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那天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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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我来长沙的本意是要和范昭谈露露,可当我亲眼见到范昭后,我立即泪眼朦胧起来,这几年来对范昭的思念如决堤般汹涌而出,太多的话堵在我心口,让我不能清清爽爽地表达自己,一句话说着说着就跳到了另一句话,另一句话说到一半我又想起还有一句话要说。口齿含糊了一阵后,我想到了无数句话中最重要的那句话,所以我说出来给范昭听了:“范昭,跟我回贵阳吧。”

范昭沉默了好一会儿,与其说她的反应是感动,不如说她的反应是发愣。范昭说:“你怎么突然又说起这个来了呢?”我对范昭的这句话很不满,我猛地用手拍起了方向盘:“什么叫突然说起这个来了?1999年,我就求你跟我回贵阳,可是你没有跟我回去,2001年,我回吉首找你,可你却已经快生孩子了。”

我掏出在2001年买的钻戒:“范昭,这是我十年前就想送给你的,你收下吧。”范昭不肯收钻戒,我于是继续往下说:“我一直在等你回来,我一直在单方面和你谈恋爱,你怎么能认为我是突然说起这个的呢?”

范昭说:“我觉得我们还是说说有关露露的事情吧。”我使劲摆手:“不,你一定要听我说完,我一定要说完。”范昭说:“好吧,我听你说完。”我说:“范昭,我知道你一直对于我和廖莎的事耿耿于怀。”范昭摇摇头说:“我早就没耿耿于怀了,你跟廖莎的事早就跟我没关系了——那还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呀?”

我说:“范昭,也许你没有耿耿于怀了,但我一直都在替你耿耿于怀,因为我知道了你说的那种恶心是个什么意思了。”范昭说:“你和廖莎的事情早就已经过去了,对吧?”我悲哀地说:“她都已经不在了,我和她的事当然已经过去了。”范昭说:“同样的道理,我和你的事情也早就已经过去了,而且过去很多年了。”

我说:“范昭,我是想让你明白,我仍然爱着你,比过去更爱你,同时,我想告诉你我不是那个恶心的人了,你一定要相信我。”范昭说:“即使我相信你,可是这又能怎样呢?”我脑袋一片空白:“是啊,这又能怎样呢?”

我原以为范昭只要明白了我爱她,她就会跟着我回贵阳,可我没有考虑到这个事实——即使范昭明白了我爱她,她也跟我没关系了。

我说:“范昭,我还想多跟你说两个事实,第一个事实是,我已经买下了观水巷10号,里面就连床单枕套都还和从前一模一样,第二个事实是,我找回了小树,她有先天残疾,生下来就只有一条腿,但我已经花钱给她治疗了,她已经是一个完全健康的人。”范昭以为她听错了:“小树?”我说:“是的,小树,昨天接你电话的那个人就是我们的女儿小树,她已经长成一个小姑娘了。”

范昭说:“小树已经死了,才那么一点点大的时候就死了,难道你不明白吗?”我说:“我明白,但那个小女孩真的就是小树,我第一眼就认出了她,不会有错的。我跟你说,我一直都相信小树没有死,她一定还在贵阳,只是我没有找到她而已,后来我果然就找到她了,这件事真是不可思议。”

我掏出手机给范昭看小树的照片,看见和自己很有母女相的小树之后,范昭吃惊地说:“你在哪找到她的?”我说:“孤儿院。”范昭说:“你错了,小树死的时候她还没有成人形,怎么可能出现在孤儿院呢?你看到的不是小树,而是别人的弃婴。”我大怒:“范昭,你怎么能这样说小树,即使你不愿当她的妈妈了,我也永远都是她的爸爸,我不许你这样诋毁我的女儿。如果你决定要忘了小树,那么你就忘掉吧,我会一直把她抚养大的。”

范昭被我吓坏了,然后她泪如梨花使劲掐我的胳膊:“我从来都没忘记过小树,我一直都记得她,你不能这么说我。”我想搂住范昭,但她推开了我,然后靠在窗玻璃上哇哇大哭,哭得差点昏死了过去。

我流着泪告诉范昭:“其实我知道小树早就已经死了,其实我也知道你不会和我在一起了,只是我一直不肯承认小树死的事实,就好像我一直不肯承认你不会和我在一起的事实,我一直就是不肯承认事实,我一直都在骗自己,我靠骗自己而维持着自己的精神不崩溃,因为你和小树都是我生命中绝对不可替代的人,所以除非我把你和小树找回来以外别无解脱办法。如果你和小树是可以替代的人,我早就安之若素了,我早就花天酒地了,我早就活在喜剧中了。”

