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日本论日本人
2893200000010

第10章 “町人”和“百姓”的品性

封建时代的政权、兵权、土地所有权,是藩主和武士阶级专有的。学问也是武士阶级专有的。教育的机关,除了藩学而外,私立的学塾,也是为武士而设。商人工人农夫,不但是在社会阶级上,被武士压服,连智识上,也是被武士阶级压服了的。日本从前叫商人作“町人”,因为他们是住在街坊上的。叫农夫作“百姓”,这大概是把中国的熟语用错了。这两种人的品性,很可研究。

农夫完全是靠务农生活,虽是一生一世,没有智识,没有学问,又没有社会上的荣誉地位,但是一生和自然做朋友,所以性格是很纯朴的。兼之那个时代政治思想,是重农主义,藩主武士们脑筋里,受着中国民以农为本的感化,至少对于百姓们的人格,不会有很大的轻侮,所以还过得去。唯有商人,在社会阶级上,既然处于被治的阶级,住的地方,又和治者阶级接近,所营的生业,又要依赖治者阶级。只在一种极鄙陋暧昧的空气里面,作世袭的守财奴,性格上自然发生出很龌龊的鄙卑习惯来。人格上毫无地位的商人,当然不会有高尚的德性,因为高尚的德性,不但不能够帮助他的生活,反而可以妨害他的生活的。有名的实业家涩泽荣一,他有一篇论封建时代商人性格的文章,讲得很清楚,看他这一段话,就可以明白六十年前的商人气质了。

从前国家的租税,为主的就是米。也有征收蜡、砂糖、蓝、盐各种货物的。幕府及各藩邦,把自己所征收的质物,用他们的官船,装到江户——就是现在的东京——大阪去,用投标的方法,卖给大商人,大商人再卖给门庄的小店家。此外虽然也有直接向农家收买米粮等类来贩卖的商人,不过大宗买卖,却是由官府出来的。所以那个时代的商人经营的,不过是一种小卖店。这大一点的商人,所谓“藏宿”、“御用达”,都是历代相传的大家。

主人只要在屋子里面招呼一点年节计算,就可以了,其余生意的事,都是交给经理的人。到各藩府里出入,年节非送礼不可,对那些官吏,非请他们吃酒嫖妓不可,只要这种事做得周到,生意就大可以发达了。

这个时代,商人和官吏的社会阶级,相差得很远,绝对是不能够同席谈话的。极端的讲,简直就是没有把商人当人,江户那样大都会,比较好一点,小藩地方,尤其厉害。小小一个代官出门,商人农夫都要跪在地下。商人见了武士,无论什么事,都是绝对不能够辩论是非曲直。如果武士们出了一个难题,实在不能应承,也不过只敢说:“贵意是一点不错的,请许我详详细细的想过之后,再来回明就是。”总而言之,当时商人对武士,实在卑污到极点的了。

商人既处于卑贱的地位,当然养成了一种卑劣的性格。从前那些武士们,对于商人,是很鄙屑的,他们所读的中国书,也都是充满了贱商主义的文字,以为这是下贱人天生成了习性,叫这种性质做“町人根性”。骂人的时候,也就是把这一句话用作顶恶劣卑贱的意义,一直到现在,上流社会里面的人,平常还拿这句话骂人。就这一点看来,就可以晓得日本的封建制度,一面是养成一部分食禄报恩主义的武士,一面也造成下贱卑劣的商人。武士的性格,是轻死生,重然诺。商人的性格,是轻信义,重金钱。一面是回教式的神秘道德,一面是犹太式的现金主义。所以承继武士道气质的武人,虽然专制,却是许多年来的历史,把他造就成一种意志坚强,自尊心丰富,能够不怕强权,同时也就不欺弱小。在战阵上能够奋勇杀敌,而在自己失败的时候,也就能够为惜名而自杀。我们要晓得欧洲尊重女子的风俗,是出于骑士怜爱女子,就可以推想所谓武士道的特质了。我常常想,何以欧洲人对于美洲土人,那样残酷,竟忍心动辄坑杀数十万的土人,原来这种行径,绝不是出于纯粹的战士,而是出于拿了刀的商人和流犯。日本封建时代所谓“町人根性”,一方面是阴柔,而一方面是残酷,以政治上的弱者而争生活上的优胜,当然会产生这样的性格。现在日本的实业家里面除了明治时代受过新教育的人而外,那些八十岁级的老人里面,我们试把一个武士出身的涩泽,和町人出身的大仓,比较研究起来,一个是诚信的君子,一个是狡猾的市侩,一个高尚,一个卑陋,一个讲修养,一个讲势利,这种极不同的性格,就可以明明白白地看出武士、町人的差别了。

九、“尊王攘夷”与“开国进取”

