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芦荻村
2866000000036

第36章 8、

8、

全家人吃完饭,理娘把锅里剩下的扁食连汤一起舀进黄盆,伸手试试冷热,端到当院的石槽前。槽后的大黄牛早已翘首以待了,见女主人端盆过来,亲切地叫了一声:“哞……”理娘把黄盆轻轻放进槽里,黄牛忙把嘴伸进盆里,贪婪地饮着吃着,轻轻晃动着一双龙门角,牛角上昨天新贴上的“春牛”红联,连同石槽上的“槽头兴旺”红联,在冬阳的照射下相映生辉。理娘望着黄牛贪婪地吃相,低声念叨着——

打一千,骂一万,年早午里吃顿饭。

大年初一,一大早就开始拜年了。大槐树田家辈分长,每年来拜年的乡亲爷们儿都很多。理娘在南屋当门儿的方桌上摆满了各种糖点、花生、转莲、瓜子等,旁边搭着长板凳,接待拜年的人们。拜年的人们,特别是辈分低的,成群结伙,挨家挨户地拜,差不多要拜一整天呢,家家都是糖、花生、瓜子招待,正好省下了吃饭的时间。

新年第一天的夜幕降临了,耿耿银河、璀璨的星斗点缀着深邃幽谧的夜空。夜幕下,东湖里是一片火的海洋。那疏疏密密星星点点的火光,有的似金蛇狂舞,有的似火蝶纷飞,有的若游龙,有的若舞凤……那是芦荻村的新春火把会。仁学、小缸、光耀等单手握着拴着火把的绳子飞快地甩动着火把,明亮的火焰裹着“呼呼”风火声划成一个巨大的光明的圆环,时而罩着全身,时而屏在身前身后身左身右。仁祥、明久、立美等更是舞得花样百出:时而环绕身体上上下下来个“金龙护体”;时而绕成“∞”飞上飞下飞前飞后来个“彩蝶纷飞”;时而“倏”地射向高空,待下落时又纵身接住;时而几个人对甩,火把飞来飞去……把明理和小罐、灵修、吉祥几个看得呆了。他们因为力气小,火把甩不圆,只能摇着奄奄一息的火把看热闹。他们真羡慕大人们,盼望着自己赶快长大。

新春的火把会绵延到正月十五,把庆新年与闹元宵连接了起来。

正月十五一大早家家户户都在大门上挂起了灯笼。灯笼各式各样,有买来的,更多的是自家用秫秸莛子、芦苇、彩纸扎制成的。接着踩高跷的、跑旱船的、舞狮舞龙的在村中大路上、大场上轮番表演,有本村的,有邻庄的。

理娘无暇观赏外面的热闹,一个人坐在案板前精心地捏制着各式各样的面灯。有月灯:正月灯在灯腰捏一个花瓣;二月灯捏两个花瓣……十二月灯最好看,十二个花瓣密密匝匝环绕灯腰宛若一个美丽的花环。十二生肖灯,一个个活灵活现,其中龙灯做得最大,大约要两斤面粉。还有人们喜爱的其他一些动物灯、水果灯,如小燕子、小刺猬、金鱼、莲花、蟠桃等。捏制完毕,上笼蒸熟。

晚饭后,仁祥仁学把两只大蜡烛点燃,装进大门口的两只大红灯笼,重新挂上门楣,大门口豁然亮堂起来,大门、门楣连同门口大槐树粗壮的枝干都镀上了一层吉祥温暖的红色。明理、莲莲迫不及待地举着手上的鳌鱼灯和莲花灯让叔叔装蜡烛。仁祥仁学点燃了两只小蜡烛给他们装上,橙黄的灯光顿时映亮了两张灿烂的小脸蛋儿。这时理娘在锅屋里已经给十来盏面灯灯窝里插上充作灯捻儿的裹着棉花条儿的苇签儿,倒满了香油,撒了几粒盐,点燃了,整个锅屋里亮起了一片黄橙橙的灯光。理娘把一盏狗灯和猴灯分别安放在大门两旁。仁祥、仁学跟进锅屋各自端起自己的本命灯羊灯、狗灯,出了大门,领着明理、莲莲来到大场上。此刻,整个芦荻村一片光明——家家户户门口的各色灯笼亮起来了,门口的面灯亮起来了。人们打着灯笼,端着面灯,成群结伙,游逛着,交谈着,欢笑着。

