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百年国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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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临危受命(8)

马上端坐一名身穿官府皂服的信差,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脸上虽已显出疲累之态,但眼神还是颇为犀利。他冲着守门人高声喝问道:“郑观应可在局中?”

守门人一见对方的架势,忙不迭地答道:“您是说郑总办。他在,在……”

“那还不让他速速出来。”信差把眼一瞪。

“这……”守门人朝厂屋的方向瞧了一眼,脸上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说,“郑总办此刻虽在局中,可人却出不来。”

“岂有此理!”信差把眼睛一瞪,高声呵斥,“你速去通报一声,就说两江督宪有加急公函在此,让他速来恭迎。”

“官爷,恕小的冒昧。”守门人小心翼翼地问,“您这是打哪来呀?”

信差把下颌傲然一扬:“总督衙门。”

守门人听完,吃惊不小,俗语说“宰相家人七品官”,原来眼前之人竟然来自总督衙门,怪不得脾气这么大。可郑观应此时的确又无法出来,眼前之人又不能得罪,这可怎么办?

守门人想到这,眼珠转了转,恭敬地说:“还是劳您大驾跟小的走一趟,郑总办实在是不方便出来。”

信差一听,极不耐烦地从马上跳下来:“我倒要见识一下这个郑观应,哪来这么大的臭架子?”

“简直是胡闹!”李鸿章听完经元善、谢家福的讲述之后,先是有些震怒,随即沉吟了片刻说,“你们带上我的手札,命龚寿图立即放人。”

“谢中堂。”二人对视了一眼,齐声道。

“陶斋虽身为总办,但织布局的债又怎能让他一人承担?”李鸿章顿了顿,“你们放心,这件事我自会还他个公道。”

经元善说:“中堂既然这么说,我们就放心了。”

“莲珊,你方才说还有一件事?”李鸿章说到这,又把目光望向经元善。

“电报开创方始,各项支出繁重,唯以电线材料为大宗。”经元善点点头,看了一眼谢家福,“我与绥之已达成共识,要想降低成本,并为电报局长远谋划,应该自行制造电线方为上策。”

“不错。”谢家福也在一旁补充道,“以日本为例,各种电线材料均能自行制造,而我局皆从外国购买,成本相差几近一半。我们想开设一家电线材料厂,只因创办之初,势必有所亏耗,所以特来恳请中堂能贴补部分资本。”

李鸿章怔了一下,他觉得谢家福话里的“贴补”二字有些蹊跷,不禁问道:“这贴补之银,是不是有什么说法?”

谢家福说:“为鼓励商情,贴补的官款不向工厂征收利息。”

“那何人具领?何人认还?”李鸿章又是一怔。

“与商本共担风险。”

李鸿章缓缓说:“那就是说,借出的官款不仅无利,还可能因生意的亏折而有所减损?”

“中堂,西洋各国商务进境如此之速,盖因早已施行此法。”谢家福忙说,“我们此时正该效仿,直起而追。”

李鸿章似有难言之隐:“绥之,若换你来做北洋大臣,你会答应这种于官无利反而有险的事吗?”

谢家福听李鸿章这么一说,不觉微有愠色:“中堂可知日本商务为何突飞猛进直追西洋各国?其根本就在各大公司皆由国家包认股息,政府扶持,所以民情风动,商贾乐从。现前不必说欧美,就说日本,我与之相比,差距又何止天渊?”

李鸿章脸色一变:“即便日本有可取之处,但你如此称扬,就不怕被他人唾骂?”

“秉钧据实之言,又岂惧他人唾骂?”谢家福深吸了一口气,慷慨陈词道,“眼下时局败坏至此,病根在是非不明。遥想招商局创办之初,中堂拨借官款,开我国风气之先,商贾无不倍感振奋,乃至招商局一跃而成400万资本之大公司。而今,世事变迁,更应与时偕行,投国家之资本以扶持商务,不应利害太明,为物欲所蔽。孟子曰,‘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若执政大臣皆有公忠体国之心,以天下为念,去伪存诚,知人善任,则转弱为强易如反掌,又岂止是商务一项?”

