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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孤帆远影(10)

老家人揣信入怀,转身离去。庞云也出了屋子,走到外面的廊下,他抬头看了看天,风越刮越大,乌云也正在渐渐集结,他的心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句话:山雨欲来风满楼。

天津。直隶总督行馆的内堂之中。

“中堂大人,您好!”劳伦斯彬彬有礼地躬身说,“见到您非常荣幸。”

“坐。”李鸿章微微点头,指了一下旁边的太师椅。

“谢谢!”劳伦斯恭敬地坐下。

“盛观察把你们的事都和我说了……”李鸿章拿起桌上那份大北电报公司新拟好的合同文本,“贵公司提出的这份合同,可以签。”

“您说的是真的吗?”劳伦斯的眼睛一亮。

“本督还会蒙你不成?”李鸿章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中堂大人,我不是这个意思。”劳伦斯慌忙站了起来。

李鸿章说:“恒宁生先生和我是老朋友。他不遗余力地帮助中国发展电报事业,本督投桃报李,这不也是应该的吗?”

“中堂大人说得对极了。”劳伦斯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大北一定会再接再厉,真诚地同贵国合作。”

“杏荪,准备笔墨。”李鸿章朝一旁的盛宣怀使了个眼色。

“是。”盛宣怀答应一声,取过笔墨。

李鸿章拿过笔,蘸了一下墨汁,眯着眼睛在合同书上略作端详,随后工整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劳伦斯忍不住走过来,当他看到合同书上签名的地方清清楚楚地写着“李鸿章”三个字的时候,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盛宣怀把签好的两份合同递给劳伦斯,劳伦斯看了看,把自己的那份收好,随后把另一份递给盛宣怀:“这份请您收好,祝我们合作愉快。”

盛宣怀接过合同:“合同业已签订,你回上海后就请电告厦门,会同我官署,共同拆除上岸之水线,不可有半点延误。”

“请盛大人放心,大北一定信守约定。”劳伦斯复又对李鸿章躬身说,“中堂大人,我先告辞了。”

李鸿章站起身:“杏荪,代我送送劳伦斯先生。”

盛宣怀送走劳伦斯,重又回到内堂,见到李鸿章之后的第一句话便说:“中堂,卑职是万不得已,方才出此下策。”

“以夷制夷,此计甚妙。”李鸿章不以为然地摆摆手。

“只是,要委屈中堂了……”盛宣怀欲言又止。

李鸿章说:“委屈不委屈的先不提,关键得把这件事办得天衣无缝。”

“卑职必当尽全力斡旋。”

“先不说这事了。我要告诉你另一个好消息。”李鸿章把话题一转,脸上浮现出一丝喜色,“刘坤一已开缺回籍,我向朝廷单衔上奏,澄清了你的冤屈。”

盛宣怀忙跪倒在地:“多谢中堂再造之恩!”

“快起来。”李鸿章扶起盛宣怀,略带一丝遗憾地说,“此案大体虽已终结,却只能说,尽善矣,未尽美也。”

“您的意思是……”

李鸿章轻叹道:“总理衙门虽认同老夫所奏,却说你身在直隶当差,业已离开招商局,应不准再行干预局务。”

盛宣怀只觉一种失落之感,蓦地涌上心头:“卑职只要能看到招商局的船,航行于我内海大江之中,便足矣。”

“你能这么想最好。”李鸿章赞了一声,又说,“景星长在开平,你又只身出局,我担心雨之一个人操持局务,尚有不足啊。”

盛宣怀想了想说:“陶斋与太古的合同已经到期,中堂可委任他入局帮办。”

李鸿章皱眉倏然一松:“陶斋对轮船航运驾轻就熟,有他入局自然再好不过。只是他现已身兼三职,真是辛苦他了。”

盛宣怀说:“不妨事。韩信点兵,多多益善。”

李鸿章点了点头,换了个话题:“再过几日,我便要回合肥老家守制。这期间,我已奏请朝廷调张树声代行老夫之职。大北合同的事,我会跟他讲个来龙去脉,这场双簧还得让他陪老夫一起演。”

“卑职明白。”

李鸿章走到窗前,向外望去。刚才还是晴空万里,此时竟已乌云密布。

“山雨欲来风满楼。”李鸿章自言自语地说,“最好这段时间不要有什么事。”

太古轮船公司总经理施怀雅的心情十分矛盾。

郑观应的雇佣合同已经到期,他本想与对方续签新合同,但郑观应离开太古的态度十分坚决,他不知道是对方想以此作为要挟,欲提高自身的报酬,还是真的不想继续留在太古。

短短几年时间里,郑观应把揽载行扩充到了二十几处。太古的分号、码头、栈房遍及沿江各口岸,这些都得益于他在华商中的影响。如果他真的舍太古而去,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损失。郑观应和晏尔吉俨然成了太古的左膀、右臂,而失去了一只肩膀的太古,未来又会怎样……

施怀雅从酒柜中拿出一瓶法国白兰地,倒在酒杯之中,仰头喝了一大口。原本柔和纯正的口感,今天似乎不见了。他若有所思地举起杯子,对着窗外的日光望去:琥珀色的液体,在日光的照射之下,仿佛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几声饱有节奏的敲门声传来,施怀雅知道是郑观应来了。

施怀雅把酒杯放在桌子上,亲自给郑观应打开房门:“快进来,陶斋。”

“您好,施怀雅先生。”郑观应进入室内,在沙发上坐下。

“来一杯吗?”施怀雅指了一下桌上的白兰地。

“不了,谢谢。”郑观应略带歉意地笑了笑。

“我刚才正在思考一个问题。”施怀雅坐到座位上,“可直到现在还没有答案。”

“什么问题?”

