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许久。
在这个沉默的时间里,有人从他们身边走过,目不斜视,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
莫书言伸出自己自由的那只手去拉住那个人的手:“……秦欢!”
秦欢停下脚步,转头看他,用最寻常的语气,笑着说:“莫书言。”
事后,莫书言问她:“你不可能不知道我转学来了学校,你怎么可以就当做不知道呢?”
她却笑得很是无辜,说:“我是知道啊,所以我每天都对着镜子在练习怎么叫你,谁让你在我练好之前就先叫我?这是你的错!”
她实在太会狡辩,碰上一个莫书言心甘情愿让她狡辩成功,连反抗都不肯。
袁雅茁转身离开了,她知道这里没有自己可以插脚进去的余地,一丝一毫都没有,当年的小公主袁雅茁做不到的事情,现在平凡的袁雅茁,愈发做不到。
莫书言再没有和袁雅茁一起上学过,虽然两家现在住得很近,可是袁雅茁每天早上推开窗户,都能看到楼下莫书言骑着自行车经过,她知道他要绕过很多条街,去接依旧住在那个院子里的秦欢。
周末时候,莫书言被她拉着去爬山,中途遇到了倾盆大雨,山路全成泥泞,稍不留意就会狠狠摔上一跤,一同上山的人群里有人放弃了,转身离开,说下次再来。
留下来的人群继续上山,行至半山腰,躲在破旧的小亭子里,又有人无法支撑下去,商量着下山,莫书言和秦欢站在人群身后,秦欢捏了捏他的手,他转头看她,她笑:“要不要跟我走?就现在。”
他望着亭子外面不停不休的大雨,以及从山坡上一路滑下来的泥水和石浆,犹豫了一下。
她松开了他的手:“……要,还是不要?”
他不再犹豫,立刻伸手握住她的手,说:“好。”
没有什么,可以比再次和她分离还要更悲哀的,无论是灾难,还是死亡。
虽然事后觉得自己太小题大做,可是当时,莫书言的心里,只有这么一个想法。
两人手牵着手,艰难地登上了山顶,中途历经无限危险困难,不是没有想过放弃,可是当他看到她在雨中那笑得灿烂的笑容时,把一切退缩的话语都吞回了肚子里。
登上山顶的时候,雨也停了。
刚被大雨冲刷过的树叶花草全都焕发出比平常更为美丽的生命力,舒展枝叶,混杂着泥土的清香,最为接近大自然的时刻,好像自己都可以完全融化在这里。
两人从头到脚都湿透了,头发和衣服都湿淋淋滴着水,真正狼狈不堪,但内心异常安稳。
沉默许久,秦欢望着远处山川秀丽,说:“小时候我一直都是一个人扮蘑菇,从没想到会有人愿意每天跑来陪我一起蹲在墙角扮蘑菇,非常高兴,极度珍惜。那时候我因为家里的问题,一直被小孩子们孤立,包括袁雅茁,看上去最为公正温柔的小公主,被众星拱月,寻常连恶毒皇后都不肯让我出演,那次还是看了你的面子,才想起我,她则竭力可以体现出大方的气质。”
莫书言叹口气:“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
“对啊,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秦欢笑道,“现在袁雅茁已经不是公主了,我也不是蘑菇了。”顿了顿,她转头看他,“只有你,还是莫书言。”
她的眼神太过坚定,反而让莫书言有些迟疑。
她见他不说话,走上前两步,手牵着他的手,将头靠在他的肩上,轻声说:“莫书言……”
“嗯?”莫书言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干得发痒。
她笑:“如果我们一直都是两只蘑菇该有多好。”
不会嫉妒,不会成长,不会忘记,不会铭记,不会这样清醒,不会这样残忍。
下山之后,莫书言和秦欢刚踏出汽车站大厅,就看到了一脸愠色的莫母,她二话不说,走过来扯住莫书言就走,莫书言抗议着又不敢真和自己母亲闹翻,转头去看秦欢,她站在原地,对他微笑着,安静的笑容,像是一朵盛开在黑白照片里的,洁白的、硕大的花朵。
回去之后是史无前例的与母亲僵持的状态。
莫母冷笑连连:“你以为我不知道她在学校里的‘威名’?喝酒抽烟都是小事,聚众斗殴寻衅滋事都是常有的!不然就是她瞒着你?要不要我说更清楚?从一开始就是这样,那样的家庭能出来什么好女孩子?”
