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八月艳阳天,毒日头火辣辣地挂在空中,炙烤着大地万物。
工地临近海边,时不时有带着海腥味儿的风吹过,只不过是被太阳烤过的热风,吹在身上反而黏黏的,毫无清爽感。
颜明夕汗流浃背地走在工地里,只觉得头上的安全帽死沉死沉的,压得她脖子都酸了。
施工方的负责人一边走一边说着他们遇到的问题,顺道夹枪带棒地说说图纸的质量过不了关,还有建筑和结构上很多地方对不上……
颜明夕只拣重点的问题回答一下,自动忽略了抱怨之类的废话。大热天的,浪费那个口舌干什么。
因为屋顶有一个难度系数很高的穹顶造型,施工方看不明白图纸,坚持要颜明夕去屋顶上看看,指导他们施工。
颜明夕深刻地觉得苦难始于周一,必将贯穿始终。
施工现场的施工梯是颜明夕最讨厌坐的。这玩意儿架设在楼外,铁架子搭成的简陋盒子,每次启动和停止都是一个狠狠的下沉,咣当一声的响。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仍是总觉得猝不及防的地陷,心漏跳了一下。
钢筋混凝土浇筑的建筑物呈现着它最原始的面貌,粗糙的混凝土墙面坑坑洼洼的,其间随处可见弯起的钢筋,楼梯是刚刚浇注成型的毛坯状态,没有扶手,没有中间墙。但他们也只能通过它爬上屋顶。
中国建筑施工的现状就是,施工者的技术水平很低。他们没有经过专业的技术培训,而只是离开生养自己的土地,来到都市谋求生存空间的农民,无一技之长,唯有依靠劳动力来谋生。
顾明夕始终记得师兄曾告诉过她这样一句话,出自业界的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建筑师之口,他说:“我们作为建筑设计从业人员,在设计的时候要充分考虑到施工者的安全问题,要便于施工,而不是为了造型而威胁到工人的生命安全。”
站在屋顶,吹着海风,晒着烈阳,看着实心砖砌筑到一半的穹顶。颜明夕心中油然而生一份自豪感,觉得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一栋栋建筑物用最古老而凝固的方式伫立在那里,证明着她所耗费的心血。
突然间,施工方的方言不再那么难懂,言语也不再那么絮叨,问的问题对颜明夕来说的确很简单,但对他们来说,真的是问题。
施工方发现颜明夕额头上全是汗,但态度反而越来越好,讲解越来越细致,觉得莫名其妙。
从工地回到设计院已经是傍晚了。刘雨彤看着灰头土脸的颜明夕笑道:“你去工地搬砖了?”
“没,悔悟去了。”
“犯什么错了?严重不,以后用给你送饭吗?”
“现在请我吃饭吧!”
“你这个样子还是早点回家洗个澡吧,我看你脸红红的,怕是晒伤了,得做个面膜补救一下。再说了,姑娘我今儿有约了。”
颜明夕摸摸脸,果然有点火辣辣的疼,“那我还是老实地回家啃面包吧,不打扰你约会了。”
“明儿个请你吃肉犒劳下。”
回到家里,颜明夕泡了个舒服的热水澡,然后贴着面膜捧着iPad看新闻。Z aker的娱乐八卦般是她每天的睡前读物,娱乐圈那些事儿精彩纷呈、跌宕起伏的,十分适合睡前娱乐心情。
哪家的长孙含着金钥匙出生了、李某某拒不认罪、某女演员要下海了……
咦,沈一晨又去香港了。
沈氏旗下的餐饮连锁店开业,沈一晨西装笔挺地出现在典礼上,微侧着脸,恰好能看到他微微凹陷的眼眶,一双黝黑的眼睛光华璀璨、气势不凡。
沈一晨,沈一晨,颜明夕心里低喃着,忍不住去摸屏幕上他的脸。触到坚硬的屏幕人突然惊醒,直愣愣地呆在那里。片刻过后,她使劲甩了甩头,关掉了iPad。
日子在平凡中兜兜转转,四季交替,转眼间又是一年秋风起。若有爱情,于时间而言可以过得惊心动魄,反之,则平淡如水,不着痕迹间时光就匆匆溜走了。
