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百年国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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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沧海扬帆(3)

李鸿章却担心副岛下不来台,就笑着对马建忠说:“副岛先生能如此熟悉我国的经史典籍,已实属不易了。”

“中国文化博大精深,底蕴溥厚,我早在幼年之时便已被深深地折服了。”副岛再次恭敬,甚至有些谄媚地说。

李鸿章点点头,复问道:“贵国与西洋各国议定条约已尚有时日,不知当下作何感想?”

副岛说:“我国与西洋诸国换约之初,大多是勉强成交。再加之不熟悉欧洲习俗,所以受到诓骗。但条约已经换定,就必须要恪守。虽然自己吃亏,也不能给人留下轻信寡诺的口实。”

李鸿章一语双关地说:“说得好。人无信尚且不立,更何况是国与国之间呢?既然换约,就该守约。一旦国富民强,就没有人再欺骗你,也没有人敢欺负你。”

“中堂阁下说得太对了。”副岛深表赞同,“我国天皇陛下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严重,并且严饬外务省积极与各国斡旋,以期据理改约。仅以‘领事裁判权’为例,我们下一步就要让驻在日本的西洋人,悉皆遵守日本法令,遇有争讼案件,即由地方官员审办,该国领事不得擅自专权。”

李鸿章双眉一挑:“各国对此反响如何?”

副岛脸上不禁浮现出一丝傲气:“意大利尚可同意,唯有英、法等国多方诿延。但这些都无关紧要,哪怕遇到再大的困难,都无碍我天皇陛下义无反顾的决心。”

“贵国大皇帝的魄力的确难能可贵。”

李鸿章深知:对方是以英、法为例,来试探中国的立场。以他对欧洲列强的了解,凭借日本现在的实力,要想以自己的意愿修改曾经签订的条约几乎是不可能。想到这,他的话锋随之一转:“若英、法各国均同意改约,我国也必当紧随其后,与贵国修定新约。”

“多谢中堂阁下。”副岛站起身,恭敬地鞠了一躬。

李鸿章摆了摆手,示意对方坐下,就在副岛尚未坐稳之时,李鸿章看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贵国和朝鲜的关系怎么样了?”

副岛似乎没有料到李鸿章会在这时突然问到这个问题。他稍一迟疑,便马上回答:“朝鲜与日本渊源甚深,其世代与我国马岛诸侯通商。自我天皇陛下临政,诸侯撤番之后,朝鲜与我国便不相往来。我国屡次派使节前往,想同他们修好,可该国不仅置之不理,且言辞颇多傲慢。现在我国仍在遣使节劝谕,以期永好无嫌。请中堂阁下放心,我国对朝鲜实在没有侵略用武之意。”

“这样最好,朝鲜乃我国属邦。”李鸿章字斟句酌地说,“借用副岛先生刚才说的那句中国俗语,‘远亲不如近邻’。朝鲜虽小,却能拒西洋。贵国若对朝鲜行不义之举,人将谓挟大欺小,这必将有损于贵国大皇帝的名声,也有悖于我们所签订的合约。”

副岛忙躬身说:“阁下不必多虑。‘大清国、大日本国倍敦和谊,与天壤无穷。即两国所属邦土,亦各以礼相待,不可稍有侵越,俾获永久安全。’我们互换的约章中已经写定,大日本乃诚信之邦,绝不会背信弃义,颠倒黑白。”

一旁的马建忠忍不住插言:“希望副岛先生能言行如一。”

副岛若无其事地笑笑说:“这是自然。”

李鸿章满意地点了点头。

副岛想借机试探一下日本和自己在对方心里的分量,便说:“中堂阁下,我这次来贵国,除了换约之外,还有一项重要的使命,就是赶在贵国大皇帝的新婚之日,奉上我国天皇陛下进献的礼物。但不知觐见贵国大皇帝时,是依照我国礼节还是贵国礼节?”