这次的争辩只能是无疾而终。
莫书言去到学校的第一件事就是找秦欢,却找不到她,他第一次逃学了,不顾袁雅茁的阻止,跑到小院子里去找秦欢,疯狂敲门,只有一个看上去就知道是严重酒精中毒的中年男人开门,莫书言认出这是秦欢的父亲。
夏父没认出是他,不耐烦道:“谁知道她死哪里去了!永远不回来正好!”说完,将门重重一关。
莫书言再找遍了每一个能够找的地方,可是偌大的城市,他就是找不到她。
最终跌跌撞撞跑到了山上,依旧找不到,他坐在地上,抱着双膝,突然想起那个时候,她在这里对自己说的那些话。
其实她那时候的眼神就很悲伤,亦那样坚决,只是……他为什么就没有看出来?看出来了,为什么没有疑问?所以现在才找不到她了。
他回去之后,病了一大场,病愈之后,又开始学习,恢复以往,和谁都斯文以待,只当那是做了一场春梦。
没有承诺,没有亲吻,什么都没有,连记忆都显得有些模糊,闭上眼睛,听得最清晰的不是她的声音,而是那场倾盆大雨的声音。或许,真的只是幻觉而已。
高考之后出成绩填志愿,袁雅茁考取二流大学,莫书言考取重点大学,临近开学,在火车站送行时候,袁雅茁哭得一塌糊涂,莫书言笑着拍拍她头,说:“别哭了。”
袁雅茁依旧哭。
3.
四年是段不长也不短的时间。
都毕业,回到家乡。袁雅茁出外逛街,看到熟悉的面容,迟疑一瞬,叫道:“秦欢!”
那人回头,微微一笑:“袁雅茁。”
两人坐在咖啡馆里,各自看落地窗外的人来人往。
袁雅茁说:“当年莫书言找你快找疯了。”
秦欢却说:“袁雅茁,你瘦了,漂亮多了。”
袁雅茁一愣,随即低头笑,又抬头看着她:“……可是你胖了些。”
两人对视而笑,秦欢拢拢自己耳边的碎发:“怀孕的女人总有些虚胖。”
袁雅茁愣在那里,半晌不得言语,回过神来下意识就去看她肚子,这才发现她穿的是娃娃裙样式的衣服,并不显肚子,这才一直没有注意到。
沉默半晌,袁雅茁觉得自己喉咙里有些发痒:“你……过得还好?”
“别这种眼神,我过得很好。”秦欢笑,“吃穿不缺,比你们都要少奋斗很多年。”
袁雅茁脱口而出:“但是莫书言——”
“别傻了,我和他只有小时候的感情,那时候也是不甘心而已,我和他,还有和你,我们都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秦欢微笑,“袁雅茁,你实在不用再嫉妒我,因为我注定不会跟他在一起,我不喜欢跟会让我自卑的人在一起。”
袁雅茁沉默了更久,才轻声说:“他要结婚了。”
秦欢一愣,随即道:“你这种语气,似乎在说新娘不是你。”
袁雅茁点头,看着她的眼睛:“我是伴娘,我有自己的男朋友。秦欢,不是每个人都能等待那么长时间,莫书言等了你那么多年,终于都等得绝望了,我由来自私又平庸,只想找个爱我的人。”
在咖啡馆与袁雅茁分手出来,秦欢漫无目的游荡在大街上,不知道走了多久,一转头,看到大落地窗那边的婚纱,雪白纯洁,漂亮得不得了。
从一开始,自己就和莫书言是云泥之别。
他不过是短暂的落难,日后又是受尽追捧的王子,而她,从始至终都只能是适合蹲在角落的,阴暗的蘑菇。
世界观不同,价值观不同……什么都不同。如果一定要在一起,只会落得日后两人反目成仇,倒不如一早分开,好歹日后想起来了,他或许还会有所舍不得。
就这样,让他得不到,然后他就可以一辈子都爱着自己。
她对着落地大玻璃微微笑,然后迈步离开。
“秦欢!”
