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戴望舒精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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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诗歌(3)

什么地方去喘一口气呢?

(载《文艺月刊》第四卷第二号,一九三三年八月)

深闭的园子

五月的园子,

已花繁叶满了,

浓荫里却静无鸟喧。

小径已铺满苔藓,

而篱门的锁也锈了—

主人却在迢遥的太阳下。

在迢遥的太阳下,

也有璀璨的园林吗?

陌生人在篱边探首,

空想着天外的主人。

(载《现代》第二卷第一号,一九三二年十一月号)

士为知己者用,

故承恩的灯

遂做了恋的同谋人:

作憧憬之雾的

青色的灯,

作色情之屏的

桃色的灯。

因为我们知道爱灯,

如仁者乐山,智者乐水,

为供它的法眼的鉴赏

我们展开秘藏的风俗画:

灯却不笑人的风魔。

在灯的友爱的光里,

人走进了美容院;

千手千眼的技师,

替人匀着最宜雅的脂粉,

于是我们便目不暇给。

太阳只发着学究的教训,

而灯光却作着亲切的密语,

至于交头接耳的暗黑,

就是饕餮者的施主了。

(载《现代》第二卷第一期,一九三二年十一月号)

寻梦者

梦会开出花来的,

梦会开出娇妍的花来的:

去求无价的珍宝吧。

在青色的大海里,

在青色的大海的底里,

深藏着金色的贝一枚。

你去攀九年的冰山吧,

你去航九年的旱海吧,

然后你逢到那金色的贝。

它有天上的云雨声,

它有海上的风涛声。

它会使你的心沉醉。

把它在海水里养九年,

把它在天水里养九年,

然后,它在一个暗夜里开绽了。

当你鬓发斑斑了的时候,

当你眼睛朦胧了的时候,

金色的贝吐出桃色的珠。

把桃色的珠放在你怀里,

把桃色的珠放在你枕边,

于是一个梦静静地升上来了。

你的梦开出花来了,

你的梦开出娇妍的花来了,

在你已衰老了的时候。

(载《现代》第二卷第一号,一九三二年十一月号)

乐园鸟

飞着,飞着,春,夏,秋,冬,

昼,夜,没有休止,

华羽的乐园鸟,

这是幸福的云游呢,

还是永恒的苦役?

渴的时候也饮露,

饥的时候也饮露,

华羽的乐园鸟,

这是神仙的佳肴呢,

还是为了对于天的乡思?

是从乐园里来的呢,

还是到乐园里去的?

华羽的乐园鸟,

在茫茫的青空中,

也觉得你的路途寂寞吗?

假使你是从乐园里来的,

可以对我们说吗,

华羽的乐园鸟,

自从亚当、夏娃被逐后,

那天上的花园已荒芜到怎样了?

(载《现代》第二卷第一号,一九三二年十一月号)

见勿忘我花

为你开的

为我开的勿忘我花,

为了你的怀念,

为了我的怀念,

它在陌生的太阳下,

陌生的树林间,

谦卑地,悒郁地开着。

在僻静的一隅,

它为你向我说话,

它为我向你说话;

它重数我们用凝望

远方潮润的眼睛,

在沉默中所说的话,

而它的语言又是

像我们的眼一样沉默。

开着吧,永远开着吧,

挂虑我们的小小的青色的花。

微.笑

轻岚从远山飘开,

水蜘蛛在静水上徘徊;

说吧:无限意,无限意。

有人微笑,

一颗心开出花来,

有人微笑,

许多脸儿忧郁起来。

做定情之花带的点缀吧,

做迢遥之旅愁的凭借吧。

霜.花

九月的霜花,

十月的霜花,

雾的娇女,

开到我鬓边来。

装点着秋叶,

你装点了单调的死。

雾的娇女,

来替我簪你素艳的花。

你还有珍珠的眼泪吗?

太阳已不复重燃死灰了。

我静观我鬓丝的零落,

于是我迎来你所装点的秋。

(载《现代诗风》(第一册),一九三五年十月)

古意答客问

孤心逐浮云之炫烨的卷舒,

惯看青空的眼喜侵阈的青芜。

你问我的欢乐何在?

