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小贩将拉贾斯坦木偶一个个地挂在墙壁上售卖,曾在乌代浦尔的Dharohar小剧场看过木偶表演。木偶都是表演者亲手制作的,大小有人的手臂那么长,用木头雕刻出男人或女人的形体,描绘出生动的浓眉大眼高鼻梁的形象,男人一律有着上翘的八字胡,女人则有着弯曲的鬓角。木偶穿着有姹紫嫣红的精美刺绣的衣服,有些像传统的韩式长袍,胸下扎有银色的腰带。
传统的木偶戏也在进步,现在人们已不满足于木偶只会蹦蹦跳跳,女木偶被设计成每一个部位都可以单独活动,而男木偶的头可以分离出身体当球踢,每当这些把戏出场时,挑剔的观众便会被吸引。
《InRajasthan》一书里提到,对于木偶人来说,每一个木偶都是他们的家人,因为它们提供给他衣食,所以即使木偶用旧了,过时了,也不会被随意丢弃,而是会用鲜花供奉起来,放在神龛上。
走到Patawa-ki-Haveli的门口,巷道变得阴暗起来,这条“哈维利池塘里的大鱼”太高太大了,遮住了本可以洒到路上的阳光。名声在外的哈维利都已被改造为博物馆,进门要收取门票。我本打算一个人上楼看看屋顶上的古堡景色就罢,可是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霉味,我不敢抬头。在印度进过太多古老的城堡、庙宇,知道这味道是蝙蝠的,人们搬离后它们便鸠占鹊巢,密密麻麻地吊在天花板上。我觉得后脖颈一阵发麻,果然,天花板上有几只蝙蝠在乱飞。我尖叫着冲出哈维利……比起著名的空无一人的哈维利,还是那些藏在小巷中无名无姓的烟火人家更得我心。
下午发生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在拍完了杰瑟尔梅尔的动人街景后,我在一家无名网吧发送邮件给瓦蜜尔,传了两张照片给她,之后便回旅馆休息。在房间里我打开相机,想要一张一张地回顾今天的成果时,发现卡里竟一张照片也没有了!我以为是相机晒晕了头,几次重新开机都是显示没有相片,可是再试拍一张后,这张照片却又顺利地储存在了记忆卡上。这说明相机没有坏,记忆卡也没有坏,是所有的照片没有了!我在房间内大脑空白地来回踱步,试图想出问题的症结,只可能是一个原因,就是网吧的电脑洗去了我记忆卡上的全部照片--旅途至今六十一天,共八百多张的照片。
八百多张照片全部没有了!并且我这个粗人没有任何的备份!我该怎么办?我坐下来,却没有任何悲愤的情绪,甚至不觉得一丝哀伤。如果真的没有了,我的旅途也即将结束,我该怎么办?在那种即将崩溃的边缘,我看向自己的最深处,发现自己并没有太多的遗憾,因为看过的、尝过的、嗅过的我都深深地印刻在了记忆里,它们已是不可磨灭的我的一部分,我可以随时调动记忆让它们鲜活,只是我的家人和朋友没有机会看到我曾体验过的印度了。或者想得更宏大些,如果我写出了一本书,那么这书的前六十一天没有任何图像了。那其实也没关系,那么我可以将所有的情感都投注在文字里,而不让读者被那些图像先入为主地破坏掉第一眼的惊喜。我这样想,突然觉得心如明镜似的释然,没有大哭、没有崩溃,我甚至感到一丝的轻松。但最后的努力我还是会做。
我带着心爱的相机,先去了一家相片冲印馆,老板用电脑查看我的记忆卡,说:“一张照片也没有,卡是空的,你要做什么?”他只是再一次确认了我的境地。
我没有绝望,继续摸索着,我要回到那间网吧!一个路盲,连旅馆的路都找不到的路盲,居然在摸索中找回了那个无名的网吧。我回到了案发现场,却不知道自己要怎样,找到老板又能怎样,破口大骂他又能怎样,要他赔钱么?赔钱也不能赔给我一个属于我自己的私人的印度影像资料了。我站在门口,想要戏剧性地酝酿出一种悲痛的受害者情绪,却怎么也演不出那种痛不欲生,我只能挤出这几个字:“你的网吧电脑洗掉了我全部旅途的照片。”然后呆站在那里,我看着这个年轻的老板,他也看着我,似乎看着一个不可能的任务。我把记忆卡递给他,让他查看一下是否有照片,他像冲印店老板的第一反应一样,查看后愣住,说:“真的没有了,现在你要我怎么样。”我不甘心,让他继续查看记忆卡的属性,看是否有内存被占用,他照做,发现大半的内存仍被占用着。我暗自庆幸地知道,有希望了!
