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歌站在车旁,遥望着天边的落日,那落日似血一样红。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海歌不知不觉地念出了这首王维的千古绝句。
海歌是某军区独立侦察营的营长,今天,他是送一个战友回家的。但是他却带不回自己的战友,只带回了战友的遗物和部队的嘱托,因为他的战友去执行秘密任务,再也回不来了……海歌的泪又流了出来……
此时的夕阳,就和他现在的心情一样,惨淡、哀伤,包含了那么多的不舍,却又无可奈何。
“这个时候营长还有心思作诗?”一个战士看着眉头紧锁的营长。小声嘀咕。
“啪”,另一个战士伸手在他的的头上拍了一巴掌,“你个笨蛋,这是唐朝王维的诗,是他慰问边关的时候写的,我们的营长是在借故怀今。”
海歌苦笑道:“我们此时虽然不是慰问边关,可是又有多大的区别呢?我们是送归雁回家来了,多好的一个人啊,就这么没了,战士的归宿,难道就应该是这样的么?我不服气,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沙场马革裹尸还,你希望这样,还是我希望这样?如果老天有眼,真的希望可以保佑我们每一个兵,都可以活着回来。我更希望的是,沙场奔驰凯旋还。”
两小战士低下了头,“可是,营长,我们该怎么说呀,我都怕了,怕见到他的父母。”
“我也怕。”海歌无可奈何地说:“可是这些,是我们必须要面对的,自从成为了一个兵,我们注定就要面对牺牲、面对死亡、面对悲伤、面对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现在,我真的希望老天有眼,提前给我的挚友的双亲捎个话,叫他们心有灵犀,有点心理准备。走吧,太晚了,我们要争取在日落之前赶到他的家里。”
NX某村,一位五十多岁的大叔,背着手,站在院子里,望着远处的夕阳。一位慈祥的大婶,
坐在一张椅子旁边,摘着菜。
大婶说:“老头子,你说,我们的儿子现在在干什么?我这几天总梦见他,对着我笑,我想摸一摸他,他却不见了。”
大叔伸了一下胳膊:“我的儿子也许正在执行任务呢,拿着枪,多威风!”大叔做了一个端着枪的姿势。
大婶叹了一口气:“儿子是特种兵,跟你当年一样,你每次去执行任务,我都提心吊胆的,你还记得当年你的好兄弟仁义夫妻不?多好的人,说没就没了。”
“打仗当兵,哪有不牺牲的,这就是军人的归宿。老婆子,你说,如果仁义兄弟留下的孩子还活着,现在该有二十七八岁了吧。希望老天有眼,保佑孩子平平安安的,仁义夫妻在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
大婶抹了抹眼泪:“如果那个孩子命大,还活着,我倒不希望他去当兵。”
大叔抬起头,望了望天空:“好兄弟,你在那边还好吧?”
夕阳西下,一辆彪悍的军用越野车缓缓地驶进村子,它就像蜗牛一样,慢慢地,慢慢地往里面爬,它似乎不愿意来这里,有意的拖延时间。
海歌默默地坐在车子里,他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战友的父母。还好,老人也曾是一名军人,军人,应该会坚强一些吧……解释起来也容易些……
车子停在了战友的家门口。海歌挥一挥手,两名小战士竟然往后退了一步,眼睛直直地看着自己的营长,海歌无奈地摇摇头,自己走到门前,轻轻地敲响了那扇看起来很古老的木门。
门里响起了轻轻地脚步声,海歌紧张的往后退了一步。门开了,一个大叔出现在了他们面前,在看到海歌他们身上的军装之后,眼睛里闪出一道亮光,作为一名老军人,他仿佛意识到了一些什么。
海歌下意识的的立正敬礼:“报告首长,xx军区独立侦察营海歌向您报到。”
海歌扶着大叔走进屋子里。
大叔还没来得及说话,从里屋匆匆地跑出来一位大婶:“啊?儿子的部队来人了?”