—窗头明月枕边书。

侵晨看岚踯躅于山巅,

入夜听风琐语于花间。

你问我的灵魂安息于何处?

—看那袅绕地、袅绕地升上去的炊烟。

渴饮露,饥餐英;

鹿守我的梦,鸟祝我的醒。

你问我可有人间世的罣虑?

—听那消沉下去的百代之过客的跫音。

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五日

(载《现代诗风》第一册,一九三五年十月)

灯守着我,劬劳地,

凝看我眸子中

有穿着古旧的节日衣衫的

欢乐儿童,

忧伤稚子,

像木马栏似地

转着,转着,永恒地……

而火焰的春阳下的树木般的

小小的爆裂声,

摇着我,摇着我,

柔和地。

美丽的节日萎谢了,

木马栏独自转着,转着……

灯徒然怀着母亲的劬劳,

孩子们的彩衣已褪了颜色。

已矣哉!

采撷黑色大眼睛的凝视

去织最绮丽的梦网!

手指所触的地方:

火凝作冰焰,

花幻为枯枝。

灯守着我。让它守着我!

曦阳普照,蜥蜴不复浴其光,

帝王长卧,鱼烛永恒地高烧

在他森森的陵寝。

这里,一滴一滴地,

寂静坠落,坠落,坠落。

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载《现代诗风》(第一册),一九三五年十月)

秋夜思

谁家动刀尺?

心也需要秋衣。

听鲛人的召唤,

听木叶的呼吸!

风从每一条脉络进来,

窃听心的枯裂之音。

诗人云:心即是琴。

谁听过那古旧的阳春白雪?

为真知的死者的慰藉,

有人已将它悬在树梢,

为天籁之凭托—

但曾一度谛听的飘逝之音。

而断裂的吴丝蜀桐,

仅使人从弦柱间思忆华年。

一九三五年七月六日

(载《现代诗风》(第一册),一九三五年十月)

小.曲

啼倦的鸟藏喙在彩翎间,

音的小灵魂向何处翩跹?

老去的花一瓣瓣委尘土,

香的小灵魂在何处流连?

它们不能在地狱里,不能,

这那么好,那么好的灵魂!

那么是在天堂,在乐园里?

摇摇头,圣彼得可也否认。

没有人知道在哪里,没有,

诗人却微笑而三缄其口:

有什么东西在调和氤氲,

在他的心的永恒的宇宙。

一九三六年五月十四日

(载《大公报·文艺》第一六九期,一九三六年六月二十六日)

赠克木

我不懂别人为什么给那些星辰

取一些它们不需要的名称,

它们闲游在太空,无牵无挂,

不了解我们,也不求闻达。

记着天狼,海王,大熊……这一大堆,

还有它们的成分,它们的方位,

你绞干了脑汁,涨破了头,

弄了一辈子,还是个未知的宇宙。

星来星去,宇宙运行,

春秋代序,人死人生,

太阳无量数,太空无限大,

我们只是修忽渺小的夏虫井蛙。

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

为人之大道全在懵懂,

最好不求甚解,单是望望,

看天,看星,看月,看太阳。

也看山,看水,看云,看风,

看春夏秋冬之不同,

还看人世的痴愚,人世的倥偬:

静默地看着,乐在其中。

乐在其中,乐在空与时以外,

我和欢乐都超越过一切的境界,

自己成一个宇宙,有它的日月星,

来供你钻究,让你皓首穷经。

或是我将变一颗奇异的彗星,

在太空中欲止即止,欲行即行,

让人算不出轨迹,瞧不透道理,

然后把太阳敲成碎火,把地球撞成泥。

一九三六年五月十八日

(载《新诗》第一卷第一期,一九三六年十月)

在你的眼睛的微光下,

迢遥的潮汐升涨:

玉的珠贝,

青铜的海藻……

千万尾飞鱼的翅,

剪碎分而复合的,

顽强的渊深的水。

无渚涯的水,

暗青色的水!

在什么经纬度上的海中,

我投身又沉溺在

以太阳之灵照射的诸太阳间,

以月亮之灵映光的诸月亮间,

以星辰之灵闪烁的诸星辰间?