范昭说:“没有人是不可以替代的,所以我也是可以替代的,你把我看得太高了。”我说:“如果你是可以替代的,那么我在分手后第二天就会把你忘记,或者即使我没有忘记你我也不会一直在贵阳等你回来。范昭,只有不可替代的爱情才是真正的爱情,我们的爱情正是这样的爱情,我想告诉你,我很享受爱你的这个过程,原来毫无保留放心大胆地爱一个人的感觉是如此之好。”

平静下来后,范昭擦了擦眼泪:“我要回家了,你也回你的家吧,这件事情到此打住,我们都别再去管露露了,我们尽量忍受她的存在吧。”

说完这话,范昭推开车门就要下车,我一把拉住了她:“你跟我回家吧?”范昭坚定地说:“不可能。”为了拖延时间,我改口说:“我们去高桥看看吧,万一那个人真是露露呢?”范昭说:“算了吧,我已经相信你不会把我供出来了,你自己好自为之吧。”范昭打开了车门,我朝范昭嚷嚷了一句:“你不要后悔!”这句话把范昭镇住了,所以她去了躺洗手间后又坐回了车里。

我载着范昭过了湘江,范昭显得有些心神不宁,我的阴谋论猜想又开始了,范昭肯定有事瞒着我,但我仍然猜不到她到底在瞒着我干什么,我提醒自己一定要注意,如果不对劲就立即撤回贵阳。范昭看了看我,提议说:“放点音乐来听吧。”我照例放了“萍聚”:“别管以后将如何结束,至少我们曾相聚过……人的一生有许多回忆,只愿你的追忆有个我……”范昭小声哼了起来,然后她细打量了一下我的车:“李小蛮,你果然如愿以偿地开上奔驰了,真好。”

我说:“运气好而已。”范昭说:“像你这种人,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会是胜利者,对吧?”我说:“你这是讽刺我还是?”范昭说:“我只是感叹一句而已。”我说:“你只知道自己受了多少苦却不知道我捱了多少痛,所以你不要心理不平衡。”范昭说:“我才没心理不平衡。”

范昭告诉我,当初从别人那儿听说我回了贵阳之后,她感到很内疚,她觉得是她把我误导到贵阳去的,她觉得贵阳就是一座地牢之城,可她没办法阻挡我,所以她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我回去。

范昭继续告诉我,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不仅我影响了她,而且她对我的影响也很大。为了这个事,她内疚了很久,她总是在看见浮萍看见飘叶或者山雨欲来风满楼时想到我,她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躲避任何能和“贵阳”这两个字扯上关系的事物,她甚至想干脆跑到贵阳去把我叫回来,她不想再和我有关系但是她同样不想我待在贵阳,范昭说:“也许你待在贵阳本身就证明了我们还有某种关系。”但慢慢地她就完全没感觉了,范昭强调说:“真的就没感觉了,你爱在哪待着就在哪待着吧,与我无关。”

我随口问起了范昭的婚姻生活,按照范昭的说法,她老公这种男人属于“童心未泯的那一类人,太爱玩了”。

在范昭的描述中,我听出来她老公其实是一个很差劲的人,不仅没啥本事,而且还挺幼稚,幼稚得近乎有心理疾病,上班泡网,下班泡游戏机,连陪范昭散步时也要掏出手机看漫画。我琢磨着应该还是有机会把范昭劝回贵阳,所以使劲煽风点火批评她老公,但范昭随即又说:“不过他对我还是挺好的,所以我也不强求他要多么上进多么努力,人各有志嘛。”

把车停在六毛妮斜对面后,我和范昭等着露露现身。我看了手表,不到九点钟,露露应该还没开始上班。

我估计了一下,如果我要范昭把她儿子一起带回贵阳的话,范昭就应该没那么大的抵触心理了,我就不相信范昭还真愿意为了那个差劲的男人留在长沙,我比那个男人更有本事更爱范昭,范昭没理由不跟我回去。我已经见到范昭了,我不能再让她像一阵风似的从我身边路过了,我要留住她。

我说:“你还是跟我回去吧,把你儿子也带上,我会把他当亲生儿子的。”大概是范昭没料到我再次提出这个话题,所以她又愣住了。我说:“如果你担心的话,我可以和你签一份合约,承诺不和你再要孩子了。”

