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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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增补篇(11)

我走进黄维的新居,注视着这里的变化。目光所至,不会是宽敞的过道,雪亮的墙头,以及那台从卧室移到了客房的黑白电视机。世界上最真实的色彩就是黑与白,所以我注视着黄维的脸,哪怕是腮部那颗黑痣随着肌肉的抽搐而移动,额头那绺白发随着眉毛的皱起而弯曲,都将给我带来几缕淡的欣喜。

我失望了!他的老伴在客房门口拦住我,为了不惊动他,老太太踮起脚步尖对我一阵耳语。据她讲,黄维去政协交了那篇《第12兵团被歼纪要》回来,还能直接挺挺地坐在凉椅上,可是自从政协派人送来他作“重力”发动机实验用的1万元专款以后,平时他就只能这样躺着,一动不动的,已经有两个星期了!

我心里一沉,顾不得老太太阻拦,疾步走进客房,慌慌忙忙地站到黄维的面前——他表情安详,眼睛微微闭着,鼻孔里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奇怪的是他的姿势,平躺在凉椅上的身子直挺挺的,搁放在扶手上的胳膊直挺挺的,就连垫托在小板凳上的双腿,也是脚跟相连,脚趾直挺挺成60度分开的!唉唉,躺下也像站着的人,此生我还是第一次见过……“他没有睡着,”老太太走到我的跟前,要我在黄维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你给他谈发明机器的事吧,保管你一说,他就会坐起来!”

老太太笑眯眯地走了,我坐沙发却如坐针毡:大概是一个星期前的上午吧,我在文史专员办公室接到黄维打来的电话,他要我下午一定去他家,说是希望我能够目击到他在有了钞票从而更新了全套设备之后的首次实验。同时他预言:当天下午将是一个庄严的时刻,一项由中国人进行的实验,就要取得具有全球意义的重大突破啦!

我是黄维家的常客,听着话筒里那激动得气喘吁吁的声音,我反倒犹豫了。我不相信他能成功,又何必去领教他失败的滋味呢?我终究没有去。我把预约的时间推迟到了现在,而现在什么都可以谈,就是不能谈“发明机器的事”。和老太太的看法不一样,我要是真的谈了呀,保管黄维不会坐起来,他简直会跳起来的!唉唉,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我该怎么办哟?

“你知道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吗?你知道美国发明火箭和太空科学的先驱科学家罗伯特·达戈德吗?”哦,黄维的声音!于他略显得低沉甚至悲壮,于我却胜似交冬之雷鸣。“嗯、嗯”我忽忙含混地应了两声。

“前面一个人说过:提出一个问题,往往比解决一个问题更重要;后面一个人说过:很难说什么是办不到的事情,因为昨天的梦想,可以是今天的希望,并且还可以成为明天的现实。你说,他们说得好不好呀?”

“好。好就好在今天存在希望。”我似乎有些断章取义。黄维分明被我的答话感动了,语音虽有所升高,却因之有所梗塞:“谢谢你……那么,当然……你要真正能够理解我,还需要知道更多的东西,譬如说——”

他越说越快,如数家珍,“里根总统能源顾问艾伦为什么要对朗康石油公司总裁菲利普说,中国开发南海油田的投资大,周期长,要很快拿到手用是费力的;中国能源委员会负责人,为什么又要告知日本日中经济协会专务理诸口,老一套大打折扣、不顾实际需要的计划,解决不了我国能源问题……”

我边听边想,不觉暗暗吃惊!前不久他叫我请人打印的那份有关“重力”发动机的材料上,并没有这些内容呀。他从什么地方又弄来这么多的信息呢?他不是静静地平躺在凉椅上的吗……而且他在对我说话的时候,全身几乎就没有动过,只有那根么拇指微微朝上翘了翘,仿佛有意告诉我,他的这一切来得自然,来得顺应,不费吹灰之力。

我却在无意之间看见了垫在他身下的棉毯,斜在他身后的书架,以及窗外来自长安街上的飞驰而过的车轮和人流,在他心上所造成的“重力”。他告诉过我,汽车行驶压过路面,其重量产生的压力是可以用来发电的。

那么,黄维真的触了电吗?话音刚落,他竟突然从凉椅上坐起身来,久久地,久久地望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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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忘不了黄维的眼睛。

回到文史专员办公室已经好几天了,仍然记得他那尖利骇人却又迷茫无光的眼神,连同在这样的眼神之下,他的嚅动的嘴唇,他的颤栗的声音:“你说,我脸上的气色还好吗?”我含含糊糊地回答了他,我记得。而清清楚楚摆在我面前的事实是,他在当天晚上便被送到首都医院去了!