李鸿章心想:日本明治维新之后,君臣之间已经废止了跪拜之礼。而中国这一礼节对西洋各国又是名存实亡。但要强令副岛接受,又担心对方误以为有轻蔑日本的意思。要不行跪拜之礼,在日本这一弹丸小国面前又有损于天朝上国的威严。

他略作沉吟,哈哈一笑:“副岛先生既然对中国如此了解,就应该听说过‘入乡随俗’的说法。中国使臣在外国请觐,当行外国之礼,外国使臣在中国,亦应行中国之礼,方为从宜从俗。”

副岛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似乎在强力克制着什么。沉吟了半晌之后,他才极不情愿、但又不得不故作轻松地说:“阁下说得对,鄙人一定入乡随俗。”

李鸿章非常满意对方的态度,接着副岛又谈了谈关于日本对待秘鲁的国策后,便起身告辞。李鸿章亲自派人,帮助安排副岛一行在北京的食宿。

送走了副岛,李鸿章的脸上不由浮现出一丝欣喜之色,他对马建忠说:“此人言谈得体,举止恭谨,对中国传统知晓之深,恐怕要令当朝的士大夫们都自叹不如,真是勿谓小国无人呐!”

马建忠紧锁着眉头提醒道:“今日之日本,即明代之倭寇,觊觎我中华大地久矣。其距西洋诸国甚远,而离中国则近在肘腋,且效法西洋之举尤在我国之上,日后必为我心腹之患。”

李鸿章说:“我能自强,日本必将附丽于我。若中国无以自立,日本必定效尤西方。应对之策,一是求富求强,以增国力;二是与其约法三章,设法笼络牵制,以期消弭祸患。拒之太甚的话,恐怕他们就会与西洋各国勾结,要是那样,对我国更为不利。”

马建忠说:“中堂所言极是。但纵观历史,日本狼子野心,虽与其缔结条约,似乎仍应加强海防以备不测。”

“可钱从哪来?海防经费早被朝廷移作西征之用了。”李鸿章叹了一口气,又思索片刻说,“眼下尚且不必顾虑。我以为,西洋之患远大于日本。中、日既已换约,可见铁案已定,我就不信,这墨迹都没干,他们真的就能转白为黑?”

福州船政局。船政大臣沈葆桢正陪同盛宣怀参观那幢规模宏大的造船工厂。

他指了一下不远处停靠在滑道上的一艘轮船说:“这就是交付招商局的‘海镜号’轮船,载重409吨。船虽然小了点,但用于运漕再怎么也比沙船便利。待下月‘琛航’、‘大雅’两船改造完毕,招商局便可继续领用。”

盛宣怀兴奋地说:“承蒙幼帅鼎力扶持。如此一来,我招商局总成之船数就接近10艘。沧海扬帆,大展宏图之日便不远矣。”

沈葆桢说:“以目前的情形来看,闽局每年可为招商局改造商船两艘。若不敷使用,则尚需酌斟其他办法。”

“多谢幼帅,果能如此,卑职便已感谢不尽了。”

沈葆桢微微一笑:“说到谢,还得多谢李中堂。”

盛宣怀微微一愣,沈葆桢继续说:“倘若没有李中堂擘画招商局,闽局每年已成船只的养护费用将无从着落。朝廷恐怕就真的要从了宋晋所奏,关了闽局。”

盛宣怀笑笑说:“招商局与造船厂相辅相成,如唇齿相依。套用一句生意人的话来说,就是互惠互利。”

二人哈哈一笑,朝着“海镜号”停靠的方向走去。

“方才既已说到生意,宣怀就斗胆替李中堂和幼帅谈上一桩。”盛宣怀意味深长地说。

沈葆桢双眉一挑:“请讲。”

“我是想把招商局应该付给闽局的租金确定下来。”盛宣怀进一步阐述道,“卑职历来查阅奏咨函牍,总有‘承领’二字,不知者误以为免租。若有好事之人,必以为招商局受益匪浅,而幼帅则徇私之嫌。所以,酌定每年租价,对中堂与幼帅都可免于外人口舌。”

以盛宣怀的精明,他这一番话其实有一多半是替沈葆桢和李鸿章二人说出来的。尤其是沈葆桢,既要保持士人的清高,还不能像商人一样,主动向招商局索要租金。站在盛宣怀的角度,就不能装傻充愣闭口不谈。

沈葆桢微作思忖说:“我看,不妨以租抵修。招商局无须支付闽局船只租金,只要平时带为修理、养护,就可祛我一大心病。”

盛宣怀忙拱手说:“幼帅处处顾全大局,卑职代招商局谢过幼帅。”

沈葆桢摆摆手,郑重其事地说:“杏荪呐,自强之计的根本仍在兵船。福建水师每年养护之费30余万,再合南北洋七省修理、添船之费则不下200万。朝廷对这笔钱是左右为难,或许只能等将来招商局有所盈利,方能渐渐予以弥补。”

