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去世
袁自南方独立,内政、外交、军事之纷扰,已昼夜焦虑,体力不支,帝制失败,更羞愤万状,迨其亲信川督陈宦、湘督汤芗铭反戈独立之报至,遂以忧愤死!遗令云:“民国成立,五载于兹。本大总统忝膺国民付托之重,徒以德薄能鲜,心余力拙,于救国救民之素愿,愧未能发摅万一。溯自就任以来,昼作夜息,殚勤擘画,虽国基未固,民困未苏,应革应兴,万端待理;而赖我官吏将士之力,得使各省秩序,粗就安宁,列强邦交,克臻辑治,抚衷稍慰,怀疚仍多。方期及时引退,得以休养林泉,遂我初服;不意感疾,寝至弥留。顾念国事至重,寄托必须得人,依《约法》第二十九条,大总统因故去职,或不能视事时,副总统代行其职权。本人总统遵照《约法》,宣告以副总统黎元洪代行中华民国大总统职权。副总统忠厚仁明,必能宏济时艰,奠安大局,以补本大总统阙失,而慰全国人民之望。所有京外文武官吏,以及军警士民,尤当共念国步艰难,维持秩序,力保治安,专以国家为重。昔人有言:‘惟生者能自强,则死者为不死’。本大总统犹此志也。”
袁世凯去世后,继任大总统的黎元洪(前排右四)
与副总统冯国璋(前排右三)国务院总理段祺瑞(前排右五)等军政要员合影是令为袁氏左右所拟,希望推戴黎副总统继位,以便保留势位,实与袁氏无关。一年来轰动之帝制活剧,遂于此告终!
是役也,穷一国之力,以从事于不可得之数,身败名裂为天下笑戮,亦可哀矣!袁氏既死,本《约法》以副总统黎元洪为大总统,七日就职,民国虽复活,而北洋军人四分五裂,天下事益不可为矣!
“6月6日下午,政府公报发表:‘袁大总统于本日上午10时40分,以尿毒病薨逝,停柩居仁堂。遗令以副总统继位。’同日发表袁的遗令。”(《袁世凯演义》)
(第二节)身后之论评
袁世凯之大投机,辛亥革命造成其个人之野心与地位,癸丑之役,削平异己,于是即进而易共和为帝制,终于不蹶不止。论者谓袁氏称帝之罪小,而以金钱销铄人心之罪大,顾以金钱销铄人心,原欲达其称帝之目的,言虽近于倒果为因,然实为有识之士所深痛。盖袁氏倒行逆施,丧权辱国,竭全国之财源,以逞一人之物欲,固无论矣。至其坠国人之操守,使四维溃,嚣风张,民欲横决,隐患贻传,乃至开无穷之恶例,酿此后之凌夷,纪纲不振,积渐有自,太息痛恨,谁为桓灵乎?!
民国五年十二月,《申报》载辛博森《论中国退化之由来》,中有一节云:“溯自三年半以前,国会方始诞生之日,世人对于中国民主政治之前途,期望方殷,袁世凯竟利用签订善后大借款,得五强国之赞许,推倒国会之势力,而实行专制,此种外交,使中国政治趋于墨西哥之下!外人方鼓掌颂为明达者之所为,是何异授人以利刃,力辟所司之机关而使之运行耶?自一千八百六十年之祸作以来,外人绝未尝以明达之眼光观察中国,其待中国之淡漠残刻,殆无与为匹。迨中国共和成立,外人莞尔而笑,盖非以推倒腐朽之满清故,而实以中国抗御外入侵略之能力消灭故也。彼尝展示华人,苟中国得存立为国家,实惟幸事。”
其意盖指往日日本战费赔款之外,又益以庚子赔款之重负,使中国颠蹶若干时日不能振拔之目的已达,而袁氏所为,又皆为饮鸩止渴之自杀政策也。
袁氏与民国之关系綦大,其事业罪案,当时与盖棺后之论述甚多,洪宪帝制取消后,袁尚恋栈,各方劝退,冀免流血。伍廷芳致书袁氏,略云:
(上略)……试问袁大总统莅任四年,有何功德于民否?为何人民怨望若此?各省吏治未见整顿,仅于设官分治,稍事更张,并不实行德政,贪官污吏,依旧暴敛横征,只知募债加捐,花样百出,商民怨声载道。近复允开三省烟禁,辱国病民。今更听从筹安会诸人谋复帝制,设大典筹备处,以万民之膏血,博一己之尊荣,逼令将士倒戈,四民解体,影响全国,几成一局残棋,谓前清政治不良,谁料于今尤甚。(中略)盖当时组织共和之际,原欲改良政治,兴旺中华,不使专制再行发现,纵不能蒸蒸日上,或可较前清稍胜一筹,试问今日较前清如何?频年四方不靖,内讧外患,相逼而来,即观敝省一隅,海盗横行,掳人勒赎,数见不鲜,糜烂地方,目不忍睹,此皆由政治未能改良也。我公雄谋伟略,胆量过人,欲假武力以治天下,虽治乱世用重典,前人亦有是言,然必有实惠以加于民,乃能心悦而诚服。