首都医院我去过:那么光洁的青石台阶,那么碧绿的琉璃瓦飞檐,那么鲜红的柱头,那么透亮的地板……我将抽空去探视黄维,虽然我相信,就其环境幽雅舒适而言,他在首都医院住院和在文史专员办公室上班,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这自然是现在才能说得出来的话了。几天来,政协拨款鸠工,大兴土木,把位于机关大院偏僻角落的这座古老的房子修整得焕然一新,面目全非。以致下肢瘫痪终日在家,今儿个偏偏在儿子的搀扶下走进文史专员办公室的周振强,久寻办公座位而不得,忍不住伸手乱摸,边摸边骂:“我的桌子哪个龟儿子搬走了?哪个龟孙子给我搬走了?”这位昔时的国民党浙西师管区中将司令,早期当过蒋介石的卫队长,自然不会眼瞎,只因为人长得太黑(他的绰号就叫“周老黑”),屋子壁头涂得太白,所以把他的眼睛给照花啦!

周振强坐坐就走了,儿子背走的。他没有给我留下一句话,哪怕一句“再见”,他给我留下一个阴影。阴影不在他消失的院坝尽头,而在黄维的老家,江西贵溪县城30里之外的一条山沟。那还是杜聿明上了八宝山以后的事了,习性孤僻以遂藏拙之愿的黄维,并不指望享有同等的哀荣,他给留居故里的一个同乡部下去信托付了自己的后事:择山沟一块近水洼地,植果木数株围绕其间,尔后挖地成穴见方二尺可矣……阴影在我眼前渐渐扩大着。

视野之内,定居美国的前国民党将领李默庵,紧紧拥抱了杜建时,掉头步出政协大门。中央民革任职的国民党起义将领方运周,重重握别了郑庭笈,垂首走下台阶石梯,就连一墙之隔的《谢觉哉文集》编辑组副组长王定国,也站在走廊上,朝着窗户里面的李以久久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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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文史专员办公室,现在就剩下方靖佝偻的身腰了,就剩下董益三松弛的眼眶了,就剩下罗历戎迟钝的目光了——这座房子里的老人,虽然都无比光耀地被增补为全国政协委员,但是我相信,他们能够出入这座房子的机会,是愈来愈少了…我不敢抬头,阴影还在我眼前扩大着,让我不时捕捉到沈醉订在医院的病床,杨伯涛锁在抽屉里的药物,连同那一张张无人入座从而积满灰尘的办公桌……好了,好了,我的阴影总算被流动的空气驱散了。门外进来两位报社记者,他们用挂在脖子上的相机,拍下了办公室内灯壁辉煌的情景,然后围住了唯一能够直着腰杆坐在那里的文强。

“您老高寿几何呀?”“我还不满10岁。”“……”

“我是1975年获赦的,从我新生那天起,你们给我算算,现在究竟有几岁呀?”

文强咧嘴笑了。记者开怀笑了。不知怎的,我虽然也昂起了脑袋,却笑不起来。

我缓缓地走出房门,来到院坝中间的葡萄架下。干枯的弯弯曲曲的藤子,不晓得什么时候又冒出了新枝,枝头嫩绿的叶片,厚厚的,毛茸茸的,用手托一托,还沉甸甸的,太阳升得老高了,叶片上不会沾有露水,借着透出枝叶的晶莹的光环,哦哦,我看见渗透到叶肉和筋茎里面的生命的流动了……我终究笑出声来!当我回过头来再去看看文史专员办公室的时候。

它还存在吗?恕我直言,当最后一位文史专员也遵循了大自然的规律,这座作为文史专员办公室的房子也就从此在地球上消失了。但是,那不要紧,房子在地球上,而重要的是,地球在房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