盛宣怀叹了一口气:“我大清财政如此不济,乃源于实业匮乏。从招商局而言,官既不能助其以资本,唯有竭力开拓运漕、运盐的门路,如此方才算得上顺商情。商暂不能捐其利,唯有竭力谋算轮船养护之费,方可称筹国计。”

“顺商情、筹国计。”沈葆桢点头表示赞同,“招商局这个题目极佳,可要想做好这篇文章却并不容易。”

“事在人为,首要便在得人。”盛宣怀轻叹道,“洋人说我华人聪明远胜于彼,可做事却浅尝辄止,不求精进。若无非常之人入局,招商局这篇文章便决然是一篇平庸之作,白白赔上了这么好的题目。”

沈葆桢点点头:“前些天有个德国的军火商,跟我说了一件事,开始我还以为是笑谈,后来知道实有其事,我便笑不出来了。”

“噢,有这样的事?”盛宣怀不由停下脚步,诧异地望着沈葆桢。

“德国军火商说,俄国向他们订购了总价600万两的火炮。我问他,俄国既有600万之银,为何不自开炮厂。他说,俄国本有炮厂,但所造之炮比不上我们的‘克虏伯’火炮。因此,才不惜花重金向德国购买。”

盛宣怀若有所思地说:“这就是说,德国的造炮之人远胜俄国。无论哪个行当,归根究底,只有人,才是制胜的根本。”

“轮船、工厂,这些都不过是制器之器而已。离开人,不值一提。而招商局则是创千古未有之业,我看朱其昂……”沈葆桢说到这,欲言又止地摇了摇头。

听沈葆桢这么一说,盛宣怀的心也不禁悬在了半空:轮船招商局已经开业了,朱其昂能顺利募集到商人的资本吗?

“你这个孽子,你给我滚!”朱老太爷的全身剧烈地颤抖着,用手杖使劲地敲击着地面,大声吼道,“你这是败家,是忘本呐!”

朱老太爷是朱氏家族所有生意的“掌门人”,任何家族的重大举措都必须经过老爷子的同意。让朱其昂想不通的是,自己好心好意让父亲入股招商局,竟然会招致他发这么大的火。这究竟是为什么?

“你就不能小声点,有话好好说。”朱老夫人忙在一旁劝起自己的丈夫,“老三这不也是为了家里着想吗?”

“你懂个屁?妇人之见!”朱老太爷呵斥道,“他是想断了咱沙船的命脉,想亲手掘了咱朱家的祖坟。”

“爹,哪有您说得那么严重?三哥让咱家多买招商局的股票,真的是为了咱家好。”朱其诏也在一旁替朱其昂说好话。

“呸!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朱老太爷继续气呼呼地说,“你们要是真为这个家着想,就不该去掺和那个狗屁招商局的事。咱们朱家从雍正年间起就是靠沙船运漕才撑起今天这么大的门户。你们不想着如何继承光大这份祖业,反倒打起了用轮船代替沙船的主意。你们自己说,安的是什么心?”

朱其诏不服气地说:“就算我们不去碰轮船,但迟早有一天,沙船也会被轮船挤得精光。”

“那也总比被亲生儿子败坏了祖业要强!”朱老太爷说完,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朱老夫人故意责备朱其诏说:“老六,你少说两句。你爹身子骨不好,他说什么,你听着就是了。”

朱其诏听母亲这么一说,就把刚要说出的话咽了回去,默不作声了。

“爹,您消消气,您真的误会我了。”朱其昂看了看父亲,恭敬地说,“只有入股招商局,才能让咱朱家的生意发扬光大。您知道,当初五口通商之时,夹板船盛行,而沙船的生意却越来越难。之后,轮船一出,凭借船身坚固,驾驶灵便,航速比夹板船快十倍也不止,而且封闭严密,水上航行,可保货物不受潮受湿。于是,众客商无不欢喜接受,争相使用,而夹板船生意俱被其侵夺。现在轮船的运价越来越贱,连夹板船都无货可载,就更别说咱的沙船了?”

朱老太爷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地听着。

朱其昂继续说:“由此可见,轮船是大势所趋。为今之计,与其费巨本添补沙船,不如集我全家之力转购轮船。爹,咱要是现在还不思变的话,日后朱家的这份祖业可真就要不保了。”

朱老太爷闷哼了一声,瞪着朱其昂:“照你的意思,我今天要是不入股,就是我败坏了祖上的家业啰?”