况今二十世纪时代,较前我国闭关时代,大有不同,若泥古法以治民,未免胶柱鼓瑟。盖用于古时则可,用于今时则不可,所以识时务者为俊杰也。(中略)我公盘盘大才,海内共仰,特于共和政体,微形隔膜,缘我公仅到朝鲜一国,未曾遍历东西洋,未亲见各友邦文明政治,又不谙外国语言文字,所寓目者惟翻译等数书籍而已,以致无从着手,亦何怪公之不能实行共和耶?(下略)
康南海致袁前后二书,亟录如下:
康有为劝袁世凯退位书:
慰亭总统老弟大鉴:两年来,承公笃念故人,礼隆三聘,频电咨访,累劳存问,令仆丧毕,必至京师,猥以居庐,莫酬厚意。今当大变,不忍三缄,栋折榱坏,侨将压焉,心所谓危,不敢不告,惟明公垂察焉。自筹安会发生,举国骚然,吾窃谓今之纷纷者,皆似锁国闭关之所为,皆未闻立国之根本,又未筹对外之情势者也。夫以今中国之岌岌也,苟能救国而富强之,则为共和总统可也,用帝制亦可也,吾向以为共和、立宪、帝制,皆药方也,药方无美恶,以能愈病为良方,治体无美恶,以能强国为善治。若公能富强自立,则虽反共和而称帝,若拿破仑然,国人方望之不暇。若不能自立,则国且危殆,总统亦不能保,复何纷纷焉?
自公为总统以来,政权专制,过于皇帝,以共和之国,而可以无国会无议员,虽德帝不能比焉,威权之盛,可谓极矣。然外蒙、西藏万里割弃,青岛战争,山东蹂躏,及十五款之忍辱,举国震惊,至第五项之后商,共忧奴虏。中国之危至矣,人心之怨甚矣!方当欧战至酣,列强日夜所摩厉者武事也,忽闻公改行帝制,日夕所筹备者典礼也,行事太反,内外震骇,遂召五国干涉,一再警告,及遣大使东贺加冕大典,道路传闻,谓于割第五项军政、财政、警政、兵工厂外,尚割吉林全省及渤海全疆,以易帝位,未知然否?
然以堂堂万里之中国元首,称帝则称帝耳,不称帝则不称帝耳,虽古詈莽、操,然力能自立,安有听命于人如臣仆者哉!且公即降辱屈身,忍弃中国,祈请外邻,求称帝号,若晋之石敬塘之于契丹,若梁萧謦之于周,若南唐李煜之于宋,然强邻必察民意,可以义动,不可以利诱也。今既见拒大使,辱益甚矣,且名为贺使,必无拒理,今之被拒,益为鬻国以易帝之证,而国民益怒矣!假令受使结约有效,若法之待安南,若英之待埃及,或要索称臣,或名归保护,则全国军队长官,必皆派监督顾问,或派驻防之兵,或收财政之权,至是则国实已亡矣,虚留帝号,何能自娱?然公或者以求伸于四万万人之上,而甘屈于强国之下,能屈辱为之,而国民忧亡,必大愤怒,即诸将亦恐惧国亡而怒,不然,亦忧强国之派监军或顾问,或易而代之,彼诸将自知权位之不保,必不肯从公为降虏也,则必斩木揭竿,胜、广遍地矣。幸而见拒,中国尚得为中国耳。
然数月以来,举国之民,士农工商,贩夫竖妇,莫不含愤怀怒,党人日夕布谋,将士扼腕痛恨。顷上海镇守使郑汝成已遭剧死,海军之肇和兵舰,亦已内变,广东既乱,滇、黔独立,分兵两道入川、楚,破叙攻泸,遂争重庆,全川骚然。辰、沅继矣,湖南大震,武昌、长沙兵变继告,长江将响应之,蒙古并起,而山西、归化、绥远,亦相继沦陷,陕乱日剧,则拊北京之背,他变将作,外人将承之为交战团矣。
公以军队为可恃乎?昔者滇、黔,岂非赞成帝制者哉,而今何若?今闻四川之陈宦,实与滇军交通,而贵州朝为助饷,夕即宣布自立,恐各省军队,皆类此耳,广西即可见矣。公自问有何德及彼,以何名分范彼,而能使彼听命尽忠耶?吾闻郑汝成告人曰:“帝制事吾不以为然,但无如何耳。”郑汝成者,公所谓忠臣亲臣,赠以破格之封侯者,然乃若此,可以推全国诸将之心矣。公以封号为笼诸将之心耶?
