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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呼喊(1)

1进入2月,我的病渐渐好了,烧退了,腿上渐渐感觉有了力气。我们的生活基本恢复了正常,裴紫、张晓闽甚至还陪我到健身中心去了,罗筱看我又出现在健身中心自然很高兴,请我们聚了一次,结果她们三个倒成了好朋友,于是情况倒转了过来,变成我陪着裴紫、张晓闽去做健身,常常是我在边上看报纸,她们两个又是跳操,又打球,忙得不亦乐乎,然后带着我去吃饭。不过,裴紫还是建议我去医院做一次检查,她说检查了也就放心了,还是去医院的好。我说,好了也就好了,用不着大惊小怪。我说,除了偶尔累了会呕吐,其他方面我没有什么不适的感觉,我觉得没什么问题。我不愿意去医院,我知道医院对我不会有更大的帮助。中间我们还接待了二哥和袁丽的来访,是袁丽自己开车来的,他们在上海呆了三天,他们以前都来过上海,对逛街、参观景点不感兴趣,于是我们就在家听音乐、聊天,还请一些朋友到家里开了一个派对。

2月的上海,天气非常冷,但是,大家的情绪倒是好起来了,张晓闽负责买菜、洗衣服、打扫卫生,裴紫负责做饭、洗碗,有时候裴紫外面有应酬,张晓闽就和我上街吃饭,一直吃到裴紫应酬完了,开车来接我们。这段时间,裴紫的生意不错,一直忙,张晓闽便到裴紫公司帮忙,只要没课,张晓闽就到裴紫那里上班,她们两个双进双出,交通上省去了很多麻烦。

当然也有累的时候,跟两个女人生活在一起,你得做好受剥削的准备,她们一致认为家里数我最轻松,成天在家不是冥想就是发呆,对人类社会没有价值,为了把我改造得对人类有用,她们决定代表人类享受我的服务。先是张晓闽把每天洗衣服的光荣任务转交给我,接着是裴紫热心地教我烧菜,每当我独立完成了烧菜任务,她就奖赏我一张碟片什么的。渐渐地我发现,家里几乎一切活计都归我了。

不过,总的说来,随着裴紫开给张晓闽的工资和生活费的提高,张晓闽买回来的食品结构已经有了很大改变,从早期的植物茎叶、动物肢体,边成了果汁、菜汁以及冰冻海鲜,这就大大地减轻了我的劳动压力,况且每次吃饭总有两个女人对你赞美不止,这真是天下头等美事!再累你也不觉得了。

再说周末活动吧。那一般是由三个人投票决定,但是,常常会出现二比一决定去逛街的情况,而且既然你参加了投票,就不允许退出,必须服从民主决定。当你们在街上逛到深夜12点,累得气喘吁吁,却什么也不买,这个时候,你千万不要露出哪怕是轻微的不满,因为如果你不满,情况就会有你好看,本来就要结束的逛街马上就会变成一场持续到天明的竞走加遛车马拉松,而且此后发生的费用完全由你承担,一般这个时候会发生很多费用,比如路过哈根达斯冰激淋店,张晓闽会说,我们应该进去享受一下来自异国的冰雪美味,再比如路过欧玛丽的时候,我们就应该拥有一瓶杯举世无双的爱尔兰黑啤,路过海王大酒店的时候,她们共同认为这里的澳洲大鲍鱼是最好的美味。这个时候,你惟一的出路是祈祷上帝让天快点儿亮,但是,怎么说呢?你的祈祷在被上帝听到之前你还是得打起精神。当然你也应该采取另一种态度,比如在欧玛丽,既然你已经付了钱,你就应该悠闲地坐下来,喝一口你的冰黑啤,听几首爱尔兰民歌,另外,如果你心平气和,欣赏一下裴紫和张晓闽两个人的对舞,再看看那些外国佬火一般盯着她们的目光,那也是很好的享受。

还有更尴尬的时候,如果有女人,她们仅只穿着短裤和胸罩在屋里窜来窜去,你该怎么办呢?捂上你的眼睛?问题是你的生活里有两个这样的女人,她们都是如此,她们当着你的面互相品评对方的内衣,甚至把胸罩脱下来交换着试穿,这个时候你除了躲到洗手间去抽根烟,就没别的办法了。更要命的是,她们还会人来疯,越是瞧着你退避,越是开心。张晓闽还老爱把“做爱”、“拥抱”这样一些词挂在嘴边,仿佛一天不说它个十遍、八遍的就不过瘾。绝大多数时候,她们睡下了却并不急于睡着,而是在那里探讨什么床上技巧,恋爱密笈,仿佛我根本不是个男人,张晓闽会说,好寂寞啊,好久没人爱了!这日子怎么过哟!说着就会抱着裴紫鸡叨米般的猛亲不止,这个时候裴紫就会一边掐她背心的穴位,一边拿我打趣:“嗨!诸葛,张晓闽到底是不是你哥们儿,现在她有难题,你就不能献身一次?为哥们儿两肋插刀,这点小忙总归可以吧?”

