怪问题的都有。
当然也有一些对中国宗教现状比较了解的人跟我谈了一些事情,从宏观谈到微观,再谈到对个人信仰和僧人的看法。他说,僧人也是人,没有必要太高看。前者我同意,后者我不太愿意接受。
我的朋友似乎想说服我,他说他因为工作关系了解到一些僧人的生活、学识和文化水平等等。他说,比起我们这些识文断字的文化人要差远了。他的见识我没有意见,但他的结论我不能认同。我的结论是,无论什么情况,在我们的生活中,我们的这个世界乃至在我们的意识形态中,都应该予以真的出家人极大的尊重。这个结论是站在信仰和生活的角度上得出的,不是站在文化的角度上,也不是站在政治和经济的角度上得出的。
知识分子经常用的一句很厉害的名言,叫“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这句话也曾经被我当作座右铭写在我的笔记本里。成年后,我却对这句话有了反思,生活中“鸿儒”有几个呢?真要是按照古代圣贤的标准分析,大多数人都是“白丁”,就算是把标准一再降低,至少我周围,包括我在内,依然还是“白丁”。如果与“白丁”都无往来了,那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白丁”们如何接受教育呢?如何接受文化知识呢?在苦难的生活中如何接受精神指导呢?他们的生活岂不是一片黑暗。
自私是人的一种天性,有没有知识大多差不多。不过,站着说话不腰疼,帮助“白丁”确实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没有金刚钻,确实揽不了这份瓷器活。这也是我从内心里对僧人们产生敬仰的重要原因。如果我看到一个僧人腾空飞翔,也不会心生太多敬重,要么是魔术,要么就是肉体的一种功夫。而我认为的真功夫,是内心的慈悲和善良。
我家族里的一些女性亲人,我觉得她们是最苦难的女人,女人的美德确实有很多:勤劳、勇敢、善良,但也存有很多恶习:无理搅三分、得理不饶人、嫉妒、仇恨、自私、虚荣等等。在过往的生活中,由于我自己福薄慧浅的缘故,除了在经济上有相互的帮助之外,精神方面束手无策,一提到物质之外的东西,水米不进。说什么都没有用。
她们年轻时长期与邻居不和,整日和别人吵架。一辈子只会猜疑对方,在我记忆中就没有过过几天安宁的日子。物质困苦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精神困苦,苦不堪言。如今,女人岁数大了,一辈子就这样了。若还年轻,也是没有办法,歇斯底里、吝啬、小心眼,和自己的亲生母亲也是水火不相融。最要命的是整天让仇恨折磨着自己,恨前夫、恨男人、恨女人、恨亲人,恨一切她恨的着和恨不着的事物,凡是得罪过她的人一概不肯放过,有仇必报,吃多大的亏也不改。
我一直觉得,一定没有人帮得了我的这些女性亲人们,谁也不愿意招惹她们。在她们的一生中,真心与她们接受交流,并对他们进行精神上的关怀和帮助的,只有一名女居士。
这名居士是大知识分子,她没事就和我的亲人们聊天,一聊就是好几个小时。疏导她们的内心,耐心而细致地和她们讲生活的意义和价值。我都不知道如何感谢这位在我看来很有修为的女居士,如果不是她的帮助,我的家族不知道会有多少灾难。
在寺院里可以观察到,女居士多,男居士少,曾有僧人告诉我,来寺院的往往都是苦到不行了,老年女人居多,年轻女人较少,因为老年妇女苦受到头了,做了一辈子“白丁”,也该回头了。
有能力又愿意无条件帮助这些在苦难生活中挣扎的人,是僧人。他们在寺院里一边自己修行,一边忘我地帮助大家。我相信有很多人不像我家族里的亲人那样,只会用仇恨伤害自己,伤害别人乃至社会。这些都是最需要被帮助的人。有的鸿儒有能力,但他们不愿意出手,不愿意和“白丁”们往来。而有的却需要精神上专业、系统的关怀和帮助,这样的“白丁”该怎么办呢?有修养的,对她们敬而远之,大多数客气一下,没有特殊情况也不会搭理她们;还有很多人从内心里会厌恶这样的人。不仅仅是女人,男人们心眼小起来也差不多,因为内心的缺陷没有能够解决,对社会所造成的危害也更大。女白丁在家里只是伤害自己和周围的亲人,男白丁就根据自己的能力去危害社会。
现实生活中,“白丁”们是我们的亲人,他们需要帮助,没有帮助他们的生活毫无希望。我所学习到的那些有限的历史常识中,一直没有被关怀的“白丁”们,在野心家和别有用心的人的带领下,把手里的锄头换成了刀枪,然后一路杀过来,最后将刀枪架在鸿儒们的脖子上。
且不论深广浩瀚的教义,最简单的,做一个善良的人,是所有真正佛教信仰者都能够接受并身体力行的。历史上常常有短暂的理想化的人间道德社会,但是哪一个如佛教这样心口一致地将善良奉行了两千多年的呢?当然,这句话是站在信仰的角度上说的,不以这个角度说的话,那就是所有能够对民众予以教化的正信的宗教都是值得信赖、值得推崇的。任何社会都不能指望蒙昧的“白丁”去好好地服从社会管理,去创造经济生活,去创造文化产品。
