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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惊涛骇浪(14)

张佩绅继续说:“更何况,这种近似于赌博的做法,成了,你也未必就能在咱这行里称王称霸……可要是砸了,那便是倾家荡产,这辈子就别指望翻身了。以庞云的精明,这些道理他会不明白?所以说,我看他不会存此非分之想?”

吴、马二人又是点了点头,可倏忽之间,吴世义便似乎又意识到了什么:“东家,可他万一要是跟别人合起伙来做这事……这也不是不可能啊?”

张佩绅点点头,略作沉吟:“你们二人马上去查查,看能不能查出个头绪。然后我们再想如何应对的法子。”

“那好,东家,我们就先回去了。”二人纷纷起身准备告辞。

就在这时,家人匆匆走了进来,递上一张请帖:“老爷,方才‘庞怡泰’的伙计送来一张帖子,说是他们东家有事请您……”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张佩绅接过请帖,向家人摆了摆手,“你先下去吧。”

张佩绅打开请帖,快速浏览了一遍,随手递给吴世义。

“四月初一,得月楼……”吴世义看完,把请帖又交给马彪。

马彪看过之后说:“他怕您忌惮原来您和他之间的过节,推辞不去,还特意提到了遍请镇上另外四大丝行的东家……他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吴世义说:“依我看,不论是什么药,都必然跟他大量吃进生丝这件事有关。”

马彪点点头,想了想,便征询张佩绅道:“东家,咱去吗?”

“去,怎么不去?”张佩绅豁然一笑,“要是不去,不就又让他把咱看扁了。”

大沽口。

招商局的“合众号”轮船缓缓靠岸。舱门打开,乘客络绎不绝地从里面依次走出来。

盛宣怀和朱其诏静立在岸边,似乎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人。当盛宣怀看到父亲盛康出现在人群之中时,一边高喊,一边挥手示意:“爹,我在这……”

提着行李的家人看见了盛宣怀,忙对盛康说:“老爷,您看,少爷来了。”

盛宣怀和朱其诏向前紧赶了几步,把盛康从人群中搀扶出来。

“爹,马车在那边,我们先去客栈。”盛宣怀指了一下不远处的马车。

盛康冷冷地哼了一声,也不答话,只是自顾自地走过去,家人紧紧地跟在他后面。

盛宣怀和朱其诏对视了一眼,心里虽然纳闷,却来不及细想,也忙跟了上去。

来到马车前,盛宣怀对盛康说:“爹,我扶您上车。”

盛康看也不看盛宣怀一眼,而是扭头对家人说,“阿福,扶我上车。”

家人忙把行李撂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扶盛康上车。车把式也极有眼力见地跳下车,把行李帮忙拎上车。

盛宣怀和朱其诏又对视了一眼,对盛康的举动愈发觉得诧异。

马车的帘幕拉开了一半,从里面传出盛康的声音:“翼甫,你上来,跟老夫一道走。”

“世伯……”朱其诏看了一眼盛宣怀,嗫嚅道,“那杏荪……他……”

“你管他做什么?”盛康冷哼了一声,帘幕瞬间被拉得严严实实。

朱其诏看了看盛宣怀,又看了看马车,正待犹豫之时,车里的盛康又催促道:“你还磨蹭什么?还不快点!”

“哎!来了。”朱其诏忙答应一声,撇下盛宣怀径自登上马车。

“走吧。”盛康又说。

“车把式,祥来客栈。”朱其诏吩咐道。

“几位坐稳了,走嘞……驾……”车把式凌空甩了一声响鞭,马车载着几个人,撇下盛宣怀兀自而去。

盛宣怀望着马车在自己的视线中消失,苦笑着摇了摇头,随后,挺起胸膛,朝着马车消失的方向踽踽行去。

北京城。总理衙门里,沈桂芬与刚刚守制期满,重新入值军机处的兵部尚书李鸿藻正在对刘坤一、李鸿章二人核查招商局的奏报发表着各自的看法。恭亲王奕,一边听着二人的对话,一边漫不经心地摆弄着自己左手拇指上的翡翠扳指。

“刘坤一所奏还是颇有见地。”沈桂芬近来的身体已大不如前,他一脸病容地说,“招商局所欠官款,应将其本息概作官股,让官总握局中大权。这样一来,厚利归于朝廷,又有什么不好?”