闻各省诸将受封,多不受贺,或不受称,而云南唐、任,且即起兵焉。且公在清末,亦受侯爵,何能因是感激而足救清祚哉?若军既含怒,同时倒戈,于前数年突厥摩诃末废帝见之,吾时游突厥所亲睹者矣,然突厥尚远,公未之见。辛亥之秋,武昌起兵,不两月而十四省响应,清室遂迁,夫岂无百万军队哉?而奚为土崩瓦解也?此公所躬亲其役者也。
夫以清室三百年之深根固蒂,然人心既变,不能待三月而亡。公为政仅四年耳,恩泽未能一二下逮也,适当时艰,赋税日重,聚敛搜括,刮尽民脂,有司不善,奉行苛暴,无所不至,加比款千万,五国之巨款二万万,四年之间,外债多于前清,国民负担日重,然无一兴利之事。以盐为中国大利而税之,今全归之于外,以烟为中国之大害而禁之,今返卖之于官。近者公债之新法日出,甚至名为救国储金,欺诱苦工而取之,以供加冕之用,故兵急财尽。人咸疑交通、中国两银行亏空,人争起款,不信伪币,其势将倒。国会既停,选举既废,自治局撤,私立参政院代民立法,则失共和之体,天下岂有号称共和而无议员者?士怒深矣。如水旱游臻,盗贼满野,民无以为生,民怒甚矣。
即无筹安会事,尚恐大变之来;而公之左右谐媚者,欲攀附以取富贵,蔽惑聪听,日告公者,必谓天下皆已治已安。人心莫不爱戴,密告长吏,令其妄报,伪行选举,冒称民意,令公不知民怒之极深,遂至生今日之大变。汉朱浮曰:“凡举事无为亲厚者所痛,而力见仇者所快。”昔孙权为曹操劝进,操曰:“是儿欲踞吾于炉火之上耳。”今诸吏之拥戴公者,十居八九,闻皆迫于不得已,畏惧暗杀,非出诚心,举朝面从心违,退有后言,或者亦踞公于炉火之上,假此令公倾覆耳。贾谊所谓寝于积薪之上,而火其下,火未及燃,则谓之安。以公之明,且不察焉。且使今日仍如古者闭关之时,则公为诸将拥戴,如宋太祖焉,然犹未可。盖古之称帝者,固由力取,不必有德,然必积久坚固而后为之。然以曹孟德手定天下之雄,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高欢、高澄有世济其美之才,皆为政数十年,举国臣民为其卵育;然尚徘徊逡巡,不敢遽加帝号。五代诸主,旦夕称帝,即岁月不保。然此皆闭关之世;若如石敬塘者,借外力而立,亦即为外虏而亡矣!
夫共和非必善而宜于中国也,然公为手造共和之人,自两次即总统位,宣布《约法》,信誓旦旦,涣汗大号,皆曰吾力保共和,誓不为帝,于裘治平之请为帝,于宋育仁之言复辟,则皆以法严治之,中外之人,耳熟能详,至于今日,翩其反而,此外人因以大疑,而国民莫不反唇者也。
遍考地球古今万国之共和国,自拿破仑叔侄外,未有总统而敢改为帝者。美洲为共和国者凡二十,日寻干戈矣,然皆争总统耳,未有欲为帝者,更未有争为帝者也。
中世意大利及德国诸市府之总统,未有敢为王者,即罗马之奥古士多,威定全国,实行帝权,亦兼用诸官职号,未敢用帝王之称。后世袭用恺撒、奥古士多者,以前代总统之名,为元首之号,行之三百年,至君士但丁迁都海峡,避去元老院之议,然后恺撒之号,传于后世,今乃力王者之称,即今德、奥尊号是也。恺撒为罗马总统,有手平法国,强安罗马之大功,有人进王者之月桂冠者,恺撒试戴之,其义儿渤尼斯即手弑之。近世墨总统爹亚士手平墨乱,七任总统,置三百年之墨乱于泰山之安,饬以欧、美之治,其文治武功,欧、美人莫不推为近今第一。吾游墨时,曾以殊礼待我,虽号为专制,然尚未废国会也,更未敢称帝号也。然第八任总统,迟不退让,遂使马爹罗振臂一呼,爹亚士遂夜出走,以其百战之雄,搏战之余,仅以身免。
易曰:“亢龙有悔,知进而不知退,知得而不知丧故也。”向使恺撒、爹亚士知亢龙之悔,识退让之机,则身名俱泰,照耀天壤,惜其聪明才武,而忍俊不禁,贪而不止,遂至身死名裂,一至于此!况才望功德,远不及恺撒、爹亚士,而所求过于爹亚士者哉?老子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今已辱已殆矣,尚冒进不止,昔人所谓钟鸣漏尽,夜行不休,日暮途远,倒行逆施,则不止辱殆而已,必如恺撒而后已。求如爹亚士之能逃出,不可得矣!以公之明,何不思之?
