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天气比较反常,大雪节气的那天反而是一日的蓝天白云、晴空万里,气温也是一点不冷。一连几天的好天气,就在人们放松了警惕的时候,大雪趁着夜色下了个铺天盖地。
颜明夕一早醒来,险些怀疑自己白内障了,这原先色彩缤纷的世界被PS成了统一的白色,光影反射间把天空都映衬得白茫茫的。
开车还是不开车呢?不开车的话,这种天气打车是不要想了;挤公交车吧,寒风中等上半个来小时,也不见得有辆车来。
颜明夕一咬牙,开车!
开上主干道之后,颜明夕就后悔了。本是一层厚厚的积雪,被早起之人的车辆们压过碾实了之后,再被冻住,变成了坚硬的冰面。车走在上面,只能慢慢地踩着油门,万一踩急了,哪怕踩的是刹车,立马就原地打转。
上路的车倒是不多,交通广播一遍遍地在呼吁大家换乘公共交通工具,不要开车上路。路上的车行驶速度都很慢,一点一点地蹭着走。沿路的好多公交车都横在了马路上,走不了了。车上的乘客站在路边,等待着下一辆车或许能够正常开走。
高尔基路是一条笔直的四排单行车道,在第一个红绿灯处,最左边的是左转车道,旁边是直行加左转车道,再往里是直行道和直行右转道。颜明夕在直行左转道上左转,谁料旁边左转道的车竟是直行的,还不及她反应,就拦腰被人撞上了。借着冰面的光滑,那车推着她的车又滑行了一段距离,直接把她顶到了路边的马路边上才停了下来。
这有点像电影里的特技场面了,本就是提着一颗心小心翼翼开车的颜明夕,当真有点生死之间魂飞魄散的感觉了。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那车的司机已经冲到了她的车前,冲着她的车门就是一脚,顺着大力沉砰的一声响。颜明夕又抖了抖。
那人不过三十多岁的样子,见状胆子又涨了几分,伸手拉车门没拉开,拍着玻璃冲颜明夕吼道:“你怎么开车的,你不会开车上什么路,大雪天的你吓着我了知不知道,你这个开车法是不想要命了,诚心找死是吧?”
颜明夕看了他一眼,和蒋斌那无赖的神情动作十分相似,大约这年头无赖都是这个调调吧。她转头看向车里的行车记录仪,录像灯仍在闪烁。她揉了揉有点眩晕感的头,摸出手机,拨通了沈一晨的电话。两声之后,被挂断。
颜明夕捏着忙音的电话,透过挡风玻璃看着一世界的白雪皑皑,苦笑。
这北风肆虐的冬日,她原本想指望的人,却无法可依。最无奈的是她无从埋怨,因为那个人,是别人的良人。她的生老病死,本就与他无关。
车内的空气似乎又冷了一些。
车外被忽视的人又踹了一脚车门,吼道:“你给我出来,该赔钱赔钱,耽误了我的事儿,你卖身也赔不起。”
颜明夕把车窗开了一道缝,慢悠悠地说:“您悠着点身子,别伤着腿脚。我正报警呢,等会儿再报个保险,该赔您的钱保险公司不会少了你的。大冷天的,您也别冻着,赶紧回车里暖和暖和吧。”
那人愣了愣,声势更大地说:“等什么保险,我哪有那个工夫和你耗着。就这天保险车过来不得一两个小时的。你痛快地把损失先垫上,别耽误我的事儿。”
颜明夕指了指行车记录仪说:“您别看我一姑娘,被你撞得有些慌神了就忽悠我,咱俩到底谁是违章、谁占理这里记录得一清二楚的。还不知道谁赔谁呢。您也别跟我横,撞车这事我可有经验了,不瞒您说,百来万的宾利我都撞过,一般人还真蒙不了我。”
那人倒真是有点蒙了,反应了一下似乎准备要走,颜明夕的声音紧跟着就来了:“您跑也没用呀,车牌号、车长啥样您长啥样都记着呢,逃逸的话这事儿可就大了。”
那人顿时目露凶光,嚷道:“我次凹,给你得意的是吧,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敢跟爷爷我这么说话。我现在就是把你这破车撞成了废铁,看看谁还敢说个不字吗?”言罢,咣当两脚又踹了上来。
颜明夕心想,这人铜皮铁骨呀,敢跟钢铁较劲,勇!