一边跑着,一边向外张望,“儿子,儿子,在哪呢?快让妈妈看看。”
大婶那种渴望看到儿子的眼神,让海歌不知所措,他在路上设计了很多能让两位老人接受儿子牺牲的事实的场景,但是这个场面却在他的预想之外。他的所有心理准备在这一瞬间已经崩溃了,
此时的海歌已经说不出什么来了,只能默默地转身,从战士手里接过已经拿出来的战友的遗物,郑重的递到两位老人面前,“叔,婶,对不起,我没能把他活着带回来……”
大叔听了海歌的话,曾是一名特殊部队的军人,他立刻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老人向后倒退了几步,海歌马上上前扶住大叔。
海歌已经做好了应对各种变故的准备,但是,他没想到的是,一直没吭声的大叔一把抓住了老伴的胳膊:“孩子们大老远的来了,赶紧进屋吧,你快去做饭,这么远的路,孩子们肯定饿坏了。”这句话让海歌终生难忘。
大婶擦了擦眼泪,去了。
海歌心里震撼了,军人和军人的家属,在国家利益高于一切面前,他们是如此的坚强……
看着婶婶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看着她时不时抬起衣袖擦一擦眼泪,海歌的心里灼烧一样的疼痛。
在饭桌SH歌和叔叔一家默默地吃饭。
叔叔抬起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海歌,可不可以告诉我,我的儿子是怎么牺牲的?”
海歌擦了擦早已泪流满面的脸,说:“叔,您知道,自己的儿子当的什么兵。细节不便和您细说,为了国家,您儿子是光荣的。”
老人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我也曾是一名特殊部队的军人,我懂……我懂……”
婶婶又摸了摸儿子的遗物,老泪纵横……
“叔,婶,我和您儿子是铁哥们儿,我以后就做您的儿子。”海歌说。
“我们也是您的儿子。”两个战士说。
“好,好。”叔叔擦了一下眼睛,海歌看见叔叔的眼里趟出了一行沧桑的泪。
男人有泪不轻弹,而军人的眼泪更珍贵,那是金子,不到真的刀割心处,他们会把泪往肚子里咽,可是,今天,军人们面对自己的战友,自己的好兄弟,泪已经不听话了……
这顿饭不是在吃饭,吃的是痛苦,吃的是悲伤,吃的是一种叫人不舍却又无力回天……
老天啊!你到底有没有眼?为什么总叫人间发生这么多的分离?
月亮从云端悄悄地钻出来,偷偷地看人间的悲伤。
海歌和两个战士躺在温暖的床上,他们真是累坏了,两个战士不一会儿就呼呼睡去,海歌睁着一双眼,想自己的好哥们儿,好战友,想战友的双亲,此时是不是肝肠寸断……想着,想着……海歌似乎看见了自己的战友被一个老兵给领走了,那个老兵似乎就是自己……
大叔和大婶坐在床边,大叔一句话也不说,默默地抽烟。
大婶坐在床边,抱着儿子的遗物,那里有一张照片,是儿子和他的战友的。
“儿子,你连妈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着,就走了。”大婶摸着儿子的照片哭。
突然,大婶一声惊叫:“老头子,咱儿子和你的兄弟在一起。你看。”
大叔接过照片,擦了擦眼,儿子和一个军人亲密的搂着。
“啊?”大叔使劲擦了擦眼睛:“这不是我的兄弟仁义。他是……他是……”大叔握着大婶的手,老人的手不停地抖动着……
太阳很高了,海歌和两个战士才醒来,几天的奔波,劳累,伤心,担心,不管怎样,任务算是完成了一半,他们心里总算有一点踏实了,放下了心里的负担……
海歌和地方政府的人处理了战友的一些后事,处理完了,已经下午了……
大叔和大婶已经给他们准备好了饭,还准备了酒。
大叔说:“孩子,陪叔喝两杯。”
大叔端着酒杯,仔细地端详海歌,,大婶也仔细地看他。
海歌知道,这是老人把自己当亲儿子了。
“像,真像。”大叔喝了一口酒。又问:“海歌,你是哪里人?”