“经笙兄沈桂芬,字经笙。博学多闻,自然听说过,自古以来,上不与下争利。官与民争利,其结果将会如何呀?”李鸿藻微微一笑,“况且,招商局创办之初,李鸿章即已奏明,官督商办。官为扶持,以助商力,商为承办,按生意常规经管。只有这样,局务方可长久不疲。倘若依刘坤一所奏,不过是又多了一个官局而已。”

“兰孙李鸿藻,字兰孙。,你多虑了,变官本为官股与实实在在的官局还是有所不同。”沈桂芬虽然心中不悦,但还是故作耐心地说,“原来是商股占多数,局务由商总把持,所以才漫无钳制,才有了营私舞弊,奸徒苟合之事,其流弊不可胜言。现在的招商局,官款已超过半数,充作官股之后,只不过是将局务大权操之于官,商务之事还是由商人承办。”

“经笙兄的话,我听明白了。”李鸿藻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我说句不中听的话,经笙兄千万不要介意。招商局现在赚钱,刘坤一自是希望改官本为官股。可生意哪有稳赚不赔的,招商局若是赔了,咱的官股还拿得回来吗?依我看,还是保持现状最为稳妥,无论是赔是赚,是盈是亏,朝廷每年都稳吃利息。刘坤一为何极力怂恿招商局归官不归商,只因这生意若是赔了,也不是赔他刘坤一的钱,他自然不心疼。王爷,您来说说,他视我大清的百万官款为何物?真不知此人到底是何居心?”

还没等奕答话,沈桂芬便脸色一沉,抬高了声音:“兰孙,话不能乱讲。刘坤一是朝廷的肱骨之臣,对大清自是忠心耿耿。他也是老夫的弟子,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还是有数的。”

“所以您就内举不避亲了。不然,以他的资历、名声,这两江总督之职,恐怕还轮不到他吧?”李鸿藻说到这淡然一笑,“更何况,李鸿章奏买铁甲舰是当务之急,变官本为官股什么时候不行,为何偏偏要占用这购买船舰的钱?做事应以缓济急,经笙兄可真是教得好学生,连个轻重缓急都分不清吗?”

沈桂芬被李鸿藻这一抢白,顿时被气得咳嗽不止,脸上的皱纹也随着咳嗽声一张一弛,变得愈发清晰。他一边从怀里掏出一方绢帕,一边擦嘴,一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气得哆哆嗦嗦地说:“好……好你个李鸿藻,老夫不在这里和你争辩……咱们太后面前论理去……”说到这,一句话接不上来,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

李鸿藻见沈桂芬说出这番话,也把脸色一沉:“不管到哪儿,老夫都奉陪到底。”

“二位,二位……”一旁的奕忙起身过来劝阻,他先是把李鸿藻重又按在座位上,“阁老,您先坐,平心静气,平心静气……”

李鸿藻见奕出面,便就势坐回座位上。

奕又走到沈桂芬的身旁,笑着安慰道:“老尚书身系国家之心固可褒奖,但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子骨啊。”

沈桂芬满面怒容,一言不发地绷着脸。

“老尚书,您也坐。”奕又把沈桂芬稳了下来,面上显出一副愁容,“官办还是商办,滋事体大,不宜轻作定夺。就是盛宣怀究竟有无私收洋人中金的事,李鸿章、刘坤一也是各执一词。究竟孰是孰非,还真是无从辨别,真是让本王为难呐……”

沈桂芬闷声说:“那王爷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们都说,招商局的银钱账目是由徐润一手办理……”奕若有所思地说,“做什么事都最忌急躁,现在还没到请太后懿旨的时候。依我看,不如就再让他们重新调齐招商局的一切卷宗、账据,再仔细地查上一遍。没准这次一查,说不定还真能有意外的收获呢。”

沈桂芬撇了撇说:“老臣以为,没这个必要。”

奕意味深长地说:“老尚书,我并非对刘坤一、李鸿章的奏论存有异议,而是怕万一刘瑞芬、郑藻如的核查存有疏漏,那岂不是误了大事。凡事做得仔细一些,总是好的。”

“王爷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老臣抱病在身,恕不奉陪了。”沈桂芬一脸的不悦,说完之后,竟站起身,颤巍巍地走了。

“倚老卖老,狂悖至极。”李鸿藻望着沈桂芬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不满地说,“要不是他荐人不淑,推举崇厚为出使俄国大臣,又哪里会有今日那些丧权辱国的条约?”