正想到这里,有个声音就飘了过来:“哥们,你这是练过金钟罩还是铁布衫?”
颜明夕抬眼一看,心下一暖,怎么回回陷于危难之中总能遇到他呢。
这日的姜杨并没有踩着七彩云朵而来,而是携着片片雪花,踏雪而来。他穿着厚厚的黑色羽绒服,围了条经典的格子款羊绒围巾,脚蹬黑色马丁靴,于这白雪皑皑的世界中是一抹浓重到化不开的色彩。
那人打量了一下姜杨,撂着脸蛮横地说:“怎么着,要管闲事?”
姜杨笑着说:“自家媳妇的事儿不算闲事吧。哥们你也别着急,多大点儿事,生气上火的不值当。我已经报警了,我办公室就在这边上,咱三个进屋等吧,左右车已经这样了,别破坏了现场。”
那人顺着姜杨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本市投资最高、规模最大的已经建成的办公楼和在建的商业综合体映在眼里,气焰顿时降了降,赔着笑道:“咱时间都宝贵,这天气也别在这干等交警了,咱哥俩商量下各让一步给解决了吧。”
姜杨看了看颜明夕的车,点头道:“大哥你说个价吧。”
那人多少也是有些眼力见儿的,看姜杨这样就知道不好糊弄,责任是赖不掉的,呵呵笑道:“你既然叫我一声大哥,大哥也不能坑兄弟你,两百行不?”
颜明夕冷笑道:“您是说我给你两百了事吗?”
那人尴尬地笑笑:“我给你们,我给你们。”
颜明夕道:“你踹我车那四脚倒是值这两百块钱。要不您再看看您给我拦腰撞出去的这车损?”
那人瞅了颜明夕一眼,又看看一旁笑眯眯的姜杨,咬牙说:“再给你添两百!”
颜明夕挥挥手说:“您还是报保险吧,该是多少保险给赔,也要不着您自个儿的钱。”
那人刚要说话,姜杨扶了一把他的肩膀,说:“女人不懂事,大哥你别和他一般见识,我也不多要你的,车损摆在这里你也看到了,这样吧,你给六百块钱就算完吧。”
六百块,修一面车门都不够!颜明夕刚要说话,便看姜杨盯着自己,眼神中隐有告诫。那种风雪之中有我在前的意味分外明显,颜明夕就吞下了嘴边的话。
六百块对于这人来说的确是肉疼的,但他心里清楚地明白,真要是报了警他不占理不说,赔的钱怕是不止这个数。他一仰头说:“行,大哥交你这个朋友了。六百就六百吧。”
等到那人开着车走了,颜明夕捏着手里薄薄的六张钞票,侧脸看向姜杨:“你家亲戚?”
颜明夕围着厚厚的格子围巾,下巴缩在里面,露出红扑扑的脸蛋,长长的睫毛随着她的注视一眨一眨的。
姜杨没忍住,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脸蛋,动作还没等收回来就觉得不妥了,手往上一扬拍了下颜明夕的脑门,半真半假地训道:“你怎么一到这种时候就犯糊涂,能不能长点记性?”
姜杨教训得太过理直气壮了,颜明夕还没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气势立马就短了三截不止,可怜兮兮地看着姜杨说:“我又犯错误了?”