谢家福一席话说完,李鸿章的脸色阴晴不停地变幻着。谢家福还想继续说,却被经元善拽了一下,这才极不情愿地把想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李鸿章沉默良久:“绥之是在怪我只着眼于官家之利?”

经元善为人本就够得上直爽,但谢家福却尤有过之。他轻哼了一声,忍不住鲁直地顶撞道:“若是曾文正公在世,必无中堂方才之语。”

李鸿章霍然起身,轻甩了一下衣袖,径自出了书房,撇下二人朝内府走去。

经元善也忙站起身,忧心忡忡地对谢家福说:“绥之,你的话说得太重了。”

谢家福一跺脚,望着李鸿章的背影,长叹了一声说:“我今日方知,中国欲振兴富强,简直如涉大海,茫无涯际!”

经元善缓缓地说:“依我看,中堂之所以不肯拨借官款,还是因为雨之和陶斋的事。这些事一出,他对商人的信任就大打折扣了。”

谢家福错愕地望向经元善,禁不住再次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织布局的守门人领着总督衙门的信差直接找到春生,三言两语说明了来意之后便退了出去。

春生听完后,忙走上前说:“官爷,我是郑总办的助手。他此刻就在公事房里,只是现在不方便会客。”

“这青天白日的有何不便?”信差不耐烦地说,“你快与我带路,耽搁了紧急公务,你我都吃罪不起。”

“那好……请跟我来。”春生听对方这么一说,便硬着头皮,领着信差朝郑观应的公事房走去。

两名道台衙门的衙役正守在公事房门口,见春生领着一名身穿皂服的信差朝这边走来,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迅速对视一眼,便拦在两人面前。

其中一人喝问道:“站住!你们要到哪去?”

传唤公文的信差一怔,并没有言语,而是把目光望向春生。

春生用眼睛瞟了一眼公事间的门,小声道:“郑总办就在这间屋子里。”

“他可是犯了国法?吃了官司?”信差也不理两名衙役,而是回问春生。

春生意味深长地说:“总办要是犯了法,又怎么会在这里?”

“那为何有衙役守候?”

春生低声说:“自是遭人陷害,欲加之罪而已。”

信差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春生的言外之意。他把头一扬,不理两名衙役,继续朝房门走去。

两名衙役一见,不约而同地挡在信差面前,其中一个身材矮胖的衙役说:“这位老兄,请止步。”

“郑观应可在这里?”信差用手指了一下面前的那扇门。

另一个瘦高的衙役点头道:“是在这里。”

“把门打开!”信差高声说。

两名衙役对视了一眼,矮胖衙役说:“我二人奉命守在这,任何人都不得接近郑观应。”

信差轻蔑地一笑:“你们在哪里当差?”

“道台衙门。”二人对视一眼。

“别说是你们二人。”信差冷哼了一声,“今日就是你们道台大人在此,也不敢阻我。”

两名衙役一愣,不禁仔细地打量起眼前这名信差的穿戴,还是矮胖衙役有心眼,出声问道:“敢问这位老兄,您从哪来?”

“南京——总督府。”

两名衙役听完后不禁大吃一惊,蓦然怔在了那里。

“速速打开房门。”信差极不耐烦地喝道。

“这……”矮胖衙役慌忙低声对瘦高衙役说,“你快去找龚大人。”

“好。”高个衙役匆匆朝外面跑去。

“还磨蹭个鸟?还不快开门!”信差又上前一步,催促道。

“您稍候。”矮胖衙役磨磨蹭蹭地去掏房门钥匙。

他刚把锁头打开,信差就在一旁不耐烦地“咣当”一声把门推开。朝里面一看,只见屋里站着一名年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商贾,也正在看着他。信差便一边打量,一边问道:“你就是郑观应?”

“不错,正是在下。”郑观应虽有些诧异,却依旧不慌不忙地答道。

信差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份公函:“我奉两江督宪之命,特传递六百里加急公函一封。”

郑观应一怔,拱手道:“兄台辛苦了。不知所为何事?”