“TJ人。”海歌回答。
“你爸叫什么?”大叔又问。
“李升。”海歌回答。
“那就对了。”大叔说。
海歌继续和大叔喝酒,海歌问:“叔,您认识我爸?”
“认识,我们是战友。”大叔干脆地回答,连想都没有想。
海歌突然盯着大叔看了一会儿,眼睛中射出一丝旁人不易察觉的东西。
大婶突然在旁边掐了一下大叔,大叔一惊,然后就继续和海歌喝酒,闭口不再回答海歌的问题。
天黑了,大叔喝酒喝高了,躺在自己的屋子里睡了。
海歌和两个战士躺在床SH歌他们这次来,本来计划住两天就走,因为他们没有带行军帐篷。
海歌对两个战士说:“兄弟们,我们既然是老人的儿子,我们就多住两天,老人这里也宽敞,我们帮助老人打扫打扫院子,收拾一下该收拾的地方。”
“是。”两个战士对营长突然改变决定,很高兴,因为他们也想多陪陪老人……
海歌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天亮了,海歌发现大叔和大婶的精神好多了,脸上有了笑容,对他更是问寒问暖,似乎他真的是他们的亲生儿子了,似乎忘记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早饭,大婶给海歌亲自做了煎饼果子,还炸了一碗辣椒,两个战士吃得狼吞虎咽。
大婶说:“孩子,我想你一定喜欢吃这个,这是婶亲自做的。”
海歌的心里又是一愣:我是喜欢吃煎饼果子,特别爱吃辣子,可是大叔大婶的亲生儿子不爱吃辣子。海歌还记得有一次,他带大叔的儿子和他们一起去BJ执行任务,好久没有吃BJ的煎饼果子了,大叔的儿子不爱吃辣子,海歌和大叔的儿子是战友,也是铁哥们儿,他命令大叔的儿子吃煎饼果子,还要卷很多辣子一起吃,说什么不吃辣子,BJ天气冷,在外面会冻坏。海歌是营长,营长的命令他的兵不敢不听,其实海歌是捉弄他这个老弟,结果害得这个老弟三天解不出大便……
想到这里,海歌笑了:“老弟,在那边你不会记恨哥吧。”海歌看着天空说。
“婶如果真的把我当成亲生儿子了,她该知道老弟不爱吃辣子。”海歌的疑问越来越大。
吃过早饭,海歌对两个战士说:“你们两个去买最好的酒,可口的菜,今天中午,我要和叔好好喝一喝。”
两个战士开车走了。
海歌拿起一把扫帚,给大叔大婶扫院子。
大叔站在晾台上,背着手,笑眯眯地看着海歌。海歌用眼偷偷地观察大叔,他发现,大叔看他的眼神有时发呆,有时又放光,有时又迷茫……
中午,大叔看着自己喜欢喝的酒,乐开了怀,和海歌左一杯,右一杯,不一会儿,大叔就有些高了。
海歌突然说:“叔,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您知道您儿子的脑瓜,您也该理解我的脑瓜,我这人生性多疑,我的亲爸亲妈我都会怀疑三分。”
大叔放下酒杯,看着海歌说:“孩子,你没有走,我就知道你开始怀疑我了。”
“没错,您的那句‘像,真像’,而我知道,我跟我爸爸一点也不像,我自己长什么样,我自己清楚,您说‘像,真像’,我到底像谁呢?您到底知道一些什么事情?”海歌追问。
大叔长叹一声,只是看着海歌,没有说话。
海歌又说:“我爸爸是公安部队,您是卫戍区的,是解放军,不是一个兵种,你们怎么成了战友呢?”
大叔说:“我和你爸经常在一起执行任务,都在BJ我们是铁哥们儿。”
海歌继续说:“叔,我一点不像我爸爸,而我喜欢吃煎饼果子炸辣子,婶怎么知道的?”
