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国家盾牌
2770900000029

第29章 黑云压城(3)

秦大奎铁青着脸说:“什么冲动行事?谢恒远背叛革命,福祥牺牲了,肖克生死未卜,此仇不报非君子!”

“不行!事情没弄清之前,你和骑兵连哪儿也不能去,原地待命!小心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计!何况,你知道事发地点的具体位置吗?”刘正转头吩咐道,“黄斌!你领着‘大虎’在前面带路,东海、雪峰,你们跟我来,铁柱,看好俘虏们!谁要胆敢闹事,就地枪决!”

黄斌拿起凌舒雅身上掉落的一块手绢,放在“大虎”鼻前,命令道:“嗅!

嗅!”

经过半个小时的山路跋涉,沿着凌舒雅留下的嗅源,“大虎”将我们带进了山谷中的一片树林里。

狭长的山路间,一股刺骨的冷风袭来,在旷野中的呜咽,我感觉脉搏跳动速率逐渐加快了。林子里,不到十平方米的地面上,韩福祥与另外四名侦查员静静地躺在那儿。韩福祥身中数弹,手中依旧握着那把打光了子弹的“51”式手枪,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直仰望着天空,仿佛在等待什么。

刘正替韩福祥合拢了双眼,傻傻地凝视着他,我从他含着热泪的眼睛里,感受到了一个父亲的仁爱和温情,更多是疼痛和内疚。

刘正忽然一个踉跄,差一点被脚下的树枝绊倒。李东海本想上前搀扶,却被老刘一把推开。“别管我!”刘正晃晃悠悠地靠在一棵树旁,呵斥道,“该干什么干什么!找到肖克没有?找啊!谢恒远找到了吗?郭景春呢?找啊!”

刘正走到我面前,一把夺过我手中的记录本,说:“我眼花,今天你负责勘察现场,我来记录。”

我蹲在韩福祥身旁,戴上白手套,饱含着热泪,开始工作。

韩福祥一共有七处枪伤,致命的两处,一处在脑后,是近距离射杀。另一处在胸前。两处枪伤所使用的武器不同,脑后的枪伤使用的武器是“51”

式手枪,胸前的枪伤则是美制汤姆逊冲锋枪。

同韩福祥一样,那四名侦查员都是被美制汤姆逊冲锋枪杀害的,从他们的伤口判断,子弹密集,凶手不是一个人,而是五人以上。

奇怪了!我想,要说谢恒远是叛徒,韩福祥脑后的枪伤可以解释为他所为,这与谢恒远佩枪的型号完全相同,而汤姆逊冲锋枪制造的血案如何解释呢?凶手在五人以上,这又是谁呢?

这时,“大虎”冲着不远处的树丛一阵狂啸,黄斌撩开覆盖在上面的断枝残叶,发现了三名解放军战士的尸体。

这三名解放军战士,一个是眉心中弹,另两个则是身中数弹,但大多是轻伤,可以判断开枪的人不是受了重伤就是枪法太差。导致这两人死亡的原因是太阳穴上的枪伤,这也是近距离射杀,凶手使用的武器更奇怪,竟然是美制勃朗宁手枪。

“他们是军分区的战士?是谁把他们的遗体挪到这里,还用树枝遮挡起来,凶手到底想掩盖什么?”我问刘正。

“看上去不像军分区的人。”刘正蹲下身,戴上手套,翻看一个解放军战士的军装,“这种制式的军装比较新,仿制苏联老大哥的式样设计的,据说只配发给首都和沿海一些城市的陆军部队试穿,而军分区的部队仍然穿的老军装。”刘正从他们上衣口袋里找到了三张士兵证,轻声念出了他们的名字和部队番号:“金顺发,李启,米庭强……”

刘正举起一个战士的手,撸开他的衣袖,细细地看了看,指着手腕对我说:“这人戴手表,你看,这处的皮肤明显比手臂其他部分要白,因为手表遮挡了日光的照射。”

“普通战士哪能戴手表呢?他们到底是谁?又是谁杀了他们?为什么要将他们的尸体掩埋起来呢?”我连珠炮似的发出一串提问。

刘正说:“拍照!把他们身上的物品搜集一下,特别是他们的士兵证,然后联系军分区的同志,请他们辨认一下。”

我掏出相机,从不同角度拍下了现场的情况,又分别摄下了三名战士的相貌。这时,林子深处传来了李东海的叫声:“肖克!肖克……你醒醒啊……”

我脑子一蒙,肖克找到了!

