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无声的群落:续编(上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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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失落的梦(21)

里,班主任填写如下:1.家庭出身伪军官。2.父亲和承英伪营长,51年被我判刑劳改,在狱中病死。母亲周静秋现在重庆市清洁运输队作会计,对党和社会主义不满。3.外祖父周士林,工商业,国民党员,伪镇长。姨夫孙淑文伪军官,别动队员,51年被我镇压。姨母周冰若,解放前是小学校长,三青团员。

我的政审表第三栏“学校对学生报考高等学校的意见”里,班主任填写如下:不予录取。(附有调查材料2份)

审查人:徐××

公章为:中国共产党重庆市朝阳高级中学校支部委员会。

时间为:65年4月5日

我的政审表第四栏“考区办事处审查意见”里,由谢××填写如下:同意学校意见不宜録取(系红色印章)

时间为:1965年6月11日

当年的高考时间为1965年7月份,可是我的大学梦在4月5日就被扼杀了。

所附两份外调材料,其一是学校党支部向我母亲单位所在地派出所发的公函。称:

“为了贯彻办学的阶级路线,保证学生的政治质量,请按下列提纲写一证明材料,并请注明材料可靠程度,加盖公章后速寄我校为荷。”

调查材料表中“请查复的问题”栏里,母亲所在单位党支部填写如下:该生的家庭是伪军官成分。该生父和承英系反革命,51年三一三捕在狱中。因肺病去世。曾作伪军营长,中央军校十七期毕业。母周静秋系反属,周静秋的父是清水溪镇长,开织布厂,雇有多个工人织布,靠剥削维生。在工作中表现不够大胆,在58年下放干部中抵触不满,有时因她小孩未升学也对政府不满意,说什么考好点的重点学校未考取,就对小孩发脾气,说什么你的成分不好等。在政治学习上很少发言,有时在生活或住房问题上也不满意。

公章为:中国共产党重庆市清洁运输队支部委员会

时间为:1964年8月7日

另一份材料是由重庆印制三厂(我大姨妈所在单位)出具的:周冰若家庭出身工商业,属于反属,做过伪巴县跳磴学校、大渡口九宫庙小学校长,参加过三青团,写了申请参加国民党的申请书但未批准。其父周世林系伪国民党员、袍哥。其夫孙叔文系反动军人,二九师连长,中训团股长,伪军法科员,别动队员,51年被镇压在汉口。该人系我厂工人,表现一般。此材料供参考。

公章为:中国共产党重庆印制第三厂总支部委员会

时间为:元月29日

孙叔文(大姨夫)一直住在武汉,我从未见过。周冰若(大姨妈)在解放后才回到重庆。为了贯彻阶级路线,为了阻挡我进入高等学校读书,我的母校、我的老师真是煞费苦心、不遗余力。我相信,我的哥哥、弟弟、表哥、表姐们,档案里都有同样荒诞不经的材料。

我还相信,当年全中国出身不好的学生档案里都有如此材料,概莫能外。

不出所料,高考我落榜了。这一次我已经不像61年中考落榜时那样撕心裂肺地伤心了。因为,经历了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贯彻阶级路线等政治运动,承受了学校对我们的歧视、打击之后,我对考不上大学早有心理准备。可是出路在哪儿?我茫然、惶惑。落榜的出身好的同学都分配到小学当老师或进工厂当工人;出身不好的不安排工作。亲戚邻居们都说:“你还不如当初不去考高中,就在电机厂安安分分地工作,到如今都是老工人了。现在,你连工人都当不了哪。”世事多变,谁能预料?

早在1960年已上重庆水利水电学校的哥哥,学业优秀,思想进步。1961年却被下放到沙坪坝苗圃场劳动,是他自己说要为祖国分忧,主动申请下乡的。后来他告诉我们,那时学校把他们出身不好的学生都分成第三类、第四类学生,都必须写申请书,然后,统统调整出学校。本来在他中考时,与妈妈一再发生争吵,妈妈执意要哥上普高,因为她希望儿女们都上大学,自己再苦再累也在所不惜。结果妈妈犟不过哥,哥还是上了中专。

哥去了苗圃场后,在那里每天挑大粪、栽树苗,又苦又累,让妈妈心疼不已。而哥却说自己是脚踩牛粪、胸怀全球,就是要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他经常教训我们,说出身不好道路可以选择,就是应该到最艰苦的地方去脱胎换骨。

我弟弟1965年夏由重庆四十中初中毕业,毕业考试他考了全学区第一名而荣登《重庆日报》。但还是被高中拒之门外。他很听哥的话,说“一颗红心两手准备,一切听从党安排”。他要报名下农村,我哥叫他一定争取第一批去。弟弟于是写了血书申请,哥哥帮助他从家里偷出了户口。妈妈发现后伤心哭泣,她最心疼的就是弟弟。弟弟从小身体不好,高度近视,一只耳朵因小时无钱治病而失聪,人又太老实,妈妈最不放心的就是他。

