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便起来,坐在梳妆台前让晓芙帮我梳头。“晓芙,信送到公子府上了吗?”
“送——到——了——”晓芙一面倩兮巧笑一面一字一顿地说。
“你说太皇太后宣我进宫有什么事呢?”边说边对着镜淡扫蛾眉。芊落长得不算倾国倾城却别是有一种清纯,仿如清水出芙蓉。所以平**都只淡施粉黛,免得胭脂污了容颜。
“不知道呢。”
刚收拾妥当就有宫里的人来接,卢夫人叮咛了几句便送我上马车。马车平稳地在大道上走,我不时撩开车帘往外看:短衣帮把长辫子盘在头顶蹲在墙根下坐边嗑瓜子儿边闲扯,站在柜台前喝酒;长衫的说书先生拿着醒木摇着扇,拖着长辫子的脑袋晃来晃去地讲刘备三顾茅庐的故事;扎着朝天冲的小女孩和翘着小辫子的小男孩在嬉戏追逐。这些都让我想起鲁迅的杂文老舍的京味小说。
马车缓缓地停住了,我扶着一个宫女的手下了车,在她的引导下向慈宁宫走去。花盆底鞋走在大理石的官道上竟能发出金石般的声音。朱红的宫墙上铺着明黄的琉璃瓦,把本已静静的宫道挤得庄严肃穆。心想清代宫人数目少果然不是虚传呀。
来到慈宁宫,通报后我进入正殿委身行礼,孝庄太后捧着一个小瓷碗站在鱼缸边,见我进来就招手道:“快起来。来,来我这儿。”她把小瓷碗递给身边的一个小宫女,牵起我的手,说:“你这丫头呀,真真的是不请你不来。”
“芊落岂敢当。”心里暗想不是不请不来而是不敢来,“芊落岂敢擅自进宫扰了老祖宗的清静呢?”
“你呀,跟刚出阁的郭络罗格格一样的会说话。”她牵着我往慈宁宫花园走去,说:“昨儿听苏茉儿说这花园的枫叶红了菊花也开了。咱们瞧瞧去。”
慈宁宫花园里种着许多的花木,一年四季花开不断,记得初夏第一次来时,千万朵藤萝花齐放,我第一次见识到什么叫紫藤萝瀑布,那景观与多年前看过的一篇散文里描写的情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此时的慈宁宫后花园枫叶的艳红压过其他树木的枯黄。是那样的红,红得有那样的透彻仿佛还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蕴涵其中,阳光溅在叶面,顺着叶脉,在叶尖上聚成点点金光,将要坠落在衣袂上化出朵朵红漪涟。园里的菊花,红的热烈,白的圣洁,黄的狂放,紫的雍容,墨的深沉,大的如华贵丽人,小的似豆蔻少女。秋光在这里不是肃杀与苍凉而是壮丽和喧哗。
我们刚在亭子里坐下,就看见一个身影从枫树丛中转出,一身明黄,衣料上龙纹翻飞,亲政使他脸上有超龄的沉着稳重,剑眉有点锁起,想都不用想,他就是开创我国封建时代最后一个盛世——康雍乾盛世的一代雄主——康熙皇帝。
见他走近,我立即站起身向他行礼。“起来吧。”说罢转向孝庄揖道:“孙儿请皇阿奶安。”
“都坐下,都坐下。”孝庄带着慈笑对身后的苏嬷嬷说:“茶都准备好了吧?”
“是,奴婢这就去端来。”苏嬷嬷退出亭子。
“皇阿奶……”
孝庄举起手止住他下面要说的话,脸上笑意不改地说:“皇上可真会挑时辰来呀,刚好这儿有一壶好茶,我们边品茶边赏枫也不失是一件雅事。”
苏嬷嬷端着茶来了,把茶具一一放妥。好精致的茶具呀,白玉般的釉底淡淡的菊花不胜娇羞。淡琥珀的茶色,若有若无的茶香,丝丝如冰绡般萦绕心头,心神为之一醒。
“尝尝看。”孝庄优雅地半抬起手。
这茶说来也怪,不仅颜色淡,气味轻,连味道也是淡淡的,但如果只是淡那倒也不算奇,它的淡还带着一种清香,是清晨的一阵轻风,是枫叶上晶莹的凝露,是一脉潺潺的春水。
“好茶!皇阿奶竟有如此的好茶。”康熙一扫刚才进来时的深沉,喜上眉梢地说:“比内务府的要好!”
孝庄欢心的笑着说:“皇上喜欢就好。这是曹寅的孝心。说叫……枫露茶。”
“枫露茶?!”我脱口而出才知失言便低下头,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后背却是凉飕飕的。
“哦?”孝庄挑起眉有趣地看着我,说:“你知道这种茶?”