有的时候,晚上会被她们的斗嘴吵醒。

张晓闽:“哇呀,你抱着我干吗?我可不是同性恋?”

“谁抱着你啦?是你的脚搁在我身上了呀!我还没说呢!”裴紫的声音。

张晓闽这个时候会猛地爬起来,拽着我睡到她们中间去,她抱着我的一只胳臂说:这下好啦,中间有个男人隔着,舒服多啦。虽然这个男人不是自己的,不能用,但是,摸摸也是好的啊,裴紫姐姐,你说呢?是不是抱着男人睡更舒服?

这个时候,裴紫会在黑暗种拽我的耳朵,拧我的胳膊,她会一边说:“是啊,是啊。”把头靠在我的臂弯里,一边把我整得龇牙咧嘴只想哭。

张晓闽说:“真不明白,你们干吗不做爱?”

是啊?为什么不做爱呢?

有一次罗筱来,我们亲热了一会儿,但是没有做爱,捏着我的下体,她打趣地问我:“是因为最近做爱多吗?身边两个美女,肯定很累吧!”

我说:“也不知道,就是没有做爱。好像都没有这样想。”

“那么,是你没欲望啰?”

“也不是,”我犹豫着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可能是更需要温暖的人吧。比起做爱来,温暖的感觉更好,有的时候,做爱反而破坏了那种温暖的感觉,担心到这一层,就不愿意提做爱的事儿了。”

“你倒是很特别呢!做爱的时候像女人,做爱之前、之后,都那么温情,男人很少做得到的,特别是做爱之后,男人大多会感到厌倦,不是呼呼大睡,就是起来抽烟洗澡,很少有特别愿意和女人继续缠绵的,你是特例,看得出来,你对身体不是太看中,你看中的好像是另外的东西。”

可是,我看中的是什么呢?是爱吗?

Dan不再害怕裴紫、张晓闽了,尽管它似乎对女人有排斥感,但是,张晓闽和裴紫在家的时候,它也能安静地躺在客厅的沙发上不动,不会惊慌不安地躲开了。每当我在书房看书的时候,它就会安静地坐在书房的窗台上,有的时候它会这样坐一个上午,一动不动,Dan是渴望阳光的动物,它几乎时刻都在晒太阳,它漆黑的皮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仿佛那颜色就是被阳光晒出来的一样,有次罗筱来看我,我们在书房里坐了两个小时,聊天,听音乐,这之间,Dan一直呆在窗台上,直到中午,我喊Dan吃饭,罗筱才大吃一惊,她说她还以为窗台上放着的是一只布艺玩具呢!“你不应该养这只猫。”出门的时候她伏在我的耳边说,仿佛怕被Dan听到一样。可是,我怎么呢抛弃Dan呢?我能把它送到哪里去呢?

实际上我也需要Dan的陪伴,白天家里没人,而我的身体状况又不允许我出门,酒吧是好久不去了,清平檐早就不存在了,我想即使清平檐还存在,可能我也不能去了,“赤裸的晕眩”,那种烈酒我不能再喝了,现在我只能喝啤酒,那种低酒精的啤酒。家里没有人的时候,那种纯粹的安静让人受不了,有Dan感觉要稍稍好些,人是需要和动物在一起,和有生命之物呆在一起的。尽管,有的时候伤害你的也一定是有生命之物。

日子很平静,有的时候我希望这种平静的生活能永远延续下去,也许人生不过就是如此,平静中渐渐地展开,然后又在平静中慢慢地收拢,然后结束了,生命完成了。然而这种平静的生活能永远下去吗?

也许与生俱来,末日的感觉,临近深渊的感觉,灾难的感觉,总是追随着我。所有的事物都是过眼烟云,所有的人都是过客,所有的爱都会成为历史,所有的恨也会成为过去,所有的人都会成为亡魂。在我的眼前,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固定的,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事物能永恒存在,甚至那无价值的事物,我们也坚守不住。

也许这和我极端过敏的神经类型有关。我三岁的时候就能从乌云密布的天空中看出灾难,我的母亲说,我三岁的时候站在河边,指着河对岸奔跑的人群,沉痛地说:明天他们就会死了。结果呢?那个村里的人在第二天的洪水中死了一大半。我的母亲问我,为什么我会有那样预感?我说,因为天上有乌云。

