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戴望舒精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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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小说(7)

张山人,自山东入京师,以十七字作诗,著名于元绍圣间(一○八六年至一○九八年),至今人能道之。其词虽俚,然多颖脱,含讥讽,所至皆畏其口,争以酒食钱帛遗之。年益老,颇厌倦,乃还乡里,未至而死于道。道旁人亦旧识,怜其无子,为买苇席,束而葬诸原,揭木书其上。久之,一轻薄子至店侧,闻有语及此者,奋然曰:“张翁平生豪于诗,今死矣,不可无记述。”即命笔题于揭曰:“此是山人坟,过者应惆帐,两片芦席包:敕葬。”人以为口业报云。

在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卷五《京瓦伎艺》条中,也有张山人说诨话之记载。《东京梦华录》所记的是崇宁至宣和间(一一○三至一一二五年)汴京的繁华旧事,和洪迈所记的“元绍圣间”年代相差无几,则此“说诨话”的张山人,必系那“以十七字作诗”的张山人无疑。这样看来,张山人不但是以写十七字诗著名,而且是一位瓦舍间著名的艺人了。可是这位山人的真姓名是什么呢?在宋王门辟之的《渑水燕谈录》(一○九五)卷十,我们发现了他叫“张寿”。原文说:

往岁有丞相薨于位者,有无名子嘲之,时出厚赏购捕造谤。或疑张寿山人为之,捕送府。府尹诘之,寿云:“某乃于都下三十余年,但生而为十七字诗鬻钱以饣胡口,安敢嘲大臣?纵使某为,安能如此著题?”府尹大笑遣去。

而在《王直方诗话》(胡仔编《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二十八所引)我们又找到了更详细的记载:

禹玉既亡,有无名子作诗嘲之云:“太师因被子孙煎,身后无名只有钱,喏喏佞翻王介甫,奇奇歆杀宋昭宣,常言井口难为戏,独坐中书不计年,东府自来无土地,便应正授不须权。”其家经府,指言是张山人作。府中追张山人至,曰:“你怎生作诗嘲他大臣?”张山人曰:“某自来多作十七十六字诗,著题诗某吟不得。”府尹笑而遣之。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几件事:一、张山人名寿;二、他不但作十七字诗、十六字诗,而且还说诨话做场;三、他是在至和三年左右到汴京来的,因为王王圭禹玉是在元丰八年(一○八五年)逝世的,在这一年中他说:“某乃于都下三十余年。”假定是三十年吧,那么这样推算上去三十年,就是在至和三年(一○五六年)了;四、他大概是在大观间(一一○七至一一一○年)还乡而卒于途的。这个时代是这样推出来的:在他到汴京去鬻诗糊口的时候,他至少有二十岁(即他生于一○三六年顷)。一个人的寿命普通七八十岁已算高了,而那在崇宁癸未(一一○三年)到京师的幼小的孟元老还来得及看到他记得他,那么把他老死之年放在大观间,大概也不会差得太远吧。

这些不但使我们知道了一点关于这位艺人的姓氏、时代等等的明确的观念,而且还把这位山人的生活方式、滑稽风度活画了出来。现在,我们所引为憾事的,就是还没有找到几首他的原诗了。宋袁文在他的《瓮牖闲评》卷六中,在谈到博家以一二三四五六投子为“浮图”的时候,曾经引用了张山人的两句诗:

浮图好浮图,上头细了下头粗。

这张山人大概就是张寿吧,诗也是滑稽诗,可惜不是十七字诗也不是十六字的,虽则不是著题诗,但如果捉起他来问,他一样也可以否认的。

在谈着张山人寿的时候,我想到人们往往把他和“张打油”混为一人,因为这两个人都是以滑稽诗知名,而且真姓名都是隐而不显的。然而张山人寿是宋朝人,是十七字诗之祖,而张打油却是唐朝人,和胡钉铰齐名,是打油诗之祖,最有名的是这首《雪》诗:

江山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见杨慎《升庵诗话》卷十一)

可是关于张打油以及胡钉铰,说起来也话太长了,留着以后谈吧。

(载《大众周报》,一九四三年四月二十四日)