她一愣,停下脚步,缓缓回头去看。
就像是童话里,王子和公主结婚的时候,穿着洁白的礼服,俊朗无边。
他站在婚纱店门口,看着她,居然再也没办法说出多余的话来。
是她先笑着开口:“恭喜你要结婚了。”
风吹过,她的衣服被吹得贴住肚子,他看到她突起的小腹,又是一阵发愣。
她又笑:“多年不见,你就傻了?”
他恍如梦怔一般,慢慢走到她身前,开口时声音都有些沙哑:“你……结婚了?”
她回答:“我怀孕了。”顿了顿,说,“对,我结婚了,我先生在前面等我。过两天我们要出国旅游,大概不能参加你的婚礼……再见。”说完,她转身离去。
他怔怔看着她离开,新娘试好婚纱,被亲友们围簇着夸赞不已,却有人说不见新郎,纷纷找他,有人叫道他在门口,新娘被亲友们怂恿着,红了脸提着裙摆走过去,又不解看他呆站门口望着大街,轻声叫他:“书言?书言?”
叫了好几声,他回过神来,回头看着她。
她羞道:“好看吗?”
他却看着她,又出了神。
洁白的婚纱,娇俏的新娘,完美的画面,可是,他突然想起了多年多年以前,有个瘦小的小女孩,披着床单在院子里跑来跑去,风吹过,将她背上的床单吹起来,她像是要飞起来一样。
见他许久不说话,新娘的笑容有些僵硬:“书言?”
他突然醒过来,转身就往外跑,任由身后多少人叫自己也不回头。
莫书言追到大街上,四周人来人往,早已经淹没了秦欢的身影,他站在十字路口,不知道何去何从,突然内心荒凉。
周围的人纷纷回头看这个穿着新郎服的俊朗男人。
他大叫:“秦欢!”
可是没有人应他。
他慢慢蹲下身子,任由身边人群川流过去,仿佛全世界都已经不在了。
袁雅茁远远停住脚步,看着他,眼泪就那样出来了。
4.
半个月后,莫书言和美丽的新娘子踏上了教堂。
再一年,莫书言的孩子出生,是个白白胖胖的儿子,袁雅茁也与男友结婚。
莫书言的老婆是大公司千金,他入了那公司,凭借出色的能力与岳父的关系,工作如鱼得水节节高升,在旁人看来他的生活幸福美满,令人歆羡不已。
袁雅茁成了公司的小职员,家中小康,不富不贫,和丈夫感情颇好。
都在外人看来是幸福得不得了的。
又过了几年,莫书言的儿子莫念知入了小学,读书第一天便挂了彩回来。
莫太太心疼地帮儿子换药安慰不停,莫书言皱眉问情况。
莫念知愤愤不平地捏着小拳头道:“那些家伙欺负女同学!仗着自己长得高大就去扯李小玉的小辫子!还骂她又黑又瘦!”
莫太太哭笑不得,只能嘱咐下次再也不能打架了。
莫书言倒是笑着摇摇头,摸摸他的头:“……你倒是继承了你爸爸的打抱不平。”换来莫太太横一眼。
他想起了在许久之前,也是有人欺负一个又黑又瘦的小女生,他人生地不熟,又一贯是温和待人,可是那一瞬不知哪来的勇气,冲上去将比自己高壮了许多的男生推倒在地,抓住女生的手腕就跑。
时至今日,从来没有想通过,为什么那时候就那么冲动了。
或许是因为她的眼神太无辜了,或许是那些男孩子做得太过分了,或许是因为她的笑容太灿烂了,或许……
只是本能而已。
本能想要保护她,虽然在很多年后,她终于正式拒绝了这份莫书言自以为是的保护。
那无法回去的年少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