日本推翻幕府,恢复王室之原因,大约可以下列几件事,概括一切。是不是武断,大家且去研究日本维新的历史,便可以明白了。(一)德川幕府本身的腐败。(二)幕府和各藩的财政难,幕府武士的生活难。(三)外国势力压迫渐烈,于是引起国民“攘夷倒幕”的感情。(四)有力的雄藩,如长萨等,向来不满于幕府,久存待时而动的念头,又兼地理上和海外及京都的交通接近,所以成了“尊王攘夷”的重心。(五)德川执政以后,古学派的神权王权思想普及,和汉学发达的影响。

以上所述的五个原因,如果一一叙述起来,绝非这一篇小论文所能尽,总之当时日本幕府和各藩的情形,已经是到了穷极必变的时代。即使没有外来的种种原因,幕府的权力和各藩的地位,已经要动摇起来了。恰好这时欧美的势力,很猛烈地压迫了来,青年的武士们,只要看见外国人跋扈,幕府退让,恨得了不得,就标榜一个“尊王攘夷”的旗号去反对幕府。我们试看几十年欧美人记日本当时情形的书,就可以晓得当时倒幕原动力的浪人,差不多很像是义和团一流人物。在这个时代,各国强迫日本通商的行动,也一天比一天激烈。“黑船”的威力,绝不是日本人的力量所能抗拒的。而且荷兰的兵学,输入日本很久,日本人已经晓得外国是有学问有力量的。一面尽管说“攘夷”,事实上哪里攘得来,于是在积极图强的必要上,当然更一面欢迎欧洲的学问。当时所谓“英学”“佛学”,英吉利法兰西的学问的价值,渐渐的为一般人所认识。所以幕府一倒,“尊王攘夷”四个字的目标,就变成了“开国进取”。攘夷和开国,是两个矛盾的倾向,而这两个矛盾的倾向,都是造成了日本今日绝盛的基础。如果没有义和团的精神,决不能造成独立的文化,这是我们所应当晓得的。

倒幕府的事业是什么人做的?就是那受神权思想的武士。京都来的几个公卿,本来就不过是装门面的。什么三条实美、岩仓具视3,不过是一般武士穿的号衣。这些武士们,平时脑筋里面,装满着英雄思想。幻想中的模范人格,不过日本战国时代的所谓七雄八将。什么丰臣秀吉的雄图,加藤清正的战功,塞满一头。在这一种下面来标榜起“开国进取”,这开国进取的意思,也就不问可知了。从前丰臣秀吉征朝鲜,他的目的,从“答朝鲜国王书”里面,可以看得出许多。我且把赖山阳《日本外史》所记的抄出来。

日本丰臣秀吉,谨答朝鲜国王足下。吾邦诸道,久处分离,废乱纲纪,格阻帝命。秀吉为之愤激,披坚执锐,西讨东伐,以数年之间,而定六十余国。秀吉鄙人也,然当其在胎,母梦日入怀,占者曰:“日光所临,莫不透彻,壮岁必耀武八表。”是故战必胜,攻必取。今海内既治,民富财足,帝京之盛,前古无比。夫人之居世,自古不满百岁,安能郁郁久居此乎?吾欲假道贵国,超越山海,直入于明,使其四百州尽化我俗,以施王政于亿万斯年,是秀吉宿志也。凡海外诸藩,役至者皆在所不释。贵国先修使币,帝甚嘉之。秀吉入明之日,其率士卒,会军营,以为我前导。

由这一篇拟史汉体的文章里面,我们不单可以看出秀吉的怀抱,也可以看出那时一般人的思想。我们可以断言,这一种气魄,这一种怀抱,是武家时代以前所决不会有的。而且当丰臣秀吉以前,日本国内统一之基未立,民族独立思想未成,中国的失败未著,都不会刺激出这种“问鼎之意”来。无论一种什么思想,似乎是先时代而生,实则也都是后时代而起,精神物质,是一物的两面,过去未来,是一时的两端。时代的生活要求产生思想,思想又促进新时代的要求,如是推移,乃成历史。然而就我们中国民族想来,以这样大的一个国家,这样古的文化,不能吸收近邻的小民族,反使四围的小民族,个个都生出“是可取而代也”的观念,这是何等的可耻呵!