理娘目送两个孩子跟着叔叔出门以后,走进南屋,重新给两个烛台燃上新烛,给香炉里进上新香。然后回到锅屋,端起“槐荚灯”恭恭敬敬地安放在大槐树跟前,默默祷告了一阵。又端起“蟠桃灯”安放到公公床头的木箱上。接着又把“金鱼灯”、“金鸡灯”、“金牛灯”分别安放在水缸、鸡圈、牛槽旁。随后又在粮囤前、南屋床头等处都安放了面灯。整个屋内院内灯火通明。最后理娘又端着面灯在院子的各个角落、各屋的各个角落认认真真仔仔细细照了个遍,据说元宵节灯光所照之处不招蛇蝎毒虫。

瓦房院大场是全村最热闹的地方,人头攒动,简直成了灯的海洋、人的海洋。瓦房院大门前高高吊挂着两盏径约三尺高约五尺的走马灯,“麒麟送子”、“独占鳌头”、“八仙过海”、“麻姑献寿”、“五子登科”、“五谷丰登”、“人寿年丰”“年年有余”等神话、历史和寓意吉祥的画面不停地转动着,吸引着许多人围观。明理领着妹妹打着灯笼,跟着仁祥仁学也来到瓦房院的大场上,遇到吉祥、罐儿、骚儿几个也打着灯笼站在那里,翘首看着远处的走马灯。

这时,田立良的弟弟田立美端着个面灯挤出人群,看见明理、罐儿几个小孩儿正全神贯注地望着远处的走马灯,几乎忘记了自己手里的灯笼,便装着吃惊的样子大声说道:“哎呀!快看!您的灯底下趴着大蝎子啊!”几个孩子慌忙收回眼神,高举着自己手里的灯笼寻找着。莲莲听说灯笼底下有蝎子,吓得赶忙撒手丢掉灯笼;罐儿胆大,双手抱着自己的螃蟹灯翻过来寻找——说时迟,那时快,“轰——”的一声,莲莲的莲花灯和罐儿的螃蟹灯的纸罩烧着了,紧接着整个灯笼都熊熊燃烧起来,跳动着高高的火苗,火光一下子盖过了四围的灯光。人们“呼啦”围过来指点着欢笑着。罐儿望着自己心爱的螃蟹灯正燃烧着化为灰烬,苦笑着,稚气的圆脸上夹杂着痛惜和失落的尴尬表情,转身离开人群。莲莲望着自己的莲花灯燃烧起来时早就吓哭了。

仁学看见火光也挤了过来,看见莲莲望着燃烧着的莲花灯在哭,马上明白了一切,慌忙抱起莲莲,哄着道:“莲莲,不哭!莲莲,不哭!烧了这盏旧的,明年四叔给您扎个更大更好更漂亮的!”“真的?”莲莲破涕为笑地问道。“当然是真的!四叔什么时候哄过您!咱回去吧,该睡觉了。”仁学说罢,低头吹灭了手里已经吃了只剩下上截儿一个油窝窝儿的面灯,回头喊道:“明理,给您!小心吃,甭烫着嘴,香着呢!——走!咱家走了!”明理接过四叔的灯疙疤,打着自己的鳌鱼灯,跟着四叔一边往回走,一边闻闻四叔给的灯疙疤——香喷喷的。小心咬了一点——烫烫的,香香的,是混着盐的香油的香味儿和灯火烤糊了的脆崩崩的锅巴的香味。

刚才,立美逗小孩子弄燃了可爱的灯笼,看来似乎是个恶作剧,然而却是当地的习俗——元宵节燃烧了灯笼将会给灯的主人及全家带来全年的好运程,兆示着红红火火兴兴旺旺。所以这类恶作剧不惟不被人责怪反倒会招惹大家开心欢笑,有如傣族的泼水节被人泼了一头一身的水,不惟不恼反倒开心高兴一样。

仁学抱着莲莲引着明理回到家门口,大门上的两盏灯笼与大门旁、槐树下的面灯交相辉映,整个大门前亮堂堂的。理娘已经给果果换好了裤子,喂饱了卧好了,正走出大门,想看一看外面的灯火。看见他们回来了,莲莲已经伏在仁学肩上睡着了,双手耷拉着,忙近前接过来,问道:“莲莲的灯呢?”“烧了!”明理抢着回答。仁学笑着解释道:“是立美逗的——还有罐儿的螃蟹灯也烧了。把莲莲吓哭了,所以睡着得恁快。”“噢,我说呢!”理娘说着,抱着莲莲进了大门,理儿紧跟着。理娘回头问仁学:“您还出去玩儿吗?——哦?不去了?那好,也不早了,你也睡吧。把大门关上!”仁学关上大门,走进东屋。