树林不远处的山路边,有一条顺着山顶往下流淌的小溪,四周长着密密的落叶松和高大的红杉树。肖克趴在溪流中的一块岩石上,背上枪眼中流出的鲜血,染红了山泉。我两眼一阵发黑,不敢相信这一切会是真的,在这以前,我一直抱着肖克脱离险境的幻想。可眼前的现实,使我想起了老刘那句意味深长的话:“一切都让证据说话,事实证明你的观点。”

刘正叹了口气,他俯身摸了摸肖克的脉搏,突然喊道:“他还有气!没死!”

没等我反应过来,刘正开始为肖克进行了人工呼吸,紧张急救过后,几个侦查员用担架将肖克和牺牲同志的遗体抬下了山。

刘正蹲在溪流边,一面清洗口中的血污,一面欣慰地说:“这小子命大!

幸亏他是一个‘镜面人’。”

“‘镜面人’?”我不解地问。

“这是医学术语,是指那些心脏、肝脏、脾脏、胆等器官的位置与正常人相反的人。这些人的心脏、脾脏在右边,肝脏位于左边,心、肝、脾的位置好像是正常脏器的镜中像,所以叫他们‘镜面人’。肖克的心脏就同咱们不一样,长在右边。因此救了他一命。至于能不能醒来,就看运气了。”

“他会一直昏迷?”

“看手术的结果了。”

刘正沿着肖克留下的足迹,引领我走到树林进口,他指着地上的弹壳说:“从子弹射击的方向看,案情有可能是这样的,当谢恒远他们押着郭景春走到这里时,遇上了手持汤姆逊冲锋枪的凶手,没等我们的同志反应过来,凶手开了枪。”

刘正站在韩福祥牺牲的地方说:“韩福祥反应比较快,他同身边的战友拔枪还击。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身后埋伏有敌人的奸细,这时,‘内鬼’从背后偷袭了韩福祥。腹背受敌,防不胜防啊!”

“肖克呢?”

刘正指着地面一片杂乱的脚印说:“从脚印看,有我们同志穿的军用胶鞋,至少是两人以上,中间有一双马靴拖拉的痕迹,而后面呢?是型号相同但脚码不一的皮鞋,这些人一定是手持汤姆逊冲锋枪的凶手。马靴应该是郭景春穿的。由此可见,肖克和剩余的同志押着郭景春边打边撤,敌人追着他们一直到小溪边上,这时,肖克中弹了。”

我们回到小溪边,泥泞的地上有几处马蹄印记,方向与肖克倒下的正好相反。我想,凌舒雅是在肖克的掩护下,逃离险境,骑马沿着山路回来报信的。可谢恒远和郭景春呢?他们到哪儿去了?难道谢恒远真如凌舒雅所说,是潜伏在我们内部的叛徒?

“怎么没有发现谢恒远和郭景春呢?”我问。

“四周找找!”刘正似乎想起了什么,他大声喊道,“东海!东海!你们在四周树林里发现了……”

没等刘正把话说完,林子深处传来轰的一声闷响。我和老刘下意识地认为是敌人偷袭投掷的手榴弹,飞快地掏出手枪,进入战斗状态,作好反击的准备。可等了几分钟,没有任何动静。

一个跟随李东海找寻线索的侦查员,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哭着说:

“不好了!不好了!我们在树枝上发现了一块带血的胸章,李队长伸手去摘,没想到树下埋有地雷。李队他……”

李东海依靠在一棵红杉树下,他踩响的是一颗美制M2A4反步兵雷,这种地雷一旦触发,雷弹会被火药抛射到与人膝盖相等的位置,延迟爆炸,被称为“步兵的噩梦”。李东海双腿被地雷炸断,刘正要替他包扎伤口,他极度痛苦地向我们摆了摆手。

“老刘……我……不行了!”