他似乎也理解了我的意思,安慰说先不要着急。他进了里屋用私人的笔记本电脑重新检测我的内存卡,然后七弄八弄地又换了一部电脑,这之后,八百多张照片竟奇迹般地恢复了!他骄傲地看着我,说:“你看,我的网吧才不会莫名其妙地洗掉你的照片。只是刚才你用的那部电脑让记忆卡带上了病毒,所有的照片都被检测出不安全,所以相机拒绝显示。我刚才的动作是帮记忆卡杀毒,现在没有问题了。现在你的当务之急是烧一张CD,做一个备份。”我承认他说的有道理,结果非但没有发一顿无名之火,还在他的店里二次消费,备份了全部照片,世事真是奇妙。
如果我在房间里直接崩溃,朝自己发火呢?如果我在冲印店就放弃希望,没有继续找回网吧呢?如果我到了网吧一顿鬼哭狼嚎,他没法冷静地帮助我呢?即使照片真的消失了,那么也是我自己的责任,是我自己没有做备份,这次是给我的疏忽一个提醒。命运似乎也在和我玩着把戏,考验我是否真正地在逐渐变得有觉知。当我放弃了对照片的执著,开始把结果交付出去,让事情顺其自然地发生,照片却神乎奇迹地回来了。
事情是不是都是这样?当你隔出一段距离观看曾执著的人或事时,会发现本就没有什么东西是一定要拥有的,本就没有什么人是一定要相守的。渐渐地,渐渐地,我不再觉得失去是舍不得。
当日主要开销
早午餐@Nataraj:225Rp哈维利门票:100Rp杂物:175Rp
DVD烧制:100Rp
晚餐@LittleItaly:200Rp
61天共计83400Rp
Oct20th,Day62,Jaisalmer
我见到他了。
昨天晚上从小意大利餐厅回到旅馆,Shoka便急匆匆地跟我说,他的哥哥Mullah回来了。我上了天台,一个男人正弯腰从活动室走出来,抬头向我微笑。他有星星一样的眼睛,洁白的牙齿。我一眼认出了他,照片上的桑雅生。
“你比照片上看上去要老一些。”我直言不讳,但是并不怀有任何恶意。“是啊,那是两年前我在普那接受桑雅生时的照片,两年间我老了很多。”他憨憨地摸着已有些花白的头发说。我望着眼前的这个人,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我的心脏已经突突地要跳出喉咙。
我们是第一次见面,我已觉得仿佛认识很久,没有任何隔阂。他先开口了,他说:“他们在电话里就告诉了我,有一个人问起过菜单和我的照片,我在德里就已经很想见到你。虽然不知道你是什么样子的,不知道你是男人女人,不知道你是老人还是少年,我没有任何设想地回来,竟然就这样碰到了你。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小女孩。”
我看看我自己,穿的是在瓦拉纳西买的紫红色小短衫,露出我骇人的锁骨,一条普普通通的旅行短裤,仍然趿拉着人字拖。
“我是怎样的?”我问他。他哈哈地笑着问:“你多少岁了?”“我26岁了啊。你呢?”