朱其昂忙垂下头说:“儿子不敢!”

“爹……”朱其诏还想说什么,被朱老太爷摆摆手打断了。看样子,他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几个人都没再说话,大厅陷入了一阵难耐的沉寂之中。

过了半晌,朱老太爷换了一副口气,语重心长地说:“老三呐,秦五已经找过我了。我觉得他说得在理,咱们家跟其他的沙船、夹板船不一样,咱不是还有朝廷每年的漕运吗?只要大清朝在,咱就不愁没饭吃。可你这么一来,不但断了咱自家的命脉,也挡了他人的财路,你说,咱朱家能不遭人忌恨吗?”

“爹,您以为朝廷缺心眼儿?您以为朝廷不知道轮船的好?”朱其诏终于忍不住了,“一旦有一天朝廷全都改用轮船运漕,那咱一家就全喝西北风去了!”

朱老太爷又用力一顿手杖,呵斥道:“你给我闭嘴!”

朱其诏还想说什么,立刻便被朱老夫人制止了:“老六,你就别言语了。”

朱其昂让自己的语气尽量显得和缓:“爹,六弟的话糙,可理不糙。秦五爷是老糊涂了,可咱不能跟着糊涂。轮船的便捷,早为各地督抚所悉知。谁敢保证有朝一日朝廷不会弃沙船而转用轮船?爹,无论是为今日计,还是为明日计,咱都应该入股招商局。”

朱老夫人在一旁看了看儿子,又瞅了瞅丈夫,小声帮腔说:“老头子,我看三儿说得有道理。要不,咱就先买10万两吧。”

“10万两?说得轻巧,你以为咱家的钱是大风刮来的?”朱老太爷瞪了夫人一眼,“咱不能拿真金白银去换一堆没用的废纸回来。”

被朱老太爷一抢白,老夫人也不做声了。

朱老太爷又看了一眼朱其昂,不以为然地说:“我就不信,漕运要是全换了轮船,剩下那么多沙船把式没饭吃,上面就不怕激起民乱?”

朱其昂郑重其事地说:“爹,这种事可不是闹笑话的。要是咱家的水手、舵工真闹起了事,咱这一大家子也必然会受到牵连。所以,咱们要是趁早经营轮船,也好让水手们早点熟悉这洋人的东西。真到了别人家的船把式吃不上饭,而咱家却能让大伙酒足饭饱的那一天,那这些人还不得全感激您的大恩大德呀!”

“你别净拣好听的说。”朱老太爷拿起桌上的水烟袋狠抽了两口,再次沉思起来。整间屋子也随之再次陷入了沉寂之中。

太古轮船公司。

威廉·兰把福士写给自己的信递给晏尔吉:“他们知道我们要在4月1日起航,建议我们两家达成一项协议:把从上海到汉口的运费调低到25两。”

晏尔吉接过信,迅速浏览了一遍说:“这是要给我们一个下马威。他们的潜台词是:如果我们不同意,他们就会把运费立刻从75两降到25两。”

“看来,他们已经为这次运费战做好了一切准备。”威廉·兰思忖了片刻问,“你认为,我们该怎么办?”

晏尔吉从容不迫地说:“中国的《孙子兵法》是一部奇书。里面有一句话,叫做‘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你的意思是……不宣而战?”

晏尔吉点点头,眼里掠过一丝如剑锋一样冰冷的神色,“首航之日,我想把运费定在2两。”

“我真的特别庆幸,当初没有选错人。”威廉·兰托着下颌想了想说,“不过,我还有一个建议:运价可以更灵活一些。只要有旗昌的轮船停泊在码头时,就可以考虑比2两更低。”

晏尔吉微微一愣,威廉·兰似乎明白了对方的担心,轻松地笑着说:“放手干吧。我们敬爱的董事长老斯怀尔,已经在伦敦为我们筹集到了足以应付这场运费战的资本。”

“这个消息真让我备受鼓舞。”晏尔吉站起身,充满自信地说,“我现在就和郑陶斋商量一下具体的实施步骤。”

威廉·兰点点头说:“要记住,我们先把全部运力投入长江航线。怡和的津沪航线先不要碰,以免战线过长而腹背受敌。”

“我同意您的看法。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们应该同怡和友好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