信差掏出公函,大声读道:“查有三品衔候选道郑观应,现奉委办上海招商总局并机器织布局、南北电报局。该员籍隶广东,明干有为,熟谙洋务,现经兵部尚书、两广防务大臣彭玉麟奏请,两江总督衙门转饬该道:速赴广东听候差委,不得延误。两江总督:曾。光绪九年十二月初十日。”

信差念完后,把公函交到郑观应手上,换了一副口气:“郑观察,军情紧急,片刻不得延误,请你赶快回去收拾一下,早日动身吧。”

“不许走,郑观应哪都不能去!”不知什么时候,龚寿图跟着那名离去的瘦高衙役赶了过来。

信差乜斜了他一眼:“你是什么人?”

“在下龚寿图,浙江候补道……”

没等龚寿图把话说完,就被信差冷哼一声打断了:“既身为朝廷命官,你就应该知道,阻挠差委,延误军情,那可是杀头的重罪。”

“你……你说什么?”龚寿图瞪着疑惑的眼神,看了一眼信差,紧接着又把目光转向郑观应。

郑观应上前一步,把手中的公函递给龚寿图:“仲仁兄,我受彭雪帅保奏,两江督宪允准,即刻就要去广东军中效力。还请行个方便。”

龚寿图只是看了几眼,夹着公函的手指就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他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禁不住狐疑地问道:“这,这是真的?”

“你难道不认得总督衙门的关防大印?”信差冷哼了一声,一把夺过委任公函,交还给郑观应,然后用手一正腰间的佩刀,“还不让路?误了事,你们谁担待得起?”

龚寿图的脑海里顿时一片空白,他手足无措地退让在一旁。两名衙役一见,也忙闪开一条路,眼睁睁地看着郑观应从他们的眼皮底下走了出去。

天津。东天客栈。

经元善、谢家福已经把织布局和拜谒过李鸿章的事全盘告诉了盛宣怀。

“这件事颇为棘手。”盛宣怀沉吟了片刻说,“听中堂说,陶斋前些日已经禀明粤防大臣彭雪帅,要去广东前敌效力,朝廷允准的上谕也已经下发给了南北洋大臣。”

“什么!他要去前敌。”经元善闻言,不禁动容道,“我怎么从未听他提起过?”

“是啊,陶斋从来也没说过呀。”谢家福的脸色也不由一变。

“中堂想让他留在织布局清理账务,不想让他走。但以陶斋的脾气,恐怕……”盛宣怀说到这便停了下来。

“你是担心……”经元善领悟到了盛宣怀话语中的含意。

“他要是在这个关口一走了之……”盛宣怀再次停顿了一下,“不仅会于己不利,也会给龚寿图等人执掌织布局留下可乘之机。”

“龚寿图不过一个纨绔子弟。”谢家福忧心忡忡地说,“织布局要是落在这种人的手里,其后果可想而知。”

“戴恒更是老奸巨猾。”经元善的脸上也笼罩着一层深深的忧郁,“这帮人想将陶斋排挤出局的用意,不过就是想满足一己之私欲而已。”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盛宣怀沉吟道,“戴恒、龚寿图若是入主织布局,只怕就要与设局的初衷相违背了。”

经元善说:“中堂并无撤换陶斋之意。只要他自己不走,龚寿图他们便不能得手。”

谢家福也说:“不错。只要陶斋能挺住,他们奸计就不能得逞。”

盛宣怀紧锁着眉头,缓缓在屋里走了几步:“怕就怕,陶斋如今已经脱身了。”

经元善、谢家福禁不住面色一变,相互望了一眼,目光中疑惑的神色瞬间大盛。意思是说,李鸿章的手令尚在自己这里,郑观应又怎么能轻易逃出龚寿图的软禁呢?