“呃——因、因为我在……家父的书房里无意看到。”我感到额上沁出细细的汗,在这些居高位司生死的掌权者的眼皮下撒谎真是对心脏的莫大的挑战,但我总不能说是从曹寅的孙子曹雪芹写的《红楼梦》里看来的吧。
“哦,这样啊,那你把你知道的说给朕听听。”康熙支着头看着我,那双纯黑的眸子里射出的眼光是锐利的,似要把我看透。
“是,据奴婢的记忆,这枫露茶是取枫树春天的幼芽晒成。枫露茶的茶色极难出来,要沏上三四次才会出茶色,茶香淡而不寡,清而不冽。”边说边心里暗暗想原来以前看的红学探究是这样用的,不由在心里长叹。
孝庄听得不住的点头,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说:“没错,跟曹寅说的基本是一样的。”听到这话我不由心里一松,这皇宫真是个步步惊心的地儿啊。
康熙边听边低头默默地品茶,然后把茶杯放下,清澈的眼神看着孝庄说:“皇阿奶这解闷的伴儿是找对了,不知是哪家的格格?”说着挑眉看了我一眼。
“她呀,是汉八旗里卢兴祖的女儿,是你的侍读纳兰性德的未过门妻子。”
“哦?纳兰的妻子?朕怎么没有听说?”康熙放下刚拿起的杯子。
“在木兰的时候我做的主,后来也跟皇上说了,想是皇上政务太繁忙了。”
康熙抿了抿唇,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说:“原来是这样啊……”我看了看他的表情,低下头看着桌上的杯子,感觉两道冷而锐的目光在脖子上游离着。
后来苏嬷嬷送我出慈宁宫的时候说,自木兰回来后孝庄像今天这样开怀高兴的还是第一次。这时我想起刚进慈宁宫时孝庄站在鱼缸边,那表情不象在看鱼,倒像在琢磨着什么,还有康熙刚进来时的神色和那被打断的话,似乎是有什么事要发生了。默默地算了算,对了,三藩之乱就在今年年底了,此时应该是在撤与不撤藩的问题上群臣争论不休吧。
“卢小姐——”听到背后的惊呼,我顿住脚步往后看,随行的两个宫女都低首跪着。
“怎么了?”我奇怪地问,她们都不答话,只用眼瞟了瞟我身后,转身,心里一惊,一下就跪了下来。康熙不知什么时候停在我的面前,我的后背又开始凉飕飕的。
“跪得这么干脆,你的膝盖不疼吗?”随着那声音,一只手把我扶起,我顺着力站起来后也感到膝盖辣辣的痛。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只是静静地低头站着。
“今天看到你,朕真的很后悔当初答应皇阿奶把你从选秀行列中豁免时的爽快。”一个平静而冷峻的声音响起:“你真的很不一样。知道吗,普天之下想要成为朕奴才的人很多,但你,在你自称奴婢的时候,朕却看不到一丝屈服。真是稀奇啊。”
半晌,我鼓起勇气,半蹲下,说:“请皇上恕罪了。”
“起来吧。皇阿奶为什么会答应卢兴祖这个要求,朕现在想来也想不明白。”
我站着静静地听,竭力令双腿不要那么明显的抖动。虽是身处北平的深秋,但我觉得四周如同寒冬腊月。静静的秋风在耳边不知低声呢喃什么,似乎我们都在等待什么。“皇上的朝堂或许可以容得下不甘为奴的诤臣,但皇上的后宫绝对容不下不甘为奴的女人。因为皇上需要的是温顺如玉的妃子而不是心比天高的奴婢。”说完这句话,我的理智才追上来,怎的一个后悔,随即又跪下了,看着白花花的大理石,感觉两道目光紧紧地把我压得不能动弹。
静,令人毛骨悚然的静,时间似乎过了一个沧海桑田。
“哈哈,哈哈哈……”他低声的笑,每一声都强烈地震撼着我的的心,我的魂魄都快要被震的脱离这躯体,游离到九霄之外了。“你不怕吗?”他一字一顿地问。
“怕。”
“那为什么还要说?”
“因为奴婢说的是实话。”
“哈哈……”他又低笑了几声,说:“你真的很特别。朕倒有几分羡慕纳兰了。”
我低首跪着静静地听,理智告诉我不是活腻了就不要再乱说话了。一阵脚步声,衣袍撩动的声音,有人在我身边跪下。“奴才纳兰性德拜见皇上。”
“都起来吧。”
容若把我扶起,膝盖辣辣的痛。
“再过一个月就是廷试了,纳兰,你准备得怎样了?”
“奴才这些时日都在家读书,廷试之日定不负皇上的厚望。”
不知为什么,容若每自称一次奴才我的心里就会起一次疙瘩。廷试,对了,记忆中容若这一次廷试是因病错过了。
“好,朕等着你届时的表现。”说罢就走了,转身时眼角的余光在我的眉间一扫而过。
看着他渐远的背影,心头不禁一松,眼眶的泪竟不自禁的涌出。
“怎么了,芊儿。”声音满是柔柔的关切,温暖而略带粗糙的手轻轻地抹去我脸上的泪,“别哭,别哭……你要到哪里吗?”
“正要回家……”我有点哽咽的说。
“来,我送你。”说罢便挥去随后的宫女,挽起我的手向宫门走去。“我阿玛说过几天想见见你。”
我轻轻一笑,说:“丑妇要见家翁了。”
“丑妇……呵呵……”容若停下脚步站在我面前,眼神清澈的纤尘不染,“怎么会丑呢?你看这雨打梨花的模样,我见犹怜。”我撇了撇嘴嗔了他一眼。他笑着牵着我往前走。
“容若,要廷试了……”我咬了咬唇,心里实在是希望改变什么,“一定,要保重啊……”
容若又一次停下脚步,眼里掠过一丝疑惑,说:“放心吧,等廷试后我就迎你过门。”
“我们先不说过门的事,你一定一定要答应我,答应我一定要好好保重。”我很正式地跟他说。看他信心满满的样子,我真不忍见他失落,宁可诗坛少几首佳作。
他神色一敛,说:“好,我答应你,答应你。”
“容若,再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说说看。”
几经思量,终于开口低声说:“不要做奴才的奴才。”
说完,他似是一惊,定定的看着我。难道我说的话让他也觉得大逆不道还是……他听不懂?
“走吧。”他牵起我的手走起来了。鞋底一下一下敲在大理石上,也一下一下敲在我的心头。
出了宫门,我正要上马车,他却把我拉住,眼神亮如琉璃,“我答应你。”一时我没有反应过来,呆呆的看着他俯下身,额上蜻蜓点水的一抹轻软,耳伴响起一句轻语“你是上天恩赐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