于是我是彗星,

有我的手,

有我的眼,

并尤其有我的心。

我晞曝于你的眼睛的

苍茫朦胧的微光中,

并在你上面,

在你的太空的镜子中

鉴照我自己的

透明而畏寒的

火的影子,

死去或冰冻的火的影子。

我伸长,我转着,

我永恒地转着,

在你的永恒的周围

并在你之中……

我是从天上奔流到海,

从海奔流到天上的江河,

我是你每一条动脉,

每一条静脉,

每一个微血管中的血液,

我是你的睫毛,

(它们也同样在你的

眼睛的镜子里顾影)

是的,你的睫毛,你的睫毛,

而我是你,

因而我是我。

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九日

(载《新诗》第一卷第二期,一九三六年十二月)

夜.蛾

绕着蜡烛的圆光,

夜蛾作可怜的循环舞,

这些众香国的谪仙不想起

已死的虫,未死的叶。

说这是小睡中的亲人,

飞越关山,飞越云树,

来慰藉我们的不幸,

或者是怀念我们的死者,

被记忆所逼,离开了寂寂的夜台来。

我却明白它们就是我自己,

因为它们用彩色的大绒翅

遮覆住我的影子,

让它留在幽暗里。

这只是为了一念,不是梦,

就像那一天我化成凤。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载《新诗》第一卷第四期,一九三七年一月)

寂.寞

园中野草渐离离,

托根于我旧时的脚印,

给他们披青春的彩衣:

星下的盘桓从兹消隐。

日子过去,寂寞永存,

寄魂于离离的野草,

像那些可怜的灵魂,

长得如我一般高。

我今不复到园中去,

寂寞已如我一般高:

我夜坐听风,昼眠听雨,

悟得月如何缺,天如何老。

一九三七年二月十二日

(载《文学杂志》第一卷第一期,一九三七年五月)

我思想

我思想,故我是蝴蝶……

万年后小花的轻呼

透过无梦无醒的云雾,

来振撼我斑斓的彩翼。

一九三七年三月十四日

(载《文学杂志》第一卷第一期,一九三七年五月)

元日祝福

新的年岁带给我们新的希望。

祝福!我们的土地,

血染的土地,焦裂的土地,

更坚强的生命将从而滋长。

新的年岁带给我们新的力量。

祝福!我们的人民,

坚苦的人民,英勇的人民,

苦难会带来自由解放。

一九三九年元旦日

(载《星岛日报·星座》第一五四期,一九三九年一月一日)

狼和羔羊(寓言诗)

一只小羔羊,

饮水清溪旁。

忽然有一头饿狼,

觅食来到这地方。

他看见羔羊容易欺,

就板起脸儿发脾气:

“你好胆大妄为,

搅浑了我的饮水!

我一定得责罚你,

不容你作歹为非!”

羔羊回答道:“陛下容禀:

请陛下暂息雷霆,

小臣是在下流饮水,

陛下在上流,水怎样会弄秽?

陛下贤明聪慧,

一定明白小臣没有弄浑溪水。”

饥狼闻言说道:“别嘴强,

我说你弄浑就弄浑。

你这东西实在可恶,

去年你还骂过我。”

“去年我怎样会对陛下有不敬之辞?

那时我还没有出世,

我是今年三月才出胎,

现在还是在吃奶。”

“不是你,一定是你的哥哥。”

“我没有弟兄。”“真可恶,

“不要嘴强,我不管你,

不是你哥哥,一定是你的亲戚。

你们这些家伙全不是好东西,

还有看羊人和狗,全合在一起,

整天跟我为难,从来不放手,

别人对我说,一定得报仇。”

说时迟,那时快,

狼心起,把人害,

一跳过去把羊擒,

咬住就向树林行,

也不再三问五审,

把羔羊送给五脏神。

寓言曰:一朝权在手,黑白原不分,

何患无辞说,加以大罪名。

不管你分辩声明,

请戴红帽子一顶。

让你遭殃失意,

我且饱了肚皮。

(载《星岛日报·星座》第九○五期,一九四一年四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