“东海,坚持住!坚持住……别说话……”刘正用纱布替李东海止血,宽慰着他。

“老刘……”李东海吃力地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张崭新的照片,这是前不久,宣传干事替他和周桂香拍的照片。李东海凝视着刘正,指着照片说,“老刘,您……替……我……照顾她……遇上好人……改嫁……”

刘正饱含热泪地握着李东海的手,点了点头,答应了他的嘱托。

“大学生。”李东海笑着对我说,“老刘是个好同志……惠英是个好姑娘……好好干……”

“东海……”我不顾一切地扑在李东海身上,抽泣起来。

“我……走……了……好好……活……着……”李东海握着那张沾满鲜血的照片,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东海!东海!”我仰天大哭起来。

刘正从李东海手中抽出那张相片,放入自己衣兜里,然后替他整理了凌乱的军装。这时,我看见老刘偷偷地背过身去,抹去了眼眶里流下的热泪。

我们沿着山路寻找到半夜,始终没有发现谢恒远和郭景春以及那几个手持汤姆逊冲锋枪的“神秘人”的踪迹。为了避免再次出现类似李东海那样的无谓牺牲,刘正下令原路返回,暂停搜山。

回到康城,已是第二天凌晨,我看了看表:四点二十八分。

在康城县医院大楼内,有一层楼被整整一个班的公安战士封锁了。

凌舒雅的手术仍在进行着,门口留有两名战士站岗,宽阔的走廊间有两人一组的流动哨不停巡视。“手术进行中”的红灯依旧亮着,不时有护士跑进跑出,拿着血浆和药品。我透过门缝朝里望去,只看见凌舒雅插着氧气管躺在手术台上,几个大夫紧张地替她做着手术,金属器械的碰撞声令人听了心颤。

离此不远的一间病房中,没有一点声息,没有一点动静,壁上那盏黄色的孤灯,依稀地照着吊瓶中的溶液在无声地滴着,一滴,两滴,缓缓地输入病人的血管中。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里,似乎只有它是唯一的信息,在告诉人们:肖克依然活着。

医院的大夫告诉我,肖克的子弹虽然取出,是否苏醒过来就不得而知了。

我瘫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感到格外孤单。今天所发生的一切,如同走马灯似的在我脑子里晃荡:谢恒远擅自行动,更改了押解小组的行走路线;凌舒雅骑马飞奔而来,浑身是血;韩福祥他们的意外遇袭,脑后被人用同一型号的手枪射杀,这人到底是谁?那些手持美制汤姆逊冲锋枪的“神秘人”,他们又是谁?目的又是什么?是解救郭景春还是另有所图?是谁在枝头上挂上了胸章?是谁埋的地雷,导致李东海触雷身亡?是谁泄露了我们抓捕郭景春的秘密?埋伏在我们内部的“内鬼”到底是谁?谢恒远和郭景春在哪儿?对了,还有那三个奇怪的解放军战士,他们的真实身份是什么呢?又是谁杀了他们?动机是什么呢?

一时间,我的思绪像乱麻一样纷扰,我面对远方模糊的雪山,真想狂喊一声,或大哭一场,此时此刻,我的眼里饱含着泪水,在我的背后,一个人正默默地望着我,她就是刘惠英。

清晨,公安局的验尸间里来了两名特殊的人:韩萍和周桂香。一个人失去了侄子,另一个人失去了丈夫,他们都躺在验尸间的冰窖里。

韩福祥的母亲在生他时难产而死,他自幼由姑妈带大。韩萍一边给韩福祥清洗身体,一边唱着他儿时爱听的童谣:

“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不下来,喵喵喵,猫来了,叽里咕噜滚下来……”

望着韩福祥俊俏的脸庞,我想起了他的一个故事:康城解放当天,韩福祥是跟随刘正进入县城的,当他得知父亲韩群修牺牲后,这个瘦弱的小伙子没有哭,他拉着刘正的手,要求当一名侦查员,找出害死父亲的凶手。当时,李闵强和刘正极为惊讶地望着韩福祥,静静地听完他的话,他们没有想到这个并不起眼的娃娃,已经成了一个大人,在一次又一次地替父亲的地下工作“放哨”中,他就不知不觉地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周桂香不但替李东海洗了身子,还自言自语地问:“东海,刮脸不?”