所以,我深深的相信,万万不可以小看那些在寺院里磕头拜佛的老太太们,每多一个这样的人,一个家庭就少一份苦难,她自己也会从苦难中摆脱出来。我觉得不用管这种方式是信仰还是什么,摆脱了就是成功。所以不能小看出家人,即便他可能没读过什么书,在整个佛学系统和传承中,有什么样的感受和体验,外人恐怕无从了解。从生活方式上看,真正的出家人按照传统修行方式作息起居,这本身就超越了我们普通人的经验世界。
一个人活在世界上,所拥有的时间其实很有限,睡觉就浪费掉很多时间,我以前每天睡八到九个小时,上山后,跟僧人们学习他们的生活方式,早上四点钟起床,上完早课,五点半开始做工作,写作、读书等等。到了八九点,别人上班工作的时候,我已经做完了所有一天要做的事情。这样,每天就节约下很多时间用来学习、思考和工作,身心的体验和以往也有很大的不同,思维比以前更清晰、精力更充沛、心情更愉悦。加上素食、稳定的作息、适当的劳作,特别是对自己内心的重新认知和情绪的调伏,起到了很大的帮助。我想,投入全部精力去做这个事情,获得很好的成就应该是会有很大机会的。
特别是禁欲。
按照我所了解到的非常有限的教理,出家人精进努力,离情出家,弃绝人欲,最终不是为了个人解脱,而是为了无条件的帮助众生。换成宗教语言是“无缘大慈,同体大悲”。按照世间的标准,这不是有点傻吗。自己费劲巴拉地练就一身好功夫不是为了自己享受,而是为了帮助别人。就是这个终极目的和教义让我对出家人以及他们奉行的教理充满了朴素的尊重,没有他们,我们以及我们的那些苦难的亲人们将永无解脱之日。
出家人在帮助众生解脱心灵痛苦的过程中,自己可能会有机会获得个人的成就,那是他们的事情,至少,我们能看到的现实利益,是他们对我们的现实做了帮助和意义。我家族的女性亲人受到过女居士的关怀,虽然没有本质的改变,但是也解决了很多问题。很多内心的矛盾有所缓解,免于往更坏的地方发展。我不知道还有谁肯做这样的事情,谁肯花这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开导那些歇斯底里、不可理喻的人呢?
春节期间,龙泉寺有很多佛事活动,除了正常的早晚课还有僧人带领着读诵《华严经》,山上又来了很多居士,原本狭小的佛堂显得更小了,上早晚课时,再不像往常那样的安静,手机铃声此起彼伏,人拥挤不说,还有些人在肃穆的佛堂里窃窃私语,旁人一听,嘈杂不堪。
诵经是个很有意思的事情,世间俗称“念经”。以前我在家或在办公室里常常会读一些经,最早读是当了解文化现象而读的,但发现绝不是轻易就能读得懂的。而且一读就犯困,困得实在忍不住了就睡一觉,睡起来再读,读了还困。后来看大师们的讲座,看着看着也困,听着听着更困,困了就睡,睡醒了再听,就这样勉强听了点东西。
我以为就我自己这样,后来发现很多人都这样,犯困一直是个难以对治的毛病。在山上读《华严经》的时候,回头一看,四周睡着一大片,老的少的都有,我儿子读第一卷的时候,读了几页就睡着了。我周围有的读了几行眼睛就睁不开,频频点着脑袋跟困倦做斗争。还有的干脆就低头哈腰地坐着就睡着了,口水流了老长。后来,慢慢读多了,特别是在山上,学着调整了自己的生活作息,读经听经时候犯困的毛病就不那么厉害了。
我仔细地观察了我能观察到的出家人,没有谁因为在肃穆的佛堂忘记关手机而面露不悦,没有一个僧人会因为山上忽然来了这么多人而表现出不耐烦,更没有一个僧人因为有人读经睡着了流口水而表示轻蔑。按照出家人的修行意义,帮助众生是他们的使命,众生生来就是有习气的,不管他们是文盲还是知识分子,是大娘还是壮汉粗人,是有身份的人还是白丁,都是因为认识到自己心灵有痛苦,身心有恶习才到山上来的。僧人们的责任就是把这些被烦恼和痛苦折磨着的众生教育成有头脑、有道德、有智慧、有心灵,最终获得终极解脱的人。我觉得,这是世界上最难完成的事情。换作是我,有过来人领着,自己咬咬牙也许真有可能做到,让我去帮助别人做到,并将其作为毕生的事业,有点困难。一生乃至生生世世在努力完成这种事情的人,拥有这种情怀,这种能力和道行,不去尊重和敬仰,世界上就没什么可以尊重和敬仰的了。
寺院里很重视祈祷。在极大的、真诚的心力的支持下,祈祷往往都会应验。大年三十的晚上,一名在我看来很有气质的青年僧人,虽然我们很少说话,但我一直很景仰他的举止和威仪。当夜,他主持撞钟祈福,陪着几百名居士排队午夜等着撞钟。
儿子年纪小,我早早地哄他睡了。孩子他妈妈带着女儿也去撞钟祈福,第二天孩子妈告诉我,昨夜那名僧人撞钟的时候,特别为我们一家学有所成、幸福和合做了祈祷。孩子妈还告诉我,这名僧人曾受过非常高的教育,几年前为出家而离异,舍下妻子和幼小的女儿。
我们是视亲人为亲人,他是视众生为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