理娘把莲莲卧上,问儿子道:“理儿,还玩儿不玩儿一会儿?”明理睡眼惺忪地回答道:“俺也困了。”理娘接过明理手上的鳌鱼灯笼,吹灭了里面的蜡烛,顺手挂到箔障子上,给理儿脱了鞋,让理儿上床睡了。明理真的玩累了,上床一会儿就睡着了。理娘端起箱子上的面灯,挨个照着端详着三个孩子红扑扑的圆脸,面上漾起幸福的笑容。接着,理娘把面灯放回箱子上,出门到院子里、锅屋里,把各处点燃着的面灯一一巡视了一遍。接着走到东屋门口儿,轻轻推开虚掩着门扇,见屋里亮着灯光,便轻轻走了进去。大床头箱子上蟠桃灯燃得正旺,油窝里的油还多。理娘走到大床跟前,见仁学已经睡熟了,嘴角上还挂着微笑,左脚却不安分地伸出被外,便扯了扯被子替他盖好,又把肩头的被子掖好,然后轻轻走出来,轻轻拉上门扇。理娘又来到过底,拉开大门,走出门外。檐下的两个灯笼亮堂堂的,下面的狗灯、猴灯和槐角灯的灯焰在微微的夜风里欢快地忽闪忽闪跳动着。西北角瓦房院的大场上灯火通明,仍然有很多人在那里围观着欢笑着。理娘转身走进大门,双手把双扇大门关上,没有闩上门闩——公公和丈夫、仁祥都还没有回家呢。

理娘回到南屋,灯光下三个孩子睡得正香。理娘从搭衣绳上拿过一件衣裳——仁喜的蓝布褂子,双肩处已经被扁担磨烂了,又到当门端来线筐子,坐在床头,就着面灯的微弱的光亮,仔细地一针一线地补裰着。这面灯,这灯光,这夜晚,让理娘记起了几年前的一个正月十五元宵节。那年理娘趁着节前在正月十四抱着莲莲领着明理回娘家,打算当天赶回。谁知午后忽然下起雨来,大雨一直下了两天,到十六才停。理娘滞留娘家焦灼万分,但是没法回家。最难熬的是元宵节晚上,理娘躲到娘家对门的戚姓人家熬了一晚一宿。乡下风俗,出嫁了的姑娘不能见娘家元宵节的灯火。那一夜,理娘一直牵挂着自己的家里:没人煮饭,一家老少吃什么呢?元宵节上供了没有?谁做的供品呢?鸡圈门关好没有?有黄狼子呀!那一夜是理娘最难熬的一夜:一则,住在别人家;再则,满脑子的牵肠挂肚的事情无法释怀,折磨得理娘一夜难以成眠。那一夜的煎熬,使理娘更深切地感知到了嫁出去的姑娘对于娘家已属外人,娘家已经不再是自己的家了;而田家已经成为不可离开的自己的家了。于是更加将自己的全副身心奉献给自己的家——大槐树田家。好在娘家弟弟义新已经长大成人成家立业,自己也能够完全放下对娘家的牵挂了。

大门响动了一下,接着传来仁祥的声音:“嫂子!都回来了吧?”理娘抬起头,朝着窗户的方向大声回答着。接着传来大门的关门声,没有上闩,仁祥回东屋去了。又过了一阵工夫,大门被推开了,传来忠老爷和仁喜父子进门和说话声。“尚儿!广儿!毛孩儿!回来了吗?”晚上回家,忠老爷依例把三个儿子问了个遍。“哈哈,大!俺不是跟您一路回来的吗?”是仁喜的笑声和回答的话语。“哈哈哈哈,说顺嘴了,说惯了。”“大!都回来了!您老快歇着吧!”理娘打开南屋门,朝院子回答着走了出来。忠老爷回东屋歇息去了。仁喜见理娘出来了,便同理娘一起走出大门,吹熄了灯笼里的蜡烛,又把面灯收了进来,关上大门,闩上门闩。接着又把散布在院子里的面灯一一收拣端回锅屋,一总吹灭,锅屋里一下子陷入黑暗之中,外面顿显明亮起来,整个院落沐浴在白蒙蒙青幽幽如纱似雾的轻柔的月光里。在这迷蒙的神秘的静谧的月色中田仁喜夫妇相依相拥着走进南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