“刮!”周桂香自语道,然后她打来一盆热水,替李东海洗净了脸盘子。“仰脖!”周桂香如平时一样对李东海吼道,放在平日,李东海总是听话地仰起脸,脖子伸得老长。周桂香磨了磨剃刀,用沾满肥皂的刷子抹了东海一脸的肥皂沫,而后小心翼翼地替自己男人刮着脸。周桂香一边替李东海刮脸,一边和他说着笑话,没有在意自己身处何方,她仿佛不知道李东海已经牺牲了。

活干完了,李东海的脸白净了,周桂香却哽咽地蹲在了地上,她咬着衣袖,试图制止悲哀的倾泻,但那悲哀反而更加汹涌了。一个失去男人的女人,这时总会回忆起以往幸福的生活,而此时的回忆,无外乎增加了周桂香心中的疼和痛。

“李东海!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说也不说就这么走了,放下我孤单单的一个人,咋办啊?”周桂香越发感到憋屈和愤怒,她将手中的剃刀扔在一边,踢翻了身边的椅子,像个孩子一样坐在地上哭泣着。

韩萍没有劝,只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明白周桂香的心情,她自己到现在也不相信侄子死了,不敢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韩萍一次次地祈求心中的神灵,希望能让自己从梦中醒来,她宁愿自己待在梦中,而不是现实。但是,神灵拒绝了韩萍的要求,让她从幻想中回到现实,她咬着嘴唇,韩福祥的神态使韩萍想起了亡兄韩群修的样子。这时,她用日语说了一段话。

后来,我才知道韩萍朗诵的那段话,是日本着名左翼作家小林多喜二的名言,也是韩群修生前最喜欢的一句话。这段话翻译为中文是:“因为有黑暗,所以有光明。而且从黑暗中走出来的人,真正懂得光明的可贵。社会上不止充满了幸福,因为有不幸,所以才会有幸福。”

这是一个失去亲人的黑夜,一个失去儿子和丈夫的黑夜,一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黑夜。我感到四周的空气是那样的寒冷和窒息,让人感到悲伤和凄凉。

雨飘飘洒洒地落着,刘正站在办公室的窗前,注视着一只拼命挣扎的小鸟,风越刮越大,雨越下越浓,那只小鸟,在风雨里拼搏着,毫无畏惧。

“大概人生就是这样吧!”刘正指着小鸟对我说,“雪峰,这只在风雨里搏击的小鸟,让我想起了人一辈子走过的漫长道路,和这只小鸟是相似的。

人生啊!从来也不曾有过风平浪静的日子。”

我走到老刘跟前,与他肩并肩迎接那愈来愈烈的劲风,这是从青藏高原袭来的寒流,有一点糌粑的甜,有一点酥油茶的苦,有一点牦牛肉的咸,我想生活也是这样,酸甜苦辣咸,味味俱全,甚至还包括了公安工作中特有的,残酷的血雨腥风。

27日文词汇

所有的侦查员们后退一步,庄重地举起了右手。“廖干事说,这三个人极有可能是冒牌货,是台湾空投的特务。”“敌机!敌机!”秦大奎指着夜空的飞机高喊道。古处长说:“这是一群经过美国中央情报局特殊训练的特工,很多人是打过仗的老兵……”

康城县烈士陵园位于城郊的黄土岗上,毗邻青江,花岗岩构筑了威严的大门,石阶从门口一直修到山顶,石阶两侧安息着解放康城地区作战牺牲的同志,每一位烈士墓前都矗立着大理石墓碑,镌刻着他们的姓名、籍贯、部队番号和出生年月以及牺牲时间。他们永远停留在十七岁、十八岁了,如同一朵朵含苞待放的花朵,未及绽放,就凋谢了。韩群修和其他二十名牺牲的地下党员,也安葬在这里。

半山坡上的新坟,是牺牲在“剿匪”战场和工程施工中的同志们。坟前竖着木牌,大理石墓碑还没来得及打造,木牌上的墨迹犹新,几乎每一个墓前都有花圈,有燃着的香烟、纸灰、糖果和烈酒,这是他们的亲人和同事祭奠亡灵留下的。

韩福祥、李东海和牺牲的战友们被安葬在这里,他们紧挨着杨瑾的坟墓。黄昏时分,古处长主持了他们的葬礼。

天空飘洒着细雨,胡铁柱领着一队持枪的公安战士,站立在英雄们的墓前,我们脱帽为战友默哀致敬。

秦大奎走到古处长面前大声喊道:“首长,康城县公安局全体侦查员列队完毕,请您指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