“嗯。”姜杨点头,“你这丫头认错速度够迅速的。”
“那你看在这态度的份上,得给我讲讲我错哪儿了。”
姜杨搓搓手,哈了口气说:“我一大早救你于危难,你就让我在你车里挨饿受冻呀。”
“我得等保险来呀。”
“就现在这个路况,没两小时来不了。”姜杨指了指他们那高端大气的办公楼一层的星巴克,“请我喝杯咖啡吧。”
咖啡喝上了,颜明夕反倒不追问了。姜杨看着她有些乱的头发,笑嘻嘻地说:“行呀,这一会儿的工夫你就自己想明白了?”
颜明夕点头:“还是你的那套理论,瓷器和破铜烂铁不能硬碰硬。今儿这车损了,说多了也就千八百的事儿,在那人那儿可能就是挺大一笔钱了,真把他逼急了,跟我死磕,我真就是不值得了。我看报纸上动不动就报一时冲动捅死个人什么的。”
“不错。下回你要是当时能想到这层,就别总跟人逞口舌之快了。你一句一个‘您’地挤对着那人,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会耍小心眼?”
“呸呸呸,怎么还能有下次。我这回指定能记住。”颜明夕噘着嘴看着姜杨,扬扬手里的咖啡说道,“大恩不言谢了。”
姜杨喝了一口咖啡,眼神灼灼地看着颜明夕说:“怎么回回都让我遇到你倒霉的时候,这英雄当得我有点上瘾了。”
颜明夕躲开了姜杨的目光,呵呵笑道:“那你看呢,为了给你过把瘾,我专门挑的你公司门口撞车的。”
窗外的雪仍是星星散散地飘着,银装素裹的背景下颜明夕红扑扑的脸蛋像是这世界唯一的色彩一般。姜杨突然站起来,俯下身子靠近颜明夕,右手捏起她脸上的肉,黑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将她望着,自嘲一般地说:“你防我防得倒是滴水不漏。”
他这动作一气呵成,颜明夕只能愣愣地在姜杨的眼睛里看到两个小小的自己。姜杨的语气里透着寂寥的萧索,就像那晚他远去的背影一般,在天地之间孑然独立,这世界的熙攘繁华消弭在他的眼中,不过一抷黄土一般,到最后只余下了无边的苍寂。
颜明夕推开了姜杨,站起来,认真地看着他,慢慢地说:“其实是你不肯放过你自己罢了。我,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人,不过是你得不到幸福的替罪羊。”
因为临近圣诞节,星巴克里布置着圣诞元素的装饰品,门口的圣诞树上挂着好多彩色的礼物盒子,红绿色的杯子、咖啡豆摆了满满的一柜子,小黑板上写着限时供应的圣诞特饮。节日的气氛颇为喜庆。
而靠近窗边站着的那一抹黑色的挺拔身影,独独地脱离开来,似要融入外头的冰天雪地一般冷清。
小雪零星地飘到中午,颜明夕才回到了设计院。
保险过来定损,因为已经没有了事故现场,手续颇为麻烦。折腾之后,车额外付费,被4S店拖走修理了。
颜明夕吹了一上午的冷风,搂了半天热水袋才暖和过来。
手机在兜里震起来,是沈一晨。
颜明夕深吸两口气,接起:“喂。”
那头是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什么事?”
“没事儿了。”
沈一晨顿了下,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颜明夕不耐烦地说:“都说没事了,我现在说给你听又有什么用呢?”
沈一晨的声音沉稳得恰到好处,是可挡千军万马的姿态:“需要我做什么吗?”