可16岁的弟弟义无反顾地于1965年8月随重庆第一批下乡知青去了四川省达县碑庙区安云公社林场。后来撤场下队,在七大队四队。弟弟在那里一干就是9年,一直到1974年办理病残知青才回到重庆。其间,每次招工当地的贫下中农总是第一个推荐他,往往又总是被政审关卡住。

1965年12月,云南西双版纳农场到重庆招收支边青年,我哥极力怂恿我去,考虑到家中只剩下母亲一人,我犹豫了。当时有规定,只要家中有人下乡了,其他的人就可以安排工作。可我等不及了,因为出身不好我又心高气傲,难以忍受左邻右舍及周围人的蔑视与议论,总想走得远远的,摆脱压在我身上的桎梏。我又想,我的根在云南,那个我从小所向往的神秘的地方,那里有着许许多多失却联系、未曾谋面的纳西族兄弟姐妹,我此去建设我的故乡,以艰苦的劳动与汗水洗刷掉我身上耻辱的印记,只有这样我才会有前途,才不会像现在这样活得憋憋屈屈。我把想法告诉了妈妈,妈妈默默地不停地流泪,见我主意已定,也就默认了。我哥说:“你资产阶级思想比较严重,就应该到最艰苦的环境中去磨炼、去改造自己。”我的“革命思想”没有哥哥和弟弟那么完全彻底,我们家的孩子好像都继承了我父亲那种有理想、有抱负、对未来充满了幻想的基因。

我心痛孤孤单单的母亲,心里一直忐忑不安。临走,倒是母亲反过来安慰我,她咽下了眼泪,叫我听领导的话,一定好好干,不要忘记努力学习,并嘱咐我带上学习的书籍。

于是,在1965年12月25日我带着艾芜写的《南行记》上下册;陆天明的《边疆晓歌》;带着高中的一些课本;带着母亲的祝福,踏上了载着我们命运的列车,怀着我们对理想、前途的热望奔向云南。在那里,我品尝了人生的各种酸甜苦辣,见识了社会的千奇百怪。

在那里,我失去了天真,也找到了所爱。

1980年初,我和丈夫逃也似地离开了我整整待了十五年的云南。在列车上,我心潮涌动,默默地叨念:再见了,云南,我父亲的故乡,这浸透了我青春汗水的地方!再见了,昔日的理想、爱情、欢乐与痛苦!再见了,我的云南朋友们!再见了,我的那些尚未寻找到的纳西族亲属们!列车开动,我的泪水滚滚而下。

我随先生到了他的家乡工作了十二年,于1992年回到了家乡重庆。虽然已是乡音未改鬓毛衰,但仍改不了从小就顽强、向上的心性。在过去的岁月里,我已通过自学考试完成了大学学业,取得了中级职称。曾在全国及西北五省卫生经济年会上发表过有关医院经济改革、医院经济管理多篇论文,在全国及省级报刊杂志也发表过多篇有关卫生经济改革的文章。在母亲的鼓励下,我于1994年考取了中国注册会计师,同年进入会计师事务所行业。1996年考取了注册土地估价师,取得司法鉴定资格。通过不懈的学习,我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哥哥与弟弟也完成了他们的学业,弟弟学环保专业,是一名环保工程设计师;哥哥是一名园林工程师,曾因为云南世博园中巴渝园的建造获得了全国金奖,几年前考取了注册监理工程师。还当了十几年的重庆市政协委员。我们都实现了母亲对我们的期望。我们三兄妹在过去的年代,因为血统论被抛在了社会最底层,备受煎熬。

但是我们没有沉沦,各自都走过一段曲折艰辛的道路,在命运强加给我们的职业与环境中做出了成绩。有位诗人说过:“在一切逆境到来时高歌。”这也是我们人生的座右铭。

斗转星移,时光像流水淌走了我们的忧伤,淌走了我们两代人的兴衰荣辱、悲欢离合。然而往事并不如烟,记忆未曾忘却,时时萦系在我的心头。后来得知,我做了几十年的关于户口的噩梦,当年的知青们几乎每一个人都做过同样的梦,回城好久了都还在做这种梦。幸而,梦魇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但愿历史不会重演如昨。

作者简介

和蓥,女,纳西族。1965年于重庆朝阳高中毕业,当年支边到云南西双版纳东风农场前哨分场八队。1969年调思茅地区文工团,1972年于云南省财校毕业。1980年调入陕西,1990年自考获陕西财经学院文凭。1994年考上中国注册会计师,1996年考上土地估价师,获司法鉴定资格。现在重庆中凯会计师事务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