李绅《莺莺歌》逸句

唐元微之作《莺莺传》,记张生、莺莺遇合事,流布甚广,影响至远,后人传之歌咏,被之管弦者不一而足。如宋有赵令田寺之《商调蝶恋花》十二阕,金有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元有王实甫之《西厢记》杂剧,明有李景云、陆采等《南西厢》传奇,清有查继佐之《续西厢》杂剧等等,均为人所熟知,而与微之同代之李绅所作《莺莺歌》,虽微之传中已言“贞元岁九月,执事李公垂宿于余靖安里第,语及于是,公垂卓然称异,遂为《莺莺歌》以传之”等语,然终默默无闻。作品之传与不传,其亦有幸与不幸也。

李绅字公垂,润州无锡人,为元稹、白居易好友,为人短小精悍,于诗最有名。乐天诗:“笑劝迂辛酒,闲吟短李诗”,所谓“短李”即公垂也。有《追昔游诗》三卷、《杂诗》一卷。《追昔游诗》今有传本,《杂诗》则收入《全唐诗》李绅诗卷四。

《全唐诗》本第四中,有《莺莺歌》,注云:“—作东飞伯劳西飞燕歌,为莺莺作”,然仅八句,录之如下:

伯劳飞迟燕飞疾,垂杨绽金花笑日,绿窗娇女字莺莺,金雀丫鬟年十七;黄姑上天阿母在,寂寞霜姿素连质,门掩重关萧寺中,芳草花时不曾出。

此仅《莺莺歌》之篇首而非全诗,而《全唐诗》则认为全篇辑入。康熙时编纂《全唐诗》,搜罗书籍不可谓不广博,而此歌仅此八句。日本河世宁辑《全唐诗选》,用力至劬,然亦未收录此诗逸篇,可见此诗失传久矣。然此诗逸篇,至今犹有存者,且在一吾人习见之书中,即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是也。

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征引公垂《莺莺歌》凡四处。虽仍不全,然据本事测度,至少已得三分之一。为使读者对于此重要仅次于微之《莺莺传》之名篇加以注意起见,为使公垂逸篇不再湮没起见,兹将《莺莺歌》现存诗句,录之如下。虽仍为断简残篇,然在治文学史者,亦一重要资料也。(《西厢记》诸宫调不论,即唐末韦庄《秦妇吟》,似亦颇受此诗影响。)

一,“伯劳飞迟燕飞疾”等八句,已见前,不再录。(卷一)

二,“河桥上将亡官军,虎旗长战交垒门,凤凰诏书犹未到,满城戈甲如云屯。家家玉帛弃泥土,少女娇妻愁被虏,出门走马皆健儿,红粉潜藏欲何处?呜呜阿母啼向天,窗中抱女投金钿,铅华不顾欲藏艳,玉颜转莹如神仙。”(卷二)

三,“此时潘郎未相识,偶住莲馆对南北,潜叹恓惶阿母心,为求白马将军力。明明飞诏五云下,将选金门兵悉罢,阿母深居鸡犬安,八珍玉食邀郎餐;千言万语对生意,小女初笄为姊妹。”(卷二)

四,“丹诚寸心难自比,曾在红笺方寸纸,常与春风伴落花,仿佛随风绿杨里。窗中暗读人不知,剪破红绡裁作诗,还把香风畏飘荡,自令青鸟口衔之。诗中报郎含隐语,郎知暗到花深处,三五月明当户时,与郎相见花间语。”(卷三)

无鬼论

《晋书》阮瞻传云:

瞻素执无鬼论,物莫能难,每自谓此理足可以辨正幽明。忽有一客通名诣瞻,寒温毕,聊谈名理。客甚有才辩,瞻与之言良久,及鬼神之事,反复甚苦,客遂屈,乃作色曰:“鬼神古今圣贤所共传,君何得独言无?即仆便是鬼。”于是变为异形,须臾消灭。瞻默然,意色大恶。后岁余,病卒于仓垣,时年三十。

殷芸《小说》据《晋书》节抄,又从《杂记》抄出了下列一则(据晁载之《续谈助》引):

宋岱为青州刺史,禁淫祀,著《无鬼论》,人莫能屈,邻州咸化之。后有书生诣岱,岱理稍屈,生乃振衣而起曰:“君绝我辈血食二十余年,君有青牛髯奴,所以未得相因耳。今奴已叛,牛已死,此日得相制矣。”言讫,失书生,明日而岱亡。

在牛僧孺的《玄怪录》中,也有着一则同样的故事(见《太平广记》卷第三百三十“崔尚”条):