大婶说:“因为你爸爸喜欢吃,儿子随老子,”大婶说。
大叔看了一眼大婶:“又漏了,叫你说话小心点,你就是不注意,他现在的爸爸根本就不吃辣子。”大婶立刻有一些不知所措。
大叔看了一会儿海歌,说:“也罢,我今天喝高了,也许。老天开眼了,该叫你知道事情的真像。”
大叔喝了一口酒,开始了回忆……
“那是在一九七一年的时候,我有三个铁哥们儿,一个是你现在的父亲李升,另一个叫任义。‘红色革命’时候,你现在的爸爸在公安部,我在卫戍区,而另一个叫任义的也在卫戍区,他是一个宣传干事,和我也不是一个单位,但是因为经常在一起执行任务,我们三个成了铁哥们儿,任义的妻子也是宣传干事。有一天,任义夫妻的儿子过周岁,我和你现在的爸爸去庆贺,周岁那一天,任义夫妻被叫走了,一个小时之后,他们回来了,把他们的儿子托付给了你现在的爸爸,然后他们夫妻又走了……这一走,他们永远就没有回来。那个孩子被你现在的爸爸李升抱走了。我说的‘像,真像’,不是说你像你现在的爸爸李升,是说你像你的亲生父亲任义。”
“我的亲生父母?”海歌的脑袋一涨。
“对,你的亲生父母是任义夫妇,永远也没有回来的我的好兄弟。”大叔喝了一口酒,泪流了出来。
海歌定了一定神:“叔,有他们的照片吗?”
“有。”大叔站起来,打开大衣柜,然后从里面拿出来一个小盒子,大叔又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张黑白照片,海歌看到了三个人:一个似乎是他送回来的铁哥们儿,一个似乎是他自己,另一个是他现在的父亲……海歌拿着照片,仔细地看。
大婶递过来自己儿子的遗物中的照片……
海歌拿着两张照片,手轻轻地颤抖着……
他扶着大叔坐回酒桌前。
海歌说:“叔,当您说我‘像,真像’时,我根本就没有怀疑我不是我爸亲生的,但是我真的不像我爸爸,我怀疑您是不是对我说谎了,您说的是马屁话,事实上您没有说谎,您说的是事实,我原来不是我爸亲生的,原来我的身世这么复杂。”海歌的声音有些哽咽了。
大叔继续说:“孩子,我不想告诉你,现在你既然知道了这件事,对于你现在的爸爸来说我有罪,那时候,你现在的爸爸把你抱走时,我答应过你现在的爸爸,绝不会泄露你的身世,你不可以有任何想法。”
海歌说:“叔,我是一名军人,养育之恩,生育之恩,我很清楚,这事我知道了,您放心,打死我也不会说,也不会去问父母。我还相信,在他们离开人间时,他们会把真像告诉我,因为这是一件天大的事。”
大叔说:“孩子,在那这个时候,作为一名军人,特别是在共和国还不稳定的****时期,军人为了执行国家的秘密任务,而牺牲的,但是却不为人知的英雄们,那样的人很多很多,孩子,你的亲生父母就是他们中的一份子。我们的国家,在任何时候,都会有为它去奉献的人,那时候,国家没有选上我。而现在,我的儿子继承了我的事业,我知足了……”大叔的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是高兴,是伤心,还是欣慰……窗外,一只大雁,突然长鸣一声,向空中飞去……
海歌沉默了一会儿,说:“今生今世,注定我和您相遇,这是老天爷安排好的,您和我的养父,亲生父母是战友,铁哥们儿。而我又和您的儿子是战友,铁哥们儿,老天开眼了,我一直相信老天是有眼的,这不,让我遇上了您,这不,让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这不,让我也继承了他们的事业。”
大叔一仰脖子,喝了一口酒:“老天是有眼的,他们的一去不归,这不,我们的国家富强了……”
海歌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天是有眼的,我想我的亲生父母,一定在云端看着我笑呢!”
海歌的泪,顺着脸,悄悄地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