乔小楚去帝都进货了,过程颇为复杂,一般都能消失个十天半月的。
王姐自上次QQ色情男之后,再次发力,又给颜明夕寻摸到了一个青年才俊——银行的某部经理,有房无车,收入颇丰。
王姐说小伙斯斯文文的,很是靠谱,所以直接约了见面。六点半在蓝格咖啡厅见。
颜明夕接过了写有才俊电话的小字条,笑眯眯地说:“又给王姐添麻烦了。”
“麻烦啥,没事,姐还是那句话,这个不行姐再给你找下一个。”
颜明夕扑哧笑道:“王姐,就是你这后方补给太充足,我才能任性地挑来挑去。”
“不急,不急,你还能挑上两年。挑好的来。”
下了班,顾明夕直奔蓝格咖啡厅。
近几年,颇具小资情调的咖啡厅开得满城市都是,有国际连锁的大品牌,也有动漫、美剧主题的情景咖啡店,风格各异,争相斗艳。年青一代抛弃了茶馆,争相效仿着往咖啡店里去,走哪儿都拍几张照片发到微博上。
蓝格咖啡厅位于东港海边,面朝大海,视野宽阔。
颜明夕找了个靠窗边的位置坐下,给小伙发了个短信说她到了。
六点刚刚过,走进来一位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年轻男子,颇为瘦弱,穿着浅条纹的衬衫和黑色西裤。他扫了一眼室内之后向颜明夕走过来,很有礼貌地问:“颜小姐?”
“是的,于先生?”
男子落座:“叫我于峰就行。”
点了两杯咖啡,于峰就合上了菜单,对服务生说:“可以了。”
颜明夕想着松软可口的华夫饼,心里恼着服务生为什么不推销一下吃的,哪怕是块胡萝卜蛋糕也好呀。难道六点多不应该吃饭吗?
于峰先问了下颜明夕的情况,然后介绍了自己在银行工作。
颜明夕问:“哪家银行呀?”
“人民银行。”
颜明夕费劲巴拉地把所有知道的、听说过的银行名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压根就没有人民银行。
“你们……主要负责什么业务,存钱吗?”
“不存,我们负责发行人民币。你可以拿张人民币看看,上面写的什么银行。”
颜明夕瞪着眼睛想象着印钞机哗啦哗啦的声音,立刻觉得这是一份让人憧憬的好工作。
大概是颜明夕的景仰之情已经溢于言表了,于峰的自信心有些膨胀,看着颜明夕说:“你这个齐刘海把脸都挡住了,看不到你的脸呀。”
颜明夕扒拉了下刘海:“哪有挡脸,就挡了额头。”
“你这样不好,掀起来给我看看。”
“我……我哪儿不好了?”颜明夕后脑一滴冷汗流下来。
“挡着脸不好!做人要对对方坦诚相待,尤其是以后兴许要在一起过一辈子的人。”
颜明夕头一次被第一次见面的人这么义正词严地教育,不由地怔了怔。
于峰有些不耐地看着愣住的颜明夕说:“你平时理解能力是不是也不高?”
“是总有犯二的时候。”一个声音突然地插进来,颜明夕扭头看过去,又是一滴冷汗。
姜杨似笑非笑地站在她的身后,美颜无涛,双眸尽敛风华。他一只手搭着颜明夕的肩膀,语带温情地说:“你就这么让人说着玩呢?当初那种甩了我的脾气哪儿去了?”
于峰颇为尴尬地咳嗽了声:“我和颜小姐开玩笑呢,没有别的意思。”他站起来递了一张名片给姜杨,“你好。人民银行于峰。”
颜明夕感觉出来了,于峰的骄傲或者可以说是自大,都来自于这家声名赫赫的银行。
姜杨接过来,随意地看了一眼说:“于先生,不好意思,我今天出门没带秘书,以后再给你补张名片。”
颜明夕扶了下额头,这人说瞎话简直是信手拈来呀,语气和气场自然到让人不得不信。难怪他纵横情场无往而不利,看来他哄女人的功夫已经达到化境了。也多亏了汪兆东净捡姜杨的坏话说,颜明夕对他可谓是知根知底,要不然连她都得仔细想一想,他们集团是不是给他配了秘书的。
于峰看姜杨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不得不礼貌地说:“要不一起坐坐?”
