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人间:重述白蛇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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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回春散(2)

起初,我不明白这话的玄机,后来,我知道了。原来法海是想拿我做钓饵。他在金山寺布好了阵想等你娘来寻我时下手擒妖。不想,你娘迟迟没有动静。法海见此计不成,又生一计,他就想让我再回到杭州回到你娘身边去,做一个内应奸细。那法海虽是一位高僧,可若说要对付你娘这样有三千年修炼之功的妖精,还略逊一筹。他便对我言道,举凡妖精,都有各自的软肋,一个蛇妖最软弱的时候,是它蜕皮的时候。儿,这话,想你最是明白啊。世上最猛的毒蛇,蛇蜕时,连一只青蛙它都奈何不得!虽说你娘已修成人身,可终究保留着蛇性,每年,到蜕皮的日子,就会浑身不舒坦——端午那几日,就正是你娘最无助最无奈的时辰,所以才敌不过那三杯雄黄——他要我重回你娘身边,稳住你娘,等到那蛇蜕的日子再次到来,好和他里应外合,将你娘一举拿下。

我听得魂飞魄散。我说,啊呀呀我哪里还敢往那妖精口里再去探头?快快饶过小生则个!

不想,那法海说出了这样一番话,他说:

“许宣,我保你平安无事,那妖精,绝不会加害于你。”

这是什么话?我说,“你怎敢担保?妖精不害人,还成什么妖精?”

我忘不了,那法海的眼睛里,掠过一点奇怪的东西。他点点头,说道,“这话不假,所以,我只担保她绝不会加害于你,没有说,她不害别人。”他炯炯地望着我,“你可想知道,我为何这样说?”

我怎会不想知道?

“当日,我假说给你两个偏方,一洗一饮,你蒙在鼓中,可那妖精明白:虽都是被迫现形,可一洗一饮,却判若云泥。洗是纵,饮是搏。纵如同意淫和催眠,灵魂出窍,快意淋漓;而那搏,则如撕如绞如割,痛苦万端。然那妖却弃快意淋漓而择痛苦万端,你道为何?”

我摇头。

“那是她怕唬着你,”法海沉吟片刻方缓缓开口,“快意固然快意,却全然不容她掌控,她怕的是在你眼前无知无觉现形,唬坏你。而那饮,虽痛苦万分却清醒,清醒就自有一两分把握和胜算,不至猝不及防,至少还有功夫将自己隐藏起来。许宣,若那妖想害你性命,又何用顾忌这许多?”法海问我,莫若说是在自问,“还有,你可知,当日你唬死过去,又是怎样被救过来的?想你也不会知道。”

于是,他给我讲了还魂九叶草的掌故,讲了你娘是怎样和那巨翅遮天的猛禽搏斗求草的经过。我呆住了,惊讶万分,心里像刮过狂风。法海的声音,如风中的灯笼,忽明忽暗,忽明忽暗:

“许宣,那妖畜,对你,倒是有几分真心……这叫我亦百思不解,或许,你们前世前生,真有一段孽缘也未可知……你放心大胆地回杭州去吧,她不会害你性命。”

我决定回去了,去做那内应的奸细。

临行,法海却又变得疑虑重重。

“许宣,你要记住,妖为鬼蜮必成灾。这世上,没有不害人的妖孽,不害你,必害他人。切不可以一己私情,忘记人间大义。”

“我记下了。”

“许宣,妖孽是没有心肝的,今日不害你,明日不害你,未必一世不害你,切不可因一时心慈手软,留下无穷后患,施小善而弃大善。”

“我记下了。”

“许宣……”

现在,我知道,法海在最后一刻其实已经有些后悔了,他不知道我此去到底会是怎样一个后果。一切,并非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至少他把握不住人心。可他别无他法,他也是在“搏”,在和自己一搏。

儿,那时,我还不知道,你已经在你娘的腹中,长成一团小小的血肉了。

在南方,几近陆地尽头的群山之中,有一小小村落,十多户人家,以耕樵为业,俱是被流配的堕民(罪人)的后代。村庄从前并无名字,后来,不知从何时起,人们开始叫它“碧桃村”。

村前村后,满山遍野,并不见一棵碧桃树,这村名来得好似没头没脑,却也从无人追究。

十几二十里外,有一座城郭,是个水旱码头,有数不尽的买卖商铺,酒肆客栈,算得一个热闹去处。城郭中人,称自己是“客家人”。城郭也有名字,叫寿安城。

这一年,有一家人家,不知何故流落到了这碧桃村。先是赁屋而居,后来雇人伐木割草凿石,在后山坡上,建起了自己的家园。这一家人家,人口无多,夫妇二人和一个妻妹。男人姓许名宣,娘子姓白,妻妹名叫小青。这家人说着此地人听不懂的言语,想来他们的来处也不会近。堕民的子孙习惯了,从不问人来处:左右不过是为避祸而来罢了,有什么可蹊跷的?