开元时,有崔尚者著《无鬼论》,词甚有理。既成,将进之,忽有道士诣门求见其论。读竟,谓尚曰:“词理甚工,然天地之间,若云无鬼,此谬矣!”尚谓:“何以言之?”道士曰:“我则鬼也,岂可谓无?君若进本,当为诸鬼神所杀,不如焚之。”因尔不见,竟失其本。

上列三则,都是关于著《无鬼论》而遇鬼的故事,大同小异,尤其是牛僧孺所记,差不多是因袭《晋书》的。

查《南村辍耕录》卷二十五《诸杂大小院本》著录金代院本,有《无鬼论》,罗烨《醉翁谈录》甲集卷一《小说开辟》著录宋代市人小说,在灵怪一类,也有《无鬼论》。院本和小说的本事,是否演《晋书》中阮瞻的故事,或是殷芸《小说》中宋岱的故事,或是《玄怪录》中崔尚的故事呢?在院本和小说连断简残篇也不存在的今日,我们是不能轻易下断语的。

可是有一点我们是可以断言的,就是前抄故事三则,情节都太简单了一点,没有曲折,没有穿插,没有好关目,在伶人敷演和小说人做场上,都是不大相宜的。因而猜想,那也许是别一个故事。

偶然在冷摊上买了一本宋李献民的《云斋广录》,是上海中央书店出版的一折八扣书。在该书的卷七中,不意看到了一篇《无鬼论》,记宋陇右进士黄肃事,情节复杂,亦异亦艳,最适合技艺人作场之用;且《云斋广录》所收小说,多为当时流行故事,技艺人取材,决不会舍近而求远。所以院本和小说,必是敷演这一段故事的。

该篇原文较长,兹节其梗概如下。好在《云斋广录》甚易购得,欲读全文者,请去找原书就是了。

《无鬼论》梗概:

进士黄肃,字敬之,陇右人,蹉跎场屋十余年,无妻子,久寓都下,厌其尘冗,谋居京西入角店,以聚学为业。清明日,乘闲著《无鬼论》,方欲下笔,忽有村仆入云:“主人王大夫二子方幼,欲令从学。”邀生往晤。生随往,至一大庄,主人紫袍金带,风观甚伟。命二子出拜,约次日邀生就馆。生辞出,抵舍,恍然梦觉,心颇疑之。翌日,正色危坐以待,仆果来邀就馆,至则主人已设席待之,出二青衣备酒,皆殊色。酒数巡,大夫谓生曰:“吾有一女,今始笄,未有佳婿,如不鄙门阀卑微,使得亲箕帚,吾女可谓得夫矣。”生犹豫未有以应。大夫遽令二青衣扶女出,明艳绝世;生几不能自持。大夫复叩之,生意允焉。乃召媒至,以绛绡囊为定,约三日后行礼,并赠生以诗曰:“忽忽席上莫相疑,百岁光阴能几时,携取香囊归去后,吾家风谊亦当知。”酒阑,生辞归,豁然乃省。又梦也。然香囊在怀,宿酒未消,大异之。再玩大夫诗,始知遇鬼。三日后,凌晨闻车马喧,则王大夫已遣人来取新郎。生摄衣上马,顷刻而至,见庭宇严洁,倡优鹜列以俟。顷之,大夫命生就席;至暮,一青衣出请生行礼,导引而前,至其室,珠翠纵横,人间天上无以过也。侍儿侍母,环列于前,结缡合卺,一如世俗之礼。至晓,媪促生起谢姻属,内外相庆。大夫乃留生于其家。居月余,忽谓生日:“近承弥命,功忝汀南宪使,不敢稽留,又不得与子偕往,女子骄马矣须当挈行,子可复归,容吾到任,来岁清明日,遣人迓子,可乎?”生如命。抵暮,妻复具酒展别,复赠生以诗曰:“人别匆匆意难舍,须知后会不为赊,黄陇用事当青,骑翩翩踏落花。”拂旦,生乃与妻诀别还,至舍则又悟其梦。及来岁清明,生忽暴亡,盖生妻之诗,皆隐生死之年并其月日,无少差焉。

一抹残阳斜照在一棵梧桐树的梢头,枯叶一片一片飘落到地上,呈着惨黄的颜色,被无情的秋风吹得索索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