此后,我的生活就和各种各样的预感联系在一起,而这些预感绝大多数都是有关灾难的。

灾难将临,就像我们的朋友,他时刻尾随着我们,他是我们的命运。

为什么我会认为人是非公义的呢?因为,我所有的预感中只有灾难,没有幸福和安宁,譬如我主,远在此生之前,他给了我们公义的生命,但是我们把它花光了,我们所秉持的不过是那公义性遭到背叛之后的余生。这样的生命怎么能得到安宁,怎么能摆脱灾难?我知道,对于灾难,人类的承受其实是一样的,但是有的人,他对此意识得更多,他注定要活得更为恐惧,因为在灾难来临之前他就已经活在灾难里了。

2董从文从厦门打来电话的时候,我对董从文说,你不要觉得遗憾和不安,你以为这一切都和你有关么?不是的,这一切我们其实只是参与者,那真正的导演你根本就未及见到,我们参与其事,但是永远不可能明白其事所以如此的真相。

董从文说,可是章静宜的妈妈真的死了,而且是自杀,这是你的说辞可以解释的么?如果我没有带章静宜来厦门,如果章静宜这会儿在上海工作,她妈妈怎么会这样呢?

我说,最好的“如果”是:“如果我们压根就没有存在过”,但是,我们存在着,我们必须为我们的存在支付罚金,章静宜妈妈的死只是这罚金的一部分吧。

董从文在电话的那头沉默了,然后他问,诸葛,你不要紧吧,你怎么啦?

我说,我不要紧,我只是劝你别难受。

董从文于是说,那好,哥们儿,你到机场接一下章静宜,她回来参加她妈妈的葬礼,她在这儿哭得死去活来,又不让我陪她回来,她现在老是有幻觉,觉得她妈妈在诅咒她,是她杀死了她妈妈。你劝劝她。董从文犹豫了一会儿,又说,你让她住你那里吧,我怕她回家,睹物思人,会坚持不住。

按照董从文告诉我的航班号,我在虹桥机场没有接到章静宜,要不是章静宜打我手机,我可能还要在虹桥机场等下去!章静宜告诉我她已经落地了,但是是在浦东机场,她到厦门机场以后看到有个航班比她原订的航班早,便改签了机票,坐了那趟航班来,但是没有想到那个航班落地是在浦东机场。

我又往浦东机场赶,好在上外环高架,过南浦大桥,也就是40几分钟的车程。在浦东机场,我看到的章静宜是什么样的呢?仅仅几个月前,我从虹桥机场送走的那个小姑娘呢?在我面前的这个穿着一身黑色衣服的女孩,就是当初我送走的那个女孩吗?眼前这个女孩完全被悲痛击垮了,她戴着墨镜,但是,我差不多可以透过墨镜看见她因过度悲伤而黯淡了的目光,她是那么瘦,瘦得让人不可思议。

我看到她身边两只大行李箱,不禁担忧,回来奔丧,为什么要带那么多行李呢?

将行李搬上车。把章静宜安顿到副驾驶座上的时候,我看见章静宜在流泪。

我说:“你要控制自己啊。”

章静宜说,“以前我们经常开着这辆车,在外环路上兜圈子,现在,我却是一个人回来了。”

我发动了车子,我说:“到我那里住吧。从文来过电话,我已经安排好了。”

章静宜摇了摇头:“我要回家住,跟我父亲住在一起,而且以后再也不离开我的父亲了,我已经失去了母亲,我不能再失去父亲。”

“你不回厦门了?你跟老董商量过了吗?你不应该那么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你追求自己的生活并没有错。”我犹豫起来,不知道怎么办,先往浦西开吧,也许我应该开裴紫的车来的,这辆车对章静宜来说可能太伤感了。

“但是,那不应该以我妈妈的生命为代价的,是吗?你知道那天你给我送去的信里我写了些什么吗?我说,你们不承认我,我也不承认你们,我说,我要和他们断绝关系。我觉得我是有罪的。我竟然为了自己的情人断绝了和父母的关系。”泪水顺着章静宜的脸颊流下来。

我想起那天我给章静宜送信的情景,突然觉得那是上帝的一个玩笑,我以为送去的是一份问候,其实我兴冲冲送去的不过是一份死刑判决书。

我抽了一张纸给章静宜,让她擦泪,我说:“我们每个人都会做错事的,即使我们没有做错什么事,命运还是照样会惩罚我们,死就是最大的惩罚,你说呢?死的意思是,我们每个人都有罪,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够无罪。”

“但是,我妈妈的死是我造成的,她是因为我的罪才死的,我的罪孽更重,我应该为我的罪付出代价,我不应该再回厦门了,我已经决定了,不再回厦门,我要陪我爸爸,他太可怜了。”章静宜一边流泪一边说。

我知道章静宜也许不可能理解我关于“罪”的说法,她所理解的“罪”是有形的、实践的、实体的,而我理解的“罪”是无形的、虚践的、虚体的,我们说的是两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