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心理弗洛伊德12:文明及其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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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文明及其缺憾(2)

我无法说明怎样才能有效地解决这个问题。一个人应该根据一种从一开始就服务于这个目的的直接感受来接受他和周围世界联系的暗示,这个观点听起来是如此奇怪,而且和我们的心理学结构如此不一致,因而我们试图对这种感受做一种精神分析的——发生学的解释,这是很有道理的。由此而得出以下的思想路线。一般地说,没有什么东西能比我们的自身(self)的感受,比我们的自我(ego)的感受更明确的了。在我们看来,这个自我似乎是一种独立和统一的东西,似乎是有鲜明轮廓而和其余的一切都泾渭分明的东西。但精神分析的研究第一次发现,这不过是一种骗人的表面现象,相反,自我没有任何明显分界地向内伸展,进入一个潜意识的(unconscious)心理实体,我们称之为本我(id),而自我只是本我的一个外表,关于自我和本我的关系,精神分析还有好多话要对我们说。但是,不管怎么说,自我似乎是要使自己和外部世界保持清楚而鲜明的轮廓和边界。只有在一种心理状态中它才不这样做——确实,这是一种非比寻常的状态。但不是一种可以被判断的病理学的状态。在恋爱状态的最高阶段,好像是要消除自我和对象之间的界限,而全然不顾其感觉上的证明。这个爱恋中的男人声称“我”和“你”是一个人,并准备照此行事,好像这是一个事实似的。一个可能被某种生理(即正常的)功能暂时消除的东西,当然也一定容易受病理过程的干扰。从病理学上我们已经知道,在大量的病理状态中,自我和外部世界之间的界限变得很不确定,或者说,它们实际上被不正确地理解了,在这些情况下,一个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甚至他自己的心理生活的组成部分——他的知觉、思维和情感等——是与他不相容的,不是属于他的自我;而在其他情况下,他则把显然起源于他自己的自我,并且应该被自我所承认的东西又归于外部世界。因此,即使我们的自我感受也容易受到干扰,但它和外部世界之间的界限并不是不可变动的。

进一步的思考表明,成年人对自己的自我感受(ego—feeling)不可能从一开始就是一样的。它一定经历过某种发展过程,这种发展过程自然是无法证明的,但完全容许对这种感受进行重建,这在相当程度上是可能的。当乳儿受到刺激的时候,他还不能分辨这些刺激来自他的自我还是来自外部世界。他的多种多样的迫切需要使他逐渐学会了分辨。给他留下的最强烈的印象一定是,以后他将看作是他自己的身体器官的某些兴奋源可以随时向他提供感觉,而其他一些兴奋源对他来说则变得暂时力不能及了——而其中他最需要的是他的母亲的乳汁——只有在他哭求帮助时才会再次出现。因此,对于自我来说,一个“对象”的第一次出现是作为某种外界存在的东西,只有某种特殊的活动才能迫使它出现,对自我做进一步的刺激,使它脱离一般感觉群,就是说,自我认识有一个外在的世界是被那些频繁出现的、不可避免的和多种多样的痛苦及不愉快的感觉提供的,仍然行使自由支配权的快乐原则(pleasure principle)命令自我取消或避免这些感觉。这种倾向的产生是要使一切能产生痛苦的东西和自我分离,把痛苦驱逐出去,从而产生一种纯粹的快乐自我(pleasure—ego),这是和一个奇怪而又使人恐惧的外部世界形成了对抗的自我。这种原始的快乐自我的局限性无法逃脱通过经验所做的再调整。个人不愿意放弃的许多东西,由于它们能给人带来快乐,因此不是自我的一部分,而是一个对象的一部分;他希望抛弃的许多痛苦的东西,却证明和产生于内部根源的自我不能分开。他学会了一种方法,通过小心地指导感觉活动和适当的肌肉运动,他就能分辨内部和外界了——属于自我的部分和起源于外部世界的东西。以这种方式,他便向引入现实原则(reality principle)迈出了第一步,而现实原则将控制他的进一步发展。他学会的这种分辨能力当然服务于一个实际的目的,这个目的能使他保护自己免遭他所感受到的或威胁着他的不快乐感觉的侵袭。对某些来自内部的不快乐的刺激,自我只好采用抵制御外部不快的那种同样的防御手段,这就是那些重要的病理失调的出发点。

因此,自我就是以这种方式把自己和外界分开的。或者更确切地说,自我最初曾包括一切,后来则把自己和外界分离开了。我们现在所意识到的自我感受只是一个更广泛的感受的退化器官——确实,是一种包罗万象的感受,和表示自我与外界有不可分割联系的感受。如果我们可以假设,这种原始的自我感受已经在一定程度上保存在许多人的心理生活中,那么,这种感受就会像它的一个副本一样,和那个较狭窄的、具有更明确轮廓的成熟的自我感受同时存在;在这种情况下,与其相应的那些观念的内容就是无限扩展的、和宇宙一致的概念——和我的朋友所描述的那种大海般的感受是同样的感受。