“啊?我以为你只有18岁!我30岁,看起来比你老多了。你要不要喝茶?我让厨房煮茶拿过来。”他不等我回答,已经吩咐伙计们去煮茶。
我们在靠墙壁的床榻上坐下,我盘着腿,他也盘起来。他说起他刚刚结束的旅行,每年5~10月的旅馆淡季,他都在各地旅行,这次他是从克什米尔回来,去了我神往的拉达克,然后说起他两年前和女友一起去普那静心中心度过的时光,说起他的桑雅生历程,说起旅馆的名字,和他藏在其中的秘密……这个神奇的男人两年前在沙漠中租下这一处臭名昭著的小楼,前任老板将这里的名声败坏得非常不堪,一次又一次倒闭转手,最后由Mullah租下了这里,只因为这楼的租金奇低。他在两年间,将这里变成了杰瑟尔梅尔评分最高的旅馆,有着非常好的口碑。他说自己只是在玩,和生活玩,和自己玩,玩着玩着旅馆的生意也变得越来越好。
“生活本来就是一个玩笑,我要乐在其中。”他说完呵呵地笑了。突然,他不知应该再说些什么了,慢慢停下来,只是笑眯眯地看着我。我也只是像个傻瓜一样看着他微笑。我看着他的眼睛,仿佛能看进他的灵魂。“这两年来,有人认出来过你的密码么?”我问。“从没有,你是第一个。有心的人会看到,有智慧的人会读懂。”Mullah说。是,如果我没有去普那静修过,我会错过他,会像其他过路的旅客一样匆匆入住,游览,离开。我会错过鲁米说的,欢迎这些未知,并且好好款待他们,因为你永不知道他是否是另一个世界派来的指路者;我会错过一个全身散发出一种奇妙光芒的男人,虽然或许仍会被那一抹神秘的微笑所吸引,却永远错过那光的来源;我会错过与他相伴时心脏的渐渐融化,被一种白色的暖意包融其中,不再想要隳突奔走,不再想要攻池略地。
我突然不再想要显得聪明,不想要所有的机敏,不想再巧舌如簧或者甜美可人,我愿就这样拙钝地呈现在他面前,一个透明的小小的灵魂从我身体中升起、交出、臣服。
茶来了。他高兴地问我:“你上过天台没有?”我犹疑了一下,还没有。他急切地把茶杯放下,走在前面,大跨步地走上悬空的台阶。这台阶又高又陡,通向露天的房顶。他不知道从哪里找出一个旧垫子,就那样地躺下,我也走过去,躺在他的旁边。
“很多个晚上,我就一个人在这里躺着,看天上的星星。”他凝视着沙漠的夜空。星星闪烁着。
Mullah说起人群中隐藏着的苏菲圣人。“你不用去找他们,他们会找到你。或许他只是一个修鞋人,或许他是街上寻常的一个商铺老板。他们隐藏在人群里,你不用去努力寻找。当我在克什米尔的街道上行走时,一个老者拦住了我,他说出了我的过往,说出了我看到过的人、遇到过的事。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老人,我遇到过的那件事甚至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我流出了眼泪,对他说,"为什么你要说出来呢?如果你真的知道,为什么你要说出来满足你的自我呢?这不是需要向世人证明的事情。"然后那位老人也流泪了。”他看着夜空,轻描淡写地说着这件神秘的事情。
“真正的Master不会向你昭显他的技巧,他能看到你的心,因为他的心已经空了,他已经没有自我需要再满足了。你所要做的就是做好接受的准备,你发射出的信号会吸引他们来到你身边。”
从没有人向我说过这样的话,我的眼泪打着转流出,是惊喜的泪水。他坐起来,把手交给我,我也把手交给了他。我们的手掌上下交叠,手心相互合十。我整个人在激动地震颤,在这个陌生人面前,我紧张得有些失态。