且今公之心腹亲旧,宰相若徐世昌、唐绍仪,大将若段祺瑞,亲旧若张謇、费树蔚,皆纷纷远引。其他黎元洪、熊希龄、赵尔巽、李经羲、周树模、孙宝琦、汪大燮、罗文干、马昶、汤化龙、梁启超、韩国钧、俞明震等,纷纷挂冠,其余群僚,尚不足计也。朝宇皆空,槐棘无人,即强留率退一二人,或畏死复来,然人心大可见矣。今所余在公左右一二谋议者,皆负罪畏死,怀抱异心,其余皆庸佞之徒,只供奔走而已。以此之人心,以此之人才,当承平继统之时,犹不能支,而谓可当内讧外拒,中外大变之世乎?昔公之练兵小站也,仆预推毂焉,今公用以威定天下,恃小站时心膂诸将,遍布中外也,然忠贞若王士珍,自辛亥玉步之后,即已拂衣高蹈,今虽强率而出,闻其在陆军部上奏,于臣字必加涂抹,实与张勋之强劲同焉,虽受恩私室,然实心清朝者也。
其沉毅若段祺瑞,以公之设模范团而夺兵柄也,乃自疑而辞去。近者频遭刺客,日欲出亡。若蔡锷兼资文武,举滇来归,而久投闲散,近且居宅无端被搜,因以恐惧,远走举兵。故公之心腹旧将,皆有自危之心,即有倒戈之志。盖以赵秉钧之忠而鸩死,以尹昌衡之壮而久囚,以黎元洪之公而久幽,若冯国璋、张勋、陈宦、汤芗铭、朱瑞、龙济光、陆荣廷,皆公之股肱,藉以坐镇南方者,乃闻宵小作间谍者,以造言生事,为希荣邀功计,谓诸将互相联合,各有异志,果遂频调重兵南下以防之,或曰遣刺客以杀之,致令诸将信而被疑,忠而见谤。
即今张作霖、张绍曾,亦有嫌疑,则必鉴于赵秉钧、段祺瑞、尹昌衡之危迫,益生携贰耳。今各省诸将,暂为公用者,有奉、陕、豫、徽耳,然师旅之长,亦难一心。然则谁非蔡锷、唐继尧、刘显世、任可澄者?但观望待时耳。且夫各省将军师长,率多段、冯、张、王四人部下,咸受卵翼于诸师,而未有隶于公,其与明公恩义本浅,今主帅见猜,则部将生疑,咸恐不保,令之远征,诸将即不倒戈,谁肯为公出死力者?且公戎旅有几?不以遣征西南,则以防卫西北,所余军队,不过三数千众,保卫都畿,万难他遣,则可以持久?万一有变,更以何师剿之?顷闻模范团拱卫军有变,诛戮无数。夫模范团拱卫军,公之心腹千城也,然犹如此,则腹心难作,防不胜防。若各省内外联合,公更何以为计?辛亥之祸,鱼烂瓦解,可为殷鉴,窃为公危之!
近有新华宫内变,益令骇耸,以明公之族人,亲臣之爱子,警长之要官,且犹如此;袁英及公之二十年旧仆句克明,亦咸思剖刃于公,其他内史为公侍从近臣,亦多有同谋者,然则公之近臣亲臣若此者,正不知凡几,皆包藏祸心,旦夕伺发,互相交通,密相容匿,公宵夕寝处,何以为安?朝夕饔餐,何以为食?门庭侍卫,左右仆役,何以为用?朝觐召对,引见臣僚,何以为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