范昭说:“李小蛮,你有完没完呀?”挫败感让我有些丧心病狂:“你干吗因为一个和你萍水相逢的男人而不跟我走呢,你觉得你是应该要成全你和我还是成全你和那个男人?衡量一个男人的标准不是看这个人能在女人面前说什么,而是这个人能给女人带来什么,我想请问一下,那个男人能给你带来什么呀?财富,爱情,还是别的什么?”范昭怔住了,因为她的这个蹩脚老公确实不能给她带来什么。

我阴险地说:“我估计他是那种说起话来很潇洒做起事来很飘逸自我感觉更是好得不得了但是迄今为止什么事情都没做成过的人吧——也许他每一次都会很光荣很厚颜无耻地跟你解释说这次又差了一点点?更也许他每个月赚的钱还不如你多?他赚的钱也就刚刚够养活他自己吧,你和你儿子的生活费都还是你自己辛苦赚来的吧?我跟你说,这种自我感觉良好的废物男人我见得多了,你怎么偏偏就要守着这么一个废物而不跟我回家呢?别跟我说他有魅力吸引你,也别跟我说你爱他,我不相信一个过了二十岁的女人还会全心全意地爱上别人……”

范昭打断我的话,她说:“李小蛮,这个男人是我老公,我不许你这么说他,如果你敢再贬低我老公一句,我立即就下车。你已经让我后悔很多事情了,你不要再让我后悔把你叫到长沙来了。”

我说:“难到你还不明白吗?只有我和你才是真实的,你和你老公是虚假的,我们分开后各自演了这么久的戏,各自应付了这么久的生活,各自去得到了一些不得不去得到的东西,各自做了一些不得不去做的事情,现在我们重聚了,所以是时候一起回归了。”范昭给了我一个巴掌:“李小蛮,你给我闭嘴,你永远都不明白平凡甚至普通的生活有多美妙,就好像你永远不明白两口子一百一百地往存折上攒钱的幸福,你总是要么饿死要么撑死,你的幸福总是那么危险那么短暂。”

我觉得范昭误会了我:“我已经是一个平凡的人了,现在我就是请求你跟我回贵阳一起过平凡生活。”范昭苦笑着说:“如果你已经平凡,你就不应该要记得我,更加不应该去把我喊回贵阳。”

我说:“这是我很久以来的愿望,就算是我最后一个不平凡的心愿吧,走吧,你跟我走吧,现在就跟我走吧,然后我们就会得到我们想要的。”范昭说:“李小蛮,我不怪你,因为这是你生来的命,我不介意你去完成你的使命,但请你不要破坏我已经得到的幸福,如果不是露露出现,我才不想和你有任何关系。”

我遗憾地说:“亲爱的,你怎么还是不肯变回李佳呢?”范昭说:“根本就没有李佳这个人,李佳只是虚构的。”我掏出李佳的身份证递给范昭:“李佳不是虚构的,你就是李佳,李佳是我的妻子,是小树的妈妈,是户口本上的女主人,是房产证上的户主,是银行存折上的开户人,是信托基金的受益人。”范昭把李佳的身份证甩到了我的脸上:“李小蛮,我看你是彻底疯了。”

我说:“我知道我做错过事情,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是我现在都这样了,你还想让我怎样呢,我还能为你做什么呢?你就给个机会让我对你好一次吧。”范昭说:“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我也不需要你对我好,我只需要你把自己的事情做个了结。”

我说:“范昭,我爱你。”范昭说:“你觉得这句话对一个中年女人有用吗?”我说:“可我确实爱你。”范昭说:“好吧,你爱我什么?”我满脸疑惑地看着范昭:“我没有想过我到底爱你什么。”

“咚咚咚”,一个女人敲车窗的声音打断了我,我摁下车窗正要问这个女人有何贵干时,我看到这个女人脸上那一道从右至左的漫长疤痕。一种撞见鬼的感觉包围了我全身,我脱口而出:“露露。”

在我认出露露的同时,露露也认出了我,我随之听见了曾经在1998年听见过的嚎叫声。露露一边大叫“救命”,一边甩动她的两瓣大屁股以极其难看的姿势跑向两百米开外的一辆警车。那辆警车打着双闪,这意味着它正处于戒备状态——我根本没注意到它是什么时候钻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