在日本维新前的“攘夷”思想,是外力的压迫逼出来的,前面已经说过了,外力的压迫,大体可以分为两方面,一是北方俄国政治的压迫,一是南方欧美各国商船的来航,这两件所引起来的对抗思想,内容和方面,都有不同。由对抗俄国而起的攘夷思想是激越的,武力的,由对抗欧美诸国之航船而起的思想是打算的,经济的。这两个不同事实所引起的不同的倾向,其后在开国进取思想上的影响,也是不同。直至明治时代,支配日本国防政策外交政策的北进南进两个潮流,也都和这两个倾向,成很密切的连带,是我们所不能不注意的。

那时候的攘夷论,是些什么内容呢?我们也可以举几条文献来看看。

(一)肥后国细川山城守的上书中一节说:“本朝自有大法,交易云者,不外通信,此外则一切皆当谢绝。”

(二)佐贺藩主锡岛肥前守的上书中有一节说:“幕府之职,世号征夷大将军,此征夷二字,实为万世不易的眼目,当今太平日久,士气偷惰,正宜乘时奋发,耀威国外,乃足以挽回末运,奠定国基。”

(三)川越藩主松平太和守的上书中有一节说:“凡诸外夷,对于皇国有敢为不敬者,允宜施以皇国武力,悉加诛罚,以光国威。”

只此区区数节,也就可以揣测当时人的思想和知识了。在这样一种空气下面,最有力的刺激文字,就是宋明亡国的历史,蒙古满洲蹂躏中国的事实。一般有志气的人,时时把这一种事实,来鼓舞全国国民团结抵抗的土气。而鸦片战争和英法联军战争两件大事,更把日本全国的武士的热血,沸腾起来。一面以亡国的危险,警告国民,一面也学习不少的国际情形。所以中国在19世纪初中叶所受外国的压迫,也是日本维新的大兴奋剂。梁川星岩咏鸦片战史:

赤县神州殆一空,可怜无个半英雄。台湾流鬼无人岛,切恐余波及大东。

山内容堂咏英法联军陷北京诗云:

谁教丑虏入燕城,八百八街膻气腥。开帙独诵淡庵集,失声欲骂小朝廷。

这两首咏中国的诗,不用说是处处都对着日本当时的国情说话,想要激动全国士气的。幕府外受逼于外国的威力,内受逼于志士的责备,其非倒不可,实在已成了必然的事实。所以攘夷和倒幕,成了一桩事情,正和中国排满和排外,成为一个时代倾向,是完全一样的。

大家以为明治初年的征韩论,是萨藩西乡一派鼓吹出来的,其实不然。长藩里面的人,主张征韩,并不在萨藩之后。木户孝允、大木乔任甚至是最初顶热心主张征韩的人。大木乔任有一篇文章,论日本国是,说“世界各国,唯有俄国,是顶可怕的,是顶能够妨害日本大陆发展的。日本如果要在大陆发展,应该要和俄国同盟,中国的领土,就可以由日俄两国平分。”这个意见,木户孝允极力赞成,以为是日本建国唯一的良策。他这主张,还在西乡隆盛之前。不过是后来大家虽是理想一样,政策上打算就不同。主张征韩的,以为“国里面的封建制度废了,不赶快向外面发展,那些没有米吃的武士们,怕要闹乱子”。反对的人说,“日本国里面的政治,还没有改良,力量还没有充足,赶快要整理内政”。相差的地方,不过如此,并不是根本上有什么两样。

这两个时代,还有一般受了欧洲民权思想感化的人,晓得世界潮流,不是继续日本的法律政治,可以图国家发展。所以民权思想,就同“开国进取”的思想,同时并进。力量最大的,就是英法的思想。据明治四年统计看来,东京一个地方,教授英法文字的学塾,已经十有一所。合了兰学通算起来,有十九所。就学的学生,有二千多名,可见明治初年时代,外国文化输入的势力了。

我们将日本从封建时代变成统一时代历史看来,有什么感想呢?简单讲来,就是日本的改革,并不是由大多数农民或者工商业者的思想行动而起,完全是由武士一个阶级发动出来的事业。开国进取的思想固不用说,就是“民权”主义,也是由武士这一个阶级里面鼓吹出来的,还有一个最要点,就是“世界的人类同胞思想”,在前期和后期,都是由外来思想的感化而起。前期的“世界的人类同胞思想”,是由中国儒家思想给与一种政治和道德的世界大同理论;由佛教的众生平等思想给与以世界大同的信仰。然而这一个观念,在武家时代渐渐被日本民族优越的统治思想压伏了下去。连奉中国文化为正宗,认中国为中国的意义,都被“中朝事实”那一种日本正统的神权历史学说压伏。王道的政治理论,在乱时胜不过覇道的武力,也是必然的现象。这日本式的自尊思想,到得幕末时代,被欧美侵来的势力,又压迫出一个新体态来。民权思想和欧化主义,就是维新后的特产。这一种新的民权思想,自由平等博爱的思想,可以说是日本后期的“世界人类同胞观念”。一个闭关的岛国,他的思想的变动,当然离不了外来的感化。在他自己本身,绝不容易创造世界的特殊文明,而接受世界的文明,却是岛国的特长。我们观察日本的历史,应该不要遗漏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