姜杨敛了笑意,神情有些伤感地对颜明夕说:“咱俩的散伙饭还没吃呢,你都拖了我两个多月了。我千不好万不好,你好歹也念着咱们相识一场,今天就跟我吃顿饭吧!”
颜明夕心里笑意冉冉,脸上却是一本正经地看向于峰,在征求他的意见。
于峰自然不能阻拦:“那你们去吃饭吧,咱们再联系。”
颜明夕喝了口咖啡,站起身:“那我就先走了,真是不好意思。”
出了咖啡厅,颜明夕看着姜杨,他正笑嘻嘻地看着颜明夕。
两个人相视而笑。
颜明夕拱手道:“谢谢,谢谢英雄搭救。”
英雄挑了下眉毛:“请我吃饭!”
“走!”
一边走,姜杨一边拿出来电话,拔了个号码,接通了之后他说:“亲爱的,实在是太对不起了,工地这边出了点状况,我必须得赶回去看看……嗯,我知道……我其实已经走到东港这边了……是,我知道了。你也记得吃饭。”
挂了电话,姜杨看了眼瞪圆了眼睛看着他要说话的颜明夕,弹了下她的脑门说:“别废话,快走,我饿了。”
颜明夕快速说:“我是想说,万一你电话里那位等会儿和咱俩迎面喜相逢了怎么办?”
“所以我叫你快走,你开车了吧。”
尽管颜明夕十分期待,姜杨谎话被揭穿的时候他的临场发挥,但赖他命好,并没有上演狭路相逢的戏码。
两个人跑去吃了烤串。小街小巷里的小店家,生意却是出奇的火爆,店里已经没有了座位,店家在街道上拉了灯,摆上桌子,支上烤炉添上炭,一样卖座。
颜明夕眼尖瞅到一个空座赶紧跑了过去坐下,生怕被别人给抢先了。
姜杨慢悠悠地走过来,打量着四周的环境:“喂,你又缺钱了?”
“我什么时候不缺过呀?”
“起来。”
“什么?”
“起来,换个地儿,我请你总行了吧。”
颜明夕仰着头挣扎了下:“还是别了,你这人嘴里没一句实话的,别待会儿吃完你跑了,还得我结账。”
大庭广众的,颜明夕声音不小,加上桌子和桌子之间挨得很近,一句话说完引得周围的人纷纷看向姜杨这个吃软饭还挑剔的人。
一眼过后,众人不由得在心里赞了声,长得真好看,实在是块吃软饭的料儿。
姜杨恨得咬牙切齿的,转身要走。
颜明夕赶紧一把拉住他:“哥,你别生我气呀,我开玩笑的。让咱爸知道我让你饿着肚子回家,又得埋怨我了。”
这次轮到姜杨怔了怔。
颜明夕拉着他坐下来,凑近他耳边说:“真不是我小气,我撸串无数家,这家绝对是味道最好最正的。相信我,没错的。”
姜杨脸转向颜明夕,两个人的距离很近,说话带出的气息吹在对方的脸上,痒痒的。姜杨说:“你这人嘴里没一句真话,我能信你吗?”