然而这种迟来的关心于颜明夕而言,却是又添了一分烦躁:“不用了,我去吃饭了。拜拜。”
此时的美国恰是午夜,窗外浓重的夜色下是一片灯火通明的不夜城。
沈一晨看了一眼手机上的天气预报,拨通了司机老刘的电话:“今天下了大雪?去看看颜明夕的车,要是出事了帮我照顾下……好,辛苦了。”
翌日早上,颜明夕一出门就看到了她曾经撞过的那辆宾利停在楼前。老刘也看到了她,立马下车迎上来。
“颜小姐,昨天的事故沈总已经知道了,他现在人在国外无法分身,特地让我来帮您处理一下。4S店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了,车一修好就让他们给送过来。这几天,您没有车也不方便。所以……”
颜明夕看了眼晨光下宾利黑色的车身,摇头道:“我还是想保持我这低调神秘的身份,这车我坐不了。”
她这样的直白调侃让老刘愣了一下,缓了缓之后笑道:“颜小姐误会了,沈总的意思是借给您那辆车先代步。因为冬天又赶上大雪,再加上马上就元旦了,修车比较慢,嘿嘿,比较慢。”
颜明夕顺车老沈指的方向看过去,一辆黑色的状似帕萨特的车停在那里,她迟疑了下问:“辉腾?”
老沈嘿嘿地笑,把钥匙递给颜明夕说:“帕萨特。”
中午,某港式茶餐厅。
乔小楚盯着窗外停着的黑色轿车看了半晌,转头问颜明夕:“你确定这不是硬贴了帕萨特标志的辉腾?”
颜明夕哼了声说:“确定。你见过2.0排量的辉腾吗?来的路上我狠踩了脚油门,发动机跟我抗议,那动静呜呜的,辉腾肯定不会发出那样的声音。”
“那沈一晨够抠门的。这半新不旧的帕萨特,他也拿得出手来送人?”
“送?想得美。人家说了,是借我开的,等我的车修好了给送回来了,这车就得还了。”
“真抠。可能有钱人都比较抠门吧,所以人家才能守得住财,致得了富。”
颜明夕点头,喝了口杯里的咖啡,想了想说:“倒也不能怪沈百万,我这本就是卖身还债,就他那精明样儿,肯定是不能做赔本买卖的。”
乔小楚举杯:“来,喜儿,姐姐敬你一杯。”
“滚!”
“哟哟,别动,还真有根白头发。你这是要当杨白劳呀。”
颜明夕瞪乔小楚一眼:“大惊小怪的,有根白头发怎么了,姐一天到晚劳心劳力的能不白头吗。你再看看我们院,三十岁往上的工程师,谁没有个百来根的白头发。”
“唉,你们天天对着电脑,光受的辐射也够头发变色的了。你再看看姐,古木书香,听着小曲,喝着小茶,说说话就能卖个万把块的,多么惬意。”
颜明夕一筷子插在一颗虾饺上,送进嘴里,边吃边说:“是,再勾搭个帅小伙,就功德圆满了。”
乔小楚瞪她:“你怎么那么烦人。”
颜明夕没理她。乔小楚支着下巴想了会儿说:“姜杨……他一直没个信儿?”见颜明夕瞪着眼睛瞅她,赶忙补充道,“别瞎想,我和他也就见了几面,哪比得上你俩朝夕相对、英雄救美常常演的情分呀。我就问问你和他,你和他。”
“没有我和他。”
颜明夕望着窗外的车辆川流不息,人来人往,不由得想起了那个雪天。姜杨一身黑衣站在星巴克挂着圣诞红色装饰的窗前,背影萧索,似乎那凋零的悠悠往事要在他的心里承载不住,下一刻,他就会倾诉而出一般。然而,姜杨什么也没有说。那一日的皑皑白雪,也不及他孤身的清冷。
这一年的年尾,旧岁辞去、新年伊始的那天晚上,颜明夕是在加班中度过的。
乔小楚和费校少去了欧洲,走前把店里的钥匙给了颜明夕,托她没事儿去给浇浇花喂喂鱼。
姜杨自那日起便销声匿迹,没了音信。想来这全世界都在辞旧迎新的欢乐时光里,他大约是美人在怀,美酒在手,纵情其中了吧。
沈一晨仍是不见踪影,只在夜里打来了电话。背景安静,他的声音醇厚沉稳:“新年快乐。”
彼时颜明夕刚刚洗完澡,裹着浴巾站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