我岔开话题,对他说:“明天要去骑骆驼了,我很期待。”他说:“我知道,明早我送你去沙漠。”
我们下楼。我走在Mullah的后面,看着他简简单单的白色T恤,一条旧了的牛仔裤,人字拖,高大而温暖。
我想起瓦蜜尔的那两只互相凝视的小蓝鸟。
第二天一早8点,Mullah已经骑着摩托在门口等我,我戴着新买的宽檐大边帽,全身长衣长裤,穿上了能遮挡脚背的布鞋,坐上了摩托的后座。他带着我上路,先去沙漠中的骆驼人家中,从那里我和骆驼人一起骑骆驼去沙漠,然后傍晚Mullah将带着法国两姐妹Lily与Lola在沙丘与我会合。
我们在公路上飞驰。今天他换上了传统的穆斯林全白长衫,我双手放在他的肩上,闻得到衣服散发出的好闻的太阳香味。中途他突然停下,解开扣子让我看看他肩膀怎么了,疼得厉害。一只大虫突然从他的上衣里飞了出来,他居然被大马蜂给蜇了!他拍拍肩膀,那里已经红肿了一大块。
他无可奈何地笑着说:“我以为身后的这位中国姑娘在偷偷给我施灵气疗法呢,我想那就让她试试吧,没想到越来越疼。”亏他还可以开出玩笑来。
Reiki疗法是一种发源自日本的精神疗法,由治疗者利用自然存在的能量来为患者加强其自身自愈能力,在中心时普拉米就在学习这种疗法。我拿出一路随身携带尚无用武之地的欧护防蚊液,煞有介事地告诉他,这是我国十分有效的治疗蚊虫叮咬的喷剂,只要喷个两下就能消毒,然后我将掌心搓热敷在那个红肿大块上。这自然也是精神疗法的一种。
我们驶过一马平川的公路,驶过乡间的窄路,驶进沙漠中的村庄,开进了烂泥路,几次颠得摩托车就要翻车,他在前面喊:“你抓紧我的腰,不然真的要颠下去了!”
我紧紧地搂住他,像在本迪时Nico紧紧地在后座抱住我一样。我们开到了一户简陋的二层土房门前停下,门口有三头骆驼在悠闲地吃草,这是Mullah的一个叔叔家,叔叔Iburam将是我这两天的骆驼向导。沙漠中的房子十分简陋,是名副其实的家徒三壁,因为客厅是全敞开式的。一大家子都出来看我,瘦削的戴着Turban的爸爸Iburam,壮实的穿着五颜六色绣片衣裳的妈妈Salifa,羞涩的大女儿Rason,俊秀的二女儿Raita,精灵的小女儿Chapa,梳着小分头的调皮的小儿子Dosa,我笑他们几乎都以食物命名。
这一大家子待我十分热情,Mullah和Iburam叔叔坐着喝茶,我闲不住,和小朋友打打闹闹起来,让他们同我一起跳舞。Iburam说起,他还有个大儿子在旅馆工作,叫JJ。我大呼,原来Iburam您是JJ他爹啊!送我去沃达丰专卖店时,JJ还向我说起过他的家人,说他们都住在沙漠里,已经好久没有见面。故事这下拼起来了。
Mullah喝完了茶准备回城,他在门外和我道别,我扑向他深深地和他拥抱,觉得像是告别自己的亲人一般。然后我便留在了沙漠的家,吃了Salifa做的Chapati午餐和蔬菜玛撒拉。离开之前,我买下了Salifa自己手工制作的一块绣片,这是最传统的辛迪工艺,我知道这绣片在店铺里并不会卖很高的价钱,可是我喜欢这家的孩子。他们眼神晶晶亮,带着我在村子里游览,好奇的Dosa为我和骆驼拍了好多张相片,他和姐姐Chapa都有一种鲜活的劲头。我在头巾下塞给Salifa一张整钞作为绣片的报酬,这钱恐怕并不能改善这家子的生活状况,只是为鼓励沙漠妇女自力更生尽的一点儿绵力。
Iburam嘴里发出滴滴多多的声音,让骆驼跪下来,他把我们的干粮、水、铺盖、我的背包一个一个地捆在骆驼的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