“我到底该怎么做,你才会继续留在太古。”施怀雅诚恳地望着郑观应。

“非常感谢您对我的信任。”郑观应的态度很坚决,“无论怎样,我都必须离开。”

施怀雅字斟句酌地说:“陶斋,我刚才在想,如果你能在太古服务满十年的话,我将提请董事会聘请你为太古的终身雇员,并奖励你一笔不低于10万元的养老金,以便让你的这一生再没有后顾之忧。不知道这样,能不能……让你改变主意。”

“谢谢您。”郑观应沉吟着说,“我只能对您说……真的很遗憾。”

施怀雅望着郑观应,他蓦然觉得,对方就像桌上摆着的那杯白兰地酒一样:虽然酒性浓烈,却由于长时间的陈酿,饮用后依然给人以高雅、舒畅的感受。可当他不愿意去做一件事的时候,你若强加于他,这杯美酒的烈性就会显露无遗。

“好吧。既然这样,我就不再挽留你了。”施怀雅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不过,我还是想请你帮一个忙。”

郑观应抱了抱拳:“只要是我力所能及,我一定会尽力而为。”

施怀雅喝了一口酒:“你离开之后,太古就少了一个尽职尽责的总买办,这对太古是一个巨大的损失。中国有句古话,近朱者赤。我想请你帮我介绍一位熟悉航运的人士来接替你的位置。”

“人选……我倒是有一个。”郑观应想了想,“不过,我得先征询一下他的意见。”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施怀雅带着几分失望的满足,点了点头。

上海电报局。

盛宣怀把李鸿章同大北公司签订的那份电报合同递给郑观应:“现在得想方设法,把合同的内容透露给西方列强驻中国的公使。”

“这个不难。”郑观应略作沉吟道,“《北华捷报》在洋人的圈子里极有影响。报社的主笔之一葛林和我私交不错,这篇‘文章’交给他们来做最合适。”

盛宣怀想了想说:“如此就有劳陶斋了。”

“跟我还客气什么?”郑观应站起身,略带迟疑地说,“这以夷制夷的法子虽妙,却总还是脱不了阴谋之嫌呐。”

“不是阴谋,是阳谋!只有将大北的垄断之心昭示于天下,才能真正杜绝其垄断之心。”盛宣怀意味深长地说,“《定军山》这出戏里,老黄忠只有先放了夏侯尚,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其射杀。”

“有理。”

“还有一件事……”盛宣怀话说了一半,便迟疑起来。

“什么事?”郑观应望着盛宣怀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禁追问道。

盛宣怀说:“津、沪电报线既已转为官督商办,我准备趁热打铁,继续筹办长江沿岸等处的电报支线——先架设上海至汉口一线,并逐渐向浙江延伸。”

“此举甚好!”郑观应喜道,“长江自镇江溯达湖北,计一千五百余里,中间口岸甚多,而汉口一镇茶市尤为繁盛。浙江又系产丝之地,宁波、温州均为通商口岸,此线一旦架成,则江海联为一气,不独便利商民,于防务亦是大有裨益。”

盛宣怀叹了一口气:“这条电线所经皆是南洋重镇,我担心在南洋辖区之内的线路要受我北洋统辖的电报局执掌会大有窒碍。”

“你的意思是说,南洋大臣不会批准我们这个提议?”郑观应的心中也是一紧。

盛宣怀点点头,忧心忡忡地说:“刘坤一曾因招商局一案与北洋势同水火。如今左宗棠署理南洋,难保不会同样拒我于千里之外。”

郑观应沉吟片刻:“我看,左大帅应该不会像刘坤一一般小肚鸡肠,不顾大局。”

“左侯与中堂……唉,不说了。”盛宣怀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不管如何,我们总要试一试。”郑观应毫不退缩。

“我也是这么想。只是……由我出头,总有些不便。”盛宣怀依旧苦笑。

“让我去就直说!”郑观应故意不满地看了盛宣怀一眼,“何必绕那么大的弯子。”

“知我者,陶斋也!”盛宣怀哈哈一笑,稍后正容道,“谒见左侯之前,你要先去拜会一个人。”

“谁?”

盛宣怀拿起笔,在桌上铺好一张纸,“唰唰”写了起来。须臾之间,一封信便已写好,他递给郑观应说:“你先去拜访这位王之春先生。”

“王之春?”郑观应接过信笺。

盛宣怀缓缓地说:“这位王先生大有来头……他的十四世祖与船山先生的七世祖为同怀兄弟。此人现任职于江宁洋务局,与中堂、左侯均私交甚厚,若有他从中斡旋,成与不成尚且不谈,至少不会让你吃上一顿闭门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