颜明夕心想,我说谎还不是为了你大男人的臭面子呀,嘴上应承道:“能,能,肯定能。”看着姜杨的俊颜,灯光下眼眸如丝,心跳顿时快了几下,颜明夕立刻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坐得离姜杨尽量远些。
姜杨不悦地皱了皱眉头。
颜明夕讪讪地道:“我被你色诱了。”
姜杨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你这丫头时而精明时而呆傻的,不按常理出牌,让人捉摸不透,好玩。”
颜明夕虚扶了下额头:“先点菜吧。”
姜杨是一个典型的旨在享受生活的人。他是青年才俊,容貌出众,事业有成,却浪子一般地生活着——品美酒,食美食,伴美女,游世界,享受着漂泊中不确定因素所带来的刺激感。他所经历的,所累积的,远远多于平常人。
姜杨把海虾放到铁网上烤,一边撒盐一边说:“算你没有骗我,这家可以打80分,看在海鲜的份上,再加两分。”
颜明夕笑嘻嘻地说:“看吧,你帮了我,给我长了面子。我是诚心感谢你的。”
姜杨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颜明夕,眼中的狷狂不羁之色顿时消失,细碎的冷冽星光跌了进去,竟然显出了几分严厉之色来。
颜明夕被他正儿八经地看着,感觉越来越不自在,咳嗽了下说:“看来你心里还有一个美食评分帮呀,我很好奇,一百分的美味串是哪家的?”
姜杨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眼神绞着她一动不动。
颜明夕坚持不下去,除了沈一晨的气势之外,她头一次感受到一个人的眼神可以有这么大的压迫力。
姜杨却说话了,低沉的声音说得很慢:“颜明夕,你在乎面子吗?”
颜明夕本想欢快地说“当然在乎,谁能不要脸呀”,但是在姜杨的目光下,她觉得他仿佛能穿透骨肉一直看到她的心里一般。颜明夕缓了缓,抬起头望进姜杨的眼眸里:“不在乎。”
姜杨笑了,那种压迫感立马消失了,他眼中的三分浪荡不羁又回来了。
颜明夕吸了口气说:“其实我一点也不介意别人是如何看低我的,或者为了打压我在我面前炫耀。”
“你倒是想得开。”
“因为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有着哪些优点和缺点,如果别人因为我的缺点而看低我,那他是对的,我确实是这样的人;如果因为我的优点而打压我,那是嫉妒我,其实是承认了他不如我,我又何须在意呢。”
姜杨夹了一个海虾给颜明夕,笑着说:“我不过问了你一个问题,你啰里啰唆地说了这么多,来,吃个虾。”
颜明夕撇撇嘴:“你这人真没劲。难得正经一回,持续时间却这么短。”
姜杨拍拍她的头说:“你和我其实是差不多的人,有些事心里明白就可以了,何必要说出来呢。”
“因为我的病情没有你那么严重。”
姜杨只是笑了笑,不再说话。
颜明夕知道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于是说:“喂,给我说说,你觉得能打一百分的串是哪家?”
“没有一百分的。”
“哦。”
“有九十九分的,不过在上海,不大好找。”
“扣那一分是不是因为上海特色的服务水平?”
姜杨点点头。他因为工作的关系,几乎是哪有项目他人就在哪里,一待就是大半年,等到项目正式上马了,他也就功成身退了,可以享受一次带薪的假期。所以,因为工作的关系他全国各地的去,休假又世界各地的飞,虽然他的重心是美女,但泡美女也离不开吃饭呀,吃得多了经验自然就多了,所以他现在可谓是一本不折不扣的活食谱呀。
颜明夕说:“我觉得你这个工作好,适合吃货,你们那儿还缺人不?”
“这活你干不了。”
“为什么呀?建筑施工我过关呀。”
“谁跟你扯建筑施工,项目能不能顺利开工,得一级一级地往上面报,国土、规划、工商、地税、城建……哪一个不得顺通关系?至于怎么个疏通法,是集团机密,就不跟你分享了。”
“我还是不知道的好。”
姜杨笑道:“我今儿算是真正理解了汪兆东对你的评价。”
“他肯定不能说我好话。不对,在我面前他从来不说好话。对别人,他倒是时常说我好话的。”
“聪明。他说你大体分为三个状态,精明,装傻,真傻。三个状态都不稳定,经常无规律切换,让人不可捉摸。”
“我烦他了。我祝他和吴晓百年好合。”
姜杨好笑地看着颜明夕,眼眸亮亮的,“你真恶毒。”
“彼此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