“阁老,您也消消气。”奕苦笑了一下,“李鸿章、刘坤一,这一个北洋,一个南洋,如今顶在了一起……着实让人不好决断。”

“王爷不必过虑。”李鸿藻大义凛然地说,“身处国家枢要,自应秉公决断。不管他是北洋还是南洋,在这件事上,谁若是有违天理良心,做出了有损我大清国体的事,老臣势必与他周旋到底。”

天津。祥来客栈。

“世伯,您是不知道,杏荪简直是太有先见之明了。并购旗昌当初,他就嘱咐我,不要乘身在招商局之便,吃进旗昌的股票。要不然,经刘瑞芬他们这么一折腾,保不准得沾惹上什么祸事。”朱其诏一边望着盛康察言观色,一边小心翼翼地夸奖盛宣怀。

“都是些小聪明,上不得台面。”盛康不以为然地乜斜了一眼盛宣怀,对朱其诏说,“你可千万别跟他学。”

“爹,您这是怎么了?”盛宣怀一脸茫然地望着父亲。

盛康冷冷地说:“不是我怎么了,而是你怎么了?”

“儿子自问并无不妥之处。”盛宣怀莫名地说。

“没有不妥之处?”盛康“砰”地一拍桌案,“没有不妥之处,言官会弹劾你?”

“您……您是从哪里得知的?”

盛康问:“你先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你先说,是不是有这样的事?”

没等盛宣怀说话,朱其诏忙过来辩解:“世伯,您别信外边的风言风语,杏荪是被冤枉的。”

“他被人冤枉?”盛康怒视了盛宣怀一眼,“一个招商局的会办,不经手半分银钱,言官为何却以亏挪公款、营己肥私的罪名弹劾你?”

盛宣怀一急:“这正是儿子的冤屈之处啊!”

“照你这么说,那便只有经手银钱,才会犯事不成?”盛康不以为然地说,“我一生历任粮道、盐道、布政使、按察使,胡文忠公指胡林翼。任湖北巡抚之时,亦曾以全省厘政委之。可以说经手钱粮无数,却为何无人说三道四,怎么就没见有人冤枉我呢?”

盛宣怀不禁被父亲的这番话问得哑口无言。

朱其诏忍不住又说:“世伯,知子莫若父。杏荪是您儿子,他怎么样,您还不清楚吗?为招商局的事,他心里本来就憋屈得不得了,您这一来,又是不问青红皂白地一通责备……您就不心疼啊?”

盛宣怀忙接过话头说:“六哥别说了。这事怨不得别人……宣怀一人之荣辱何足惧?只是盛家一门的清誉,被我这个不孝子玷污了。”

盛康长叹了一声,语气略有些缓和:“宣怀,你记着,虽说清者自清,但今后无论做什么事,都要把‘诚意正心’这四个字做足。昼则勤勉不惰,夜能警惕反省,如此,虽身处危境,也可避灾免祸。”

“儿子谨遵爹的教诲。”

盛康又说:“待为父拜会李中堂之后,略作盘桓,便打算去趟京城。”

盛宣怀一怔:“您去京城做什么?”

盛康说:“向尚在朝中为官的几位昔日同年旧好,陈述一下你的冤情,也好早日洗清你的冤屈。”

“您还是别去了。”盛宣怀劝道,“您老人家偌大的年纪,我又怎么忍心让您为了儿子的事奔波劳苦。”

“杏荪,你就别再违逆世伯的意愿了。”朱其诏的脸上泛出笑意,“这件事你虽是无辜,更蒙中堂大人力保,应该不会有事。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南洋要是一直不肯放手,还真是麻烦。世伯上京城走上一遭,只会有百利而无一害。你放心,我会亲自护送世伯平安抵达京城。”

盛宣怀赧然地望着盛康:“儿子本该亲自护送您进京,不巧的是,上海电报分局近日即将营业,儿子明日要赶赴上海。这样,就只能劳烦六哥了。”

“你们都各忙各的,我谁都不用。”盛康看了二人一眼。

“世伯,他忙我不忙,您就给小侄一次机会。”朱其诏哈哈一笑,冲着盛宣怀意味深长地说,“还不快沏茶,世伯自从下了船就连口水都没喝上。”

盛宣怀赶忙起身给父亲沏了一杯茶,恭敬地递过去。盛康接过,缓缓喝了一口。

朱其诏又叹了一口气:“世伯,要说这人变起来也真快。自打我三哥病逝之后,一些原来看不开的事,我现在也看得开了。人这辈子,干什么都别太较真。原先总是觉得三哥谨小慎微,怕这怕那的,现在一想还真不是。话又说回来,当初要不是他和杏荪都不赞成我碰旗昌的股票,今天摊事的保准就是我了。”

“任何人都不是一无是处。云甫身上自然也有你们学的长处。”盛康意味深长地看了二人一眼,“你们记着,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安分守己,不能颠倒黑白,有违天理人道。”

“话虽不错。”朱其诏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说,“可您看,招商局亏钱的时候人人都躲得远远的,现在一赚钱,立马儿就有人动起歪心眼儿了。”

盛康不以为然地笑道:“招商局,国器也。又岂是哪个人的囊中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