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胡适说:读书与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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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中学国文的教授(2)

第一年专读近人的文章。例如梁任公、康长素、严几道、章行严、章太炎等人的散文,都可选读。此外还应该多看小说。林琴南早年译的小说,如《茶花女遗事》《战血余腥记》《撒克逊劫后英雄略》《十字军英雄记》,朱树人的《穑者传》等书,都可以看。还有著作不多的学者,如蔡孑民《答林琴南书》,吴稚晖《上下古今谈序》,又如我的朋友李守常、李剑农、高一涵做的古文,都可以选读。平心而论,章行严一派的古文,李守常、李剑农、高一涵等在内——最没有流弊,文法很精密,论理也好,最适宜于中学模范近古文之用。

(2)第二三四学年。

后三年应该多读古人的古文。我主张分两种教材:

(1)选本。不分种类,但依时代的先后,选两三百篇文理通畅,内容可取的文章。从《老子》、《论语》、《檀弓》、《左传》,一直到姚鼐、曾国藩,每一个时代文体上的重要变迁,都应该有代表。这就是最切实的中国文学史,此外中学堂用不着什么中国文学史了。

(2)自修的古文书。最重要的还是学生自己看的书。一个中学堂的毕业生应该看过下列的几部书:

史书:《资治通鉴》或《四史》(或《通鉴纪事本末》)。

子书:《孟子》《墨子》《荀子》《韩非子》《淮南子》《论衡》等等。

文学书:《诗经》是不可不看的。此外可随学生性之所近,选习两三部专集,如陶潜、杜甫、王安石、陈同甫之类。

我拟的中学国文课程中最容易引起反对的,大概就在古文教材的范围与分量。一定有人说:“从前中学国文只用四本薄薄的古文读本,还教不出什么成绩来。现在你定的功课竟比从前增多了十倍!这不是做梦吗?”我的回答是:

第一,从前的中学国文所以没有成效,正因为中学堂用的书只有那几本薄薄的古文读本。我们试回头想想,我们自己做古文是怎样学的?是单靠八九十篇古文得来的呢,还是靠看小说看古文书得来的?我自己从来背不出一篇古文,但是因为我自小就爱看小说,看史书,看杂书,所以我还懂得一点古文的文法。古文的选本都是零碎的,没头没脑的,不成系统的,没有趣味的。因此,读古文选本是最没有趣味的事。因为没有趣味,所以没有成效。我可以武断现在中学毕业生能通古文的,都是自己看小说看杂志看书得来的,决不是靠课堂上几部古文选本得来的。我因此主张用“看书”来代替“讲读”。与其读王安石的《读孟尝君传》,不如看《史记》的《四公子列传》;与其读苏轼的《范增论》,不如看《史记》的《项羽本纪》;与其读林琴南的一部《古文读本》,不如看他译的一本《茶花女》。

第二,请大家不要把中学生当小孩子看待。现在学制的大弊就是把学生求知识的能力看得太低了。现在各级学堂的课程,都是为下下的低能儿定的,所以没有成绩。现在要谈学制革命,第一步就该根本推翻这种为下下的低能儿定的课程学科!

第三,我这个计划是假定两级小学都已采用国语做教科书了。国语代替文言以后,若不能于七年之内,使高小毕业生能做通顺的国语文,那便是国语教育的大失败。学生既通国语,又在中学第一年有了国语文法(见下),再来学古文,应该更容易好几倍;成绩应该加快好几倍。譬如已通一国文字的人,再学第二国文字时,成绩要快得多。这是我深信不疑的。所以我觉得我拟的中学古文课程并不是梦想,是可以用实地试验来决定的。

再说古文的教授法。上文说的用看书来代讲读,便是教授法的要点。每周三小时,每年至多不过四十周,合起来不过一百二十点钟,若全靠课堂上的讲读,一年能讲得几篇文章?所以我主张:学校但规定学科内容的范围与程度,教员自己分配每一课的分量,学生自己去预备本日指定的功课。学生须自己翻查字典,自己加句读,自己分章,分节。上课时,只有三件事可做:

(l)学生质问疑难,请教员帮助解释;教员可先问本班学生有能解释的没有;如没有人能解释,教员方可替他们解释。

(2)大家讨论所读的书的内容。教员提出论点,引起大家讨论;教员不当把一点钟的时间自己占据去,教员的职务在于指点出讨论的错误或不相干的讨论。

(3)教员可以随时加入一些参考资料。例如读章行严的文章时,教员应该讲民国三四年的政治形势,使学生知道他当时为什么主张调和,为什么主张联邦。

此外的方法,上文第三章已讲过,可以参用,不必重说了。

六、文法与作文

从前教作文的人大概都不懂文法,他们改文章全无标准,只靠机械的读下去,读得顺口便是,不顺口便不是,总讲不出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不可那样做。以后中学堂的国文教员应该有文法学的知识,不懂文法的,决不配做国文教员。所以我把文法与作文并归一个人教授。