但是,难道我们有权假设,最初存在于那里的一些事物的残存物和以后从中发展起来的事物是同时存在的吗?毫无疑问,我们有这个权力:在这种现象中,不论是在心理领域还是在其他领域里,都没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在动物王国中,我们的观点是,最高度发达的动物产生于最低等的动物。但是,我们还发现了今天仍然存在的一切简单的生命形式。大蜥蜴类已经灭绝,并且为哺乳动物的发展开辟了道路;但大蜥蜴类动物的一个典型代表——鳄鱼却仍然生存在我们中间。这种类比可能离题太遥远了,而且已被这个事实所削弱,即现存的低等物种一般说来,并不是今天更高度发达的物种真正的祖先。中介的物种大部分已经灭绝,我们只能通过重建才能了解它们。另一方面,在心理领域中,原始的东西和由此发展而来的变种一起如此普遍地保留着,以至于我们没有必要再举例来证明它。这种情况的发生,通常是某个分支发展的结果。某一部分(在数量意义上)态度或本能冲动幸存下来,没有发生什么变化,而另一部分则得到了进一步发展。

这就使我们面临着心灵中的记忆保存这个更一般的问题,这个问题我们迄今还没有探讨过,但这又是个如此有趣和重要的问题,以至于我们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对此稍加注意,即使我们的借口并不充分。自从我们克服了这个假设的错误,即我们所熟悉的遗忘表示记忆痕迹的破坏或消灭,我们就一直倾向于采纳这个相反的观点,任何东西一旦在心理上形成就不会消失——一切都以或此或彼的形式存在着,并且能在一定条件下(例如,当退行到足够远的时候)又表现出来。我们不妨尝试通过和其他领域的比较,给自己描画出这个假设表示什么意思。让我们选择不朽城的历史为例。历史学家告诉我们,罗马最古老的城邦是罗马方城,巴拉顿丘上的一个受保护的定居点;接着是丘城时期,各个山丘上的居民点都联合起来了;随后这个城就和塞尔维亚城墙接壤了;以后在经历了共和国时期和恺撒早期的一切变化之后,还是这座城,奥列里安大帝却用他的城墙把它围住了。我们不再进一步追寻这座城市所经历的变化,但是,我们会问,一个去罗马访问的人,如果具备了最全面的历史知识和地形学知识的话,他今天还能发现罗马城历史上这些早期阶段的多少痕迹呢?除了几个裂口之外,他还会发现,奥列里安城墙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他还能发现被发掘和显露出来的某些地段的塞尔维亚防御土墙。假如他知道得足够多的话——甚至比当今的考古学家知道得还多——他或许还能在该城的结构上查出全城城墙的走向和原始罗马方城的大致轮廓。在这些曾被占领的建筑物中他不会发现这个古代的地区,或者只能找到模模糊糊的一部分,因为它们已不复存在。用关于共和国时期罗马的最全面的信息,他所能获得的充其量不过是,使他能够指出那个时期的神殿和公共建筑坐落在那里。这些地方现在是一片废墟,但是,这些废墟并不是早期建筑物的那些废墟,而是在后来经过大火和破坏之后其重建物和废墟。几乎没有必要提到,人们发现所有这些古罗马的遗迹竟然编织成一个自文艺复兴以来最近几个世纪里出现的大都市的结构。肯定还有许多古代的东西被埋葬在地下或者城市的现代化建筑之下。这就是我们据以发现留存在像罗马这样的历史名城里的古迹的方法。

现在,让我们做一个幻想的假设,罗马并不是一个人类居住的地方,而是一个有着同样悠久、多变历史的心理实体(psychical entity)——就是说,在这个实体中曾经建立起来的东西没有一个消失掉,一切早期的发展阶段都和最近的发展阶段一起保存下来了。这就意味着,恺撒的宫殿仍然坐落在罗马的巴拉顿丘上,塞普提米乌斯·塞维鲁的七层古堡仍然像过去的一样耸立着;美丽的雕像仍然矗立在圣·安其罗城堡的柱廊上,直到它们被哥特人包围了,等等。但是还有,假如没有这种变迁,在被帕拉佐·卡发莱利占领的地方,也会有朱庇特·凯庇托利那斯的神殿,不但会有它的最新样式,而且就像恺撒时代的罗马人所见到的那样,会有它的最古老的样式,它那时仍然体现着伊特拉斯钦人的设计风格,镶有赤褐色的衬托装饰。在现在圆形大剧场(coliseum)耸立的地方,我们同样能欣赏到尼禄那消失不见的金殿;在万神殿的广场上,我们不仅会发现哈德良遗传给我们的今天的万神殿,而且在同一个地方还可以找到阿格里帕最初的大建筑物。的确,同一块土地上还会承受着圣玛利亚和密涅瓦的教堂,以及在上面建造的古老神殿。观察者为了能看到某一个建筑物,或许只需转移他的目光注视点,或者改变他的位置即可。