那男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不懂稼穑之事,却识百草,通一些岐黄之术。先是做游方郎中,渐渐有了名声,就在那小小碧桃村,悬壶坐诊;后又兼收药材药草,竟也养起一家人来。这家的娘子和妹妹,虽是年轻女流,生得又俊俏,却十分能吃苦,房前屋后,开出地来,种瓜种菜,足够一家人嚼用。

那娘子,身子一天天笨重起来,肚子隆成了小山,即将临盆,庄上没有收生婆,男人就要去十几二十里外的城中寻觅一个。娘子拦住了他:

“不用敲锣打鼓声张,没有张屠户,不吃带毛猪,这满庄里跑的,不都是娘肚子里的孩子?”

“那就请个庄上的女人来帮忙。”男人又说。

“不用麻烦人家,到时候,有青儿一个就行了。”娘子回答。

青儿的嘴,惊得张开来,半天合不上。男人出去后,青儿喊叫起来,“啊呀呀,姐姐呀,你别抬举我,我哪里知道生孩子的事情?”

那姐姐笑一笑:

“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反正我们娘儿俩的命,交给你了。”

起初,青儿以为娘子是说笑,慢慢地,品出了滋味。她走到娘子身边,挨着她坐下,把自己的手,贴在那山丘一样温暖的肚子上,轻轻说道:

“姐姐呀,你放心——”

青儿自己的心,却咚咚咚跳得像擂鼓。不会的,不会的,不会是一个异类和怪物!她抚摸那未曾谋面的生灵,心里默默想,“这一定是个好好的小娃娃,人模人样……这是他的小脑袋,这是他的小腿小胳膊,这是他的小屁股……”

日子一天天逼近了,娘子变得喜欢发呆。青儿走过来,拉她的手,摸了一手心冷汗。青儿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日子变得难熬起来。她看到血色从姐姐脸上一点一点褪去,嘴唇都褪成了白色。她和姐姐一起受苦,却彼此什么都不能说。已经是冬天了,这里的冬天,没有酷寒,却有着阴恻绵长的冷,山林看上去又凄伤又寂静。青儿想,天,让这一切快快过去吧。

发作是在下午,她正在院子里拾柴,听到娘子变了声腔的喊叫。她慌慌张张冲进去,踢翻了晾在竹篾中的红豆粒,那是准备用来为产妇煮红豆汤的。她冲进来,傻傻站着,不知道该干什么好。娘子让她烧水,她就烧水;让她端木盆,她就端木盆;让她上门闩,她就上门闩。现在,谁都别想进来了!天塌地陷,这屋子里,也只有她这个一窍不通的收生人来对付了。娘子把自己和孩子的命,都托付给她了。她慢慢冷静下来,跪到了那神秘的山丘下面,对着生命之门,忽然之间,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清醒和庄严。

“姐姐呀,我来了。”她颤巍巍地说。

许宣在外面,砰砰砰敲门板,敲得山响,嘴里喊叫,“青儿,青儿,放我进去!”她不理也不睬。那许宣,喊完青儿喊娘子,喊破了喉咙,忽然瘫坐在地上嘤嘤哭起来。太阳不知何时落山了,宿鸟归林了,屋里掌了灯,窗纸透出了生死莫测的光明,呻吟声一阵紧似一阵。他听见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青蛇变了腔调的声音,“姐姐呀,使劲啊!”此时此地,他连杀她的心都有了。一轮好月亮,光明正大升上了中天,山林、村舍,全成了月光中的画。只听一声惨叫,忽然没了声息,万籁俱寂。他一下子张大了嘴,寒气倒灌,浑身的血脉刹那间冻成了冰挂。完了!他想。就在这时,“哇——”一声,他听到了那救命的、开天辟地的嘹亮啼哭,他以为是在做梦。

血污的一双手,托着初来乍到的小生灵。只见他愤怒地、不耐烦地蹬着一双小腿,耍着脾气。青儿泪流满面,她托着那珍宝,说,“姐姐呀,你快看!”娘子紧紧闭着眼,说,“我不敢,我不敢——”

“姐姐呀,”青儿哗哗流着泪,哽咽着,“你看吧,真真正正,一个小娃娃,什么都有,小手、小脚、小指甲壳……还有小鸡鸡……姐姐呀,你好了不起,你生下了一个人!”

“哇——”一声,娘子痛哭失声,她终于生下一个“人”。她睁开眼睛,伸出双手,喊道,“我的儿啊!”

母子俩的哭声和成一团,宣布了一条生命庄严的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