先讲文法。

第一年,专讲国语的文法。要在一年之内,把白话文法的要旨都讲完。为什么先讲国语的文法呢?一,因为学生有了七年的国语文,到中学一年的时候,应该把国语文中的“所以然”总括起来讲解一遍,作一个国语教育的结束。二,因为先有了国语的文法作底子,后来讲古文的文法便有了一种参考比较的材料,便更容易懂得了(我现在编一部《国语文法草案》,不久可以成书,此地不能细说国语文法的怎样编法了)。

第二三四年,讲古文的文法。

(1)用书。

现在还没有好文法书。最好的书自然还要算《马氏文通》。《文通》有一些错误矛盾的地方,不可盲从;《文通》又太繁了,不合中学堂教本之用。但是《文通》究竟是一部空前的奇书,古文文法学的宝库。教员应该把《文通》仔细研究一遍,懂得了,然后可以另编一部更有条理、更简明易晓的文法书。

(2)教授法。

讲古文的文法,应该处处同国语的文法对照比较,指出同的地方和不同的地方,何以变了,变的理由何在,变的长处或短处在什么地方。让我举几个例:

例一,白话说“我骗谁?”古文要说“吾谁欺?”白话说“你爱什么?你能做什么?”古文要说“客何好,客何能?”这是不同的句法。比较的结果得一条通则:“若外动词的止词是一个疑问代名词,这个疑问代名词在白话里须放在外动词之后,在古文里须在外动词之前主词之后。”

例二,《论语》阳货欲见孔子一章,阳货在路上教训了孔子一顿,孔子答应道:“诺,吾将仕矣。”同类的例如“原将降矣”,“赵将亡矣”。既用表示未来的“将”字,何以又用表示完了的“矣”字呢?再看白话说:“大哥请回,兄弟去了”;“大哥多喝一杯,我要走了。”这是相同的句法,比较起来,可得一条通则:“凡虚拟(Subjunctive)的将来,白话与古文都用过去的动词,古文用‘矣’,白话用‘了’。”分得更细一点,可得两式:

这种比较的教法功效最大。此外还可用批评法:由教员寻出古文中不合文法的例句,使学生指出********,何以错了。我从前曾举林琴南“而方姚卒不之踣”一句,说“踣”是内动词,不该有“之”字作止词。这种不通的句子古文里极多。前天上海《晶报》上有人举《孟子》“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苗勃然兴之矣”一句,以为“兴”是内动词,不可有“之”字作止词。这个例很可为林先生解嘲!这一类的例,使学生批评,可以增长文法的兴趣,可以免去文法的错误。

次讲作文。

(1)应该多做翻译,翻白话做古文,翻古文做白话文。翻译的用处最大:

一,练习文法的应用。例如讲动词的止词时,可令学生翻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无所不能”,“他什么都不懂”等句,使他们懂得止词的位置有种种不同的变法。二,译长篇可使学生练习有材料的文字。做文最忌没有话说。翻译现成的长篇,先有材料作底子,再讲究怎样说法,便容易了。

(2)若是出题目做的文章,应注意几点:

一,最好是令学生自己出题目;二,千万不可出空泛或抽象的题目;三,题目的要件是:第一要能引起学生的兴味,第二要能引学生去收集材料,第三要能使学生运用已有的经验学识。

(3)学生平日做的笔记,杂志文章,长篇通信,都可以代替课艺。

教员应该极力鼓励学生写长信,作有系统的笔记,自由发表意见。这些著作往往比敷衍的课艺高无数倍;往往有许多学生平时不能做一百字的《汉武帝论》,却能做几千字的白话通信。这种事实应该使做教员的人起一点自责的觉悟!

(4)作文的时间不可多,至多二周一次。作文都该拿下堂去做。

(5)改文章时,应该根据文法。合文法的才是通,不合文法的便是不通。每改一句,须指出根据那一条文法通则。例如有学生做了“而方姚卒不之踣”,我圈去“之”字,须说明“之”字何以不通。又如学生做了“客好何?”我改为“客何好?”或“客好何物?”也须说明古文何以不可说“客好何”。

(6)千万不可整篇涂去,由教员重作。如有内容伦理上的错误,可由教员批出,但不可代做。

七、结论

我这篇《中学国文的教授》,完全是理想的。一个人的理想自然是有限的,但我希望现在和将来的中学教育家肯给我一个试验的机会,使我这个理想的计划随时得用试验来证明那一部分可行,那一部分不可行,那一部分应该修正。没有试验的主观批评是不能使我心服的。

我演说之后,有许多人议论我的主张,他们都以为我对于中学生的期望太高了。有人说:“若照胡适之的计划,现在高等师范国文部的毕业生还得重进高等小学去读书呢!”这话固然是太过,但我深信我对于中学生的国文程度的希望,并不算太高。从国民学校到中学毕业是整整的十一年。十一年的国文教育,若不能做到我所期望的程度,那便是中国教育的大失败!

(原载于1920年9月 1日《新青年》第8卷第1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