显然没有再进一步编造这个幻想的意义了,因为它会导致不可思议,甚至陷入荒谬。如果我们想以空间的术语重现历史的序列,只有用空间并列法才能做到;同一空间不能容纳两个不同的内容。我们的尝试就像一个毫无根据的游戏;只有一个理由是正当的;它向我们表明,我们通过以形象描述的术语来表现它们,距离我们掌握心理生活的特点究竟还有多远。

但是,有一种反对意见必须引起我们的注意。这种意见对我们为什么偏偏选择把一个城市过去的历史比作心理的过去表示特别怀疑。即使在心理生活中,我们关于过去的一切都被保留着的假设,只有在心理器官保持原样,它的结构没有受到创伤或被炎症所损伤的情况下才适用。可与这些致病的力量相比的破坏性影响,任何城市的历史上都绝非少见,即使它所受到的挫折比罗马小,甚至像伦敦这样从未被敌人掠夺过的城市也是这样。拆毁旧建筑和在老地方建成新的建筑物就发生在那些一直最和平的城市里;因此,按照这种因果关系,把一座城市和一个心理有机体相比较本来就是不合适的。

我们接受这个反对意见,并且放弃我们进行某种惊人的对比的尝试,而转向一个毕竟关系更接近的比较对象——这就是动物或人类的身体。但是,在这里我们又发现了同样的问题,早期的发展阶段已经荡然无存,它们已被同化到为之提供材料的后期阶段里去了。胚胎无法在成人身上得到发现,童年期的胸腺在青春期之后就被结缔组织取代了,但它本身已不复存在;确实,我能在一个成年人的髓骨里找出童年期骨结构的轮廓,但是,这个骨结构本身却已不复存在,它变长、增厚,直到变成其最后的样子。事实在于,一切早期阶段的残存物和其最后的形成一同存在,这只有在心理上才是可能的,我们不可能用形象描述的术语来重现这种现象。

或许我们在这一点上走得太远了。或许我们应该以这个主张为满足了,即过去在心理生活中存在的东西能够幸存下来,不一定必然被破坏。而下述情况也总是可能的,就是说,甚至心理上许多古老的东西可能迄今已消灭或被同化了——不论是正常的还是借助于例外的情况——用任何方式都不可能使它重新恢复或复活,它的保存总是和一定的适当条件联系着。这倒是可能的,但我们对此却一无所知。我们只能肯定,过去的东西在心理生活中被保存下来与其说是个例外,倒不如说是规律。

因此,我们完全愿意承认。这种“大海般的”感受在许多人身上都有,我们倾向于把这种感受和自我感受中的一个早期阶段联系起来;于是又产生了一个问题:是什么要求使人们不得不把这种感受看作是宗教需要的根源呢?

对我来说,这个要求似乎不是那么引人感兴趣的。当然,当某种感受本身表示一种强烈的需要时,它就只能是一种能量的根源。对宗教的需要是从儿童的孱弱无助里获得的,以及由此而引起的对父亲的渴望中获得的,在我看来是毋庸置疑的,特别是因为这种感受不仅从童年时代就有,而且由于害怕命运的强大力量将要带来的后果而永远保留着。我无法想象童年的那种需要能像寻求父亲的保护那样强烈。因此,这种大海般的感受所起的作用,就是寻求恢复不受限制的自恋,它不可能是第一重要的。宗教态度的根源可以以清楚的轮廓追溯到儿童的无助感受,可能在它背后还有某些东西,但是,就目前来说,它仍然笼罩在朦胧中。

我可以设想,这种大海般的感受以后能够和宗教联系起来。这种“与宇宙同一”(宇宙是它的心理作用的内容),听起来很像是一种寻求宗教安慰的初次尝试,就像自我在避免外部世界的那些危险时所采取的另一种方式一样,我必须再次承认,我发现研究这些无形的东西是很困难的。我的另一位朋友,他的永不满足的好奇心使他进行了最罕见的实验研究,而且最终使他获得了百科全书般的知识,他使我确信,瑜伽论者他们的与世隔绝的实践,把注意力集中在身体的机能上,用特别的呼吸方法,就确实能在他们自己身上产生新的感觉和广泛的感受,他认为这就是退行到原始的、深藏着的心理状态。可以说,在他们身上他发现了许多神秘主义的智慧才具有的生理学基础。在这里还可以和心理生活的许多尚不清楚的变化取得联系,例如入定(trances)和出神(ecstasies)。但是,我要转而用席勒诗中的一个潜水者(diver)的话呼喊:“……让他欣悦吧,那些在玫瑰色的光芒中呼吸的人。”

(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