盛宣怀仿佛洞悉了二人的心中所想,他停下脚步,苦笑着把目光望向经元善和谢家福:“曾九帅是个急性子。龚寿图的胆子就算再大,也不敢阻拦他的调令。”

经元善说:“既然这样,明日一早,我和绥之就先回去,看看陶斋还在不在织布局。”

盛宣怀点头说:“你们见到陶斋一定要先稳住他,不要让他轻举妄动,剩下的事等我回去再说。”

谢家福说:“都说阎敬铭铁面无私,你此番进京也要多加小心呐。”

盛宣怀淡淡一笑:“心底无私天地宽。他要是真的无私,这事反倒好办了。”

当唐廷枢得知,存放在招商局越南分局的中国军米被法军扣押的事之后,便暂时终止了对法国的访问,专程赶赴越南,去拜会法国驻越南总督。

总督府是一座美轮美奂的法国宫廷式建筑。外立面是白色的大理石,中央顶着一座红色的穹顶。大门前面是一个极为开阔的花园,四周绿树环抱,环境幽雅,让人不免有一种置身于西方皇家花园的感觉。

整座总督府共有一百多个大小厅堂。会客室、宴会厅、阅览室、娱乐厅、演艺厅,应有尽有,一应俱全。法国人给它起了一个很别致的名字——“诺罗敦宫”。

法国总督没有在会客厅接见唐廷枢和越南分局总办张沃生,而是让人直接把他们带到了餐厅。唐、张二人走进餐厅的时候,总督的美餐已接近尾声。工作人员对他们做过简短的介绍后,这位总督大人便一边用餐巾轻轻擦了擦嘴角,一边指了一下餐桌旁的座位说:“请坐。”

“总督阁下,我们的来意想必您已经知道了。”落座之后,唐廷枢彬彬有礼地说。

总督态度轻蔑地“嗯”了一声,然后坐直了身体,望着唐廷枢。

“总督阁下,我无意冒犯您。”唐廷枢也坐直了身体,“但我不得不说,贵国军队无故扣押存放在我栈房中的物品,这简直就是强盗的行为。”

“贵国向来以法治国。可贵国军队的所作所为却明显违背了《国际公法》。”一旁的张沃生也说,“我们想请总督大人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解释。”

总督高傲地看了两人一眼:“我们缴获的是敌国的军粮。”

唐廷枢和张沃生对视了一眼,随即说道:“我们两国尚未开战,不知这敌国的说法从何而来?”

“任何一个国家,都会成为我们的‘假想敌’。”总督摊了一下双手,“中国自然也不例外。”

“您不觉得是在强词夺理吗?”唐廷枢据理力争道,“招商局是守法商人,我们定期缴纳总督府颁布的各项税款。贵国军队对待我们的态度应该是保护,而不是掠夺。”

总督把餐巾从脖子上摘下来,放在餐桌上,不以为然地说:“以后你们可以不用交税了。”

张沃生惊诧地望着对方:“您这是什么意思?”

总督缓缓地说:“我劝你们马上关闭越南招商局。”

张沃生高声说:“总督大人,您的这种做法简直太不道德了。”

“拿破仑说,‘一切不道德的事情中最不道德的,就是去做不能胜任的事情’。”总督站起身,显然已经准备结束这次谈话了,“商人就该做好商人的本分,不要跟政府搅在一起。”

“总督阁下,希望您能讲讲道理。”唐廷枢也忙站起身,“我们是商人,可谁又规定政府不能成为我们的主顾?”

张沃生也忙说:“是啊,总督大人,希望您能三思?”

总督不为所动,迈开脚步,拖着肥胖的身躯朝门外走去。

唐、张二人相视了一眼,刚想说什么了,却见总督忽然停下脚步,慢慢地回身,温和地对他们说:“不好意思二位,我还忘了告诉你们一件事——不仅是军粮,今后只要我们遇到招商局的轮船就都会视为敌军的财产。一旦出了事,可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们。”说完之后,再次迈着笨重的步伐朝门外走去。

张沃生望着总督的背影,狠狠地啐了一口:“真是太欺负人了!”

唐廷枢长吸了一口气,努力压抑了一下愤懑的情绪说:“先回去吧。”

张沃生点点头,忧心忡忡地说:“看样子,他不像是在吓唬我们。”

唐廷枢也表示赞同:“先把消息传回总局,一定要让他们加倍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