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雨浓说:“甄娘娘,我遵睿王爷之令给您贺生辰来了。”说着,她伸手到苏幕遮眼前,小声道,“把东西还给我!”
苏幕遮将白玉扳指放到她手心里,沉默不语。
甄娘娘却将手伸到一旁,声音曼妙:“空手而来?”
时雨浓笑出声:“当然不是,睿王爷有让我带礼物。”说着,她走上前去将白玉扳指放到甄娘娘手里,看到她的手上肌肤白若凝脂,与这扳指亦媲美。
甄娘娘却发出笑声,又高声唱道:“绿水无忧,因风皱面。青山不老,为雪白头……”唱着,将手上的白玉扳指扔到了面前的湖里,时雨浓一愣,阻止不及:“甄娘娘——”
苏幕遮上前两步,扶住甄娘娘的手臂:“娘,我扶您回房休息。”
时雨浓此时是大大吃惊,指着他:“你你你——你叫她什么?”
苏幕遮并未理她,扶着甄娘娘起身往屋里走,时雨浓赶紧跑到他们前面去拦住:“苏幕——”她忽然看到甄娘娘那被刀子划得狰狞无比的面容,配上此时大笑的神情,愈发恐怖,不由得下意识退后一步。
苏幕遮不理她,扶着甄娘娘进屋。
时雨浓呆在原地半晌才反应过来,又跟上去,苏幕遮已经出来,拦住她:“东西送到,你也该走了。”
不说倒好,一说起来时雨浓被他气得跳脚:“不是又被她扔到湖里去了吗?你们两母子真喜欢把这东西扔——等等!”她突然想起来,看着他,“你刚才叫她娘!你怎么可能会是皇子?”
苏幕遮反问:“为什么不可能?”
她回答得理所当然:“废话!你姓苏!而且那太监的语气摆明了你不是皇子啊!”
苏幕遮并不回答,朝院外走去,边大声念道:“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时雨浓在原地咀嚼一番,又赶紧跟上去:“睿王爷与甄娘娘一直发乎情止乎礼,莫非——莫非你是前太子的儿子?”
苏幕遮顿了身形,回头望着她。
她自知失言,赶紧捂住自己嘴,又终究好奇心战胜一切,问:“……真的?”
他淡淡一笑,眉眼间风华韶光流转,说:“我就是我,除此之外,他重身份有什么意义?”
她似懂非懂看着他,又问:“那皇帝也知道?他就不怕你谋反?”
“谋反?”他细细思量,又问,“谋反来做什么?做皇帝?从此孤家寡人枯燥无味?傻子才去做皇帝!他看我就那么像傻子?”
她没好气白他一眼,道:“你现在不也是孤家寡人么,就你这样子哪里合群了……”
他说:“睿王爷已死,我也该趁早离开皇宫,去畅游天下——”
她神情大变:“睿王爷死了——你不要胡说!”
他摇头叹道:“你果真愚顽不可教化,皇帝已经不要我再守园……他之前令我守着,就是怕睿王爷来此扰了甄娘娘,他也不是圣人,虽对甄娘娘做到仁至义尽,毕竟看不得她还与睿王爷藕断丝连,宁可她就这样老死宫中。”
她一时感慨万千:“男人都这样么……睿王爷真的死了?你确定?”
苏幕遮长叹一声:“信与不信自然都随你,我是要走了,不然已失去利用价值,哪日被皇帝嫌碍眼就也逃不了一个死字。劝你也莫回睿王府,皇帝心狠,大概已下决心趁此机会将睿王府斩草除根,你不如跟我一同出宫也好。”说着,见她又哭丧着个脸色,笑道,“哭什么?你与他非亲非故的,说不定这倒对他是个解脱。”
时雨浓依旧低头哭泣不已。
他只顾往前走,她跟着他,一边走一边哭。
忽然停住哭,与他对视一眼:“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苏幕遮面色凝重,以轻功向来路飞去,她忙跟了上去。
5.
梨园小楼连这么大火都烧得安静,静到了极致也是一种妖异。旁边有赶来的宫娥太监们在泼水。
时雨浓发愣之间,见他往里跑,忙一把扯住他:“你做什么去?”
苏幕遮喝道:“松手!”
时雨浓却无论如何都不肯松手:“火已经烧得这么旺,今天又有东风——你进去了只会多赔上自己一条命啊!”
苏幕遮沉声喝:“我娘在里面!松手!”说着他回头迅速点了她的穴道,然后转身再往里面冲去。
就在他要冲到门口的一瞬间,小楼燃得突然倒塌,平地一声巨响,二层建筑轰然倒塌,烟灰纷飞,火光四射,救火人四处逃散,他忙转身将她一把抱起退离到安全区域将她放在地上,解了她的穴道,站在原地望着倒塌的小楼发呆。
时雨浓见此景,心里亦有叹息,讪讪安慰他:“就像你跟我说的一样,说不定……说不定甄娘娘终于解脱了……”
他不说话,走上前两步,弯腰拾起从屋里落出的锦帕,看到上面烧得残缺不全的字迹,缓缓念道:“绿水无忧,因风皱面。青山不老,为雪白头……”
他整整衣袖,跪倒在地,对着小楼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时雨浓眼睛发酸,别过头去擦眼泪。
火被扑灭之后,苏幕遮还不肯离去,望着太监们将甄娘娘已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抬走,他不顾时雨浓劝阻,亦不顾白袍沾灰,走到小楼废墟中,弯腰去翻查她的遗物。
身后传来喝令:“甄娘娘遗物不得擅动,请苏公子速速移步,圣上正在御书房等您。”
苏幕遮听到声音,回头望去,冷笑:“裴剑,我翻我娘的遗物,也需要圣上批准?”
侍卫总管裴剑皱眉:“请苏公子慎言!”
“我是该慎言,不然该被你们斩草除根。”苏幕遮微微侧头,说,“你先走。”
时雨浓反对:“这情况摆明了对你不利,我怎能扔下你一个人先走?”
苏幕遮一愣,回头看她:“你让我怎么说你才好?你这人……太容易对人交心。”这样太傻,傻到了极致……倒也让人感觉温暖。
她瞪他一眼:“少废话!我的事要你管啊?不如想怎么一起逃出去比较好!”
苏幕遮笑出声,摇摇头,回头看裴剑:“那我谨遵圣上之令,速速离宫罢了。”
裴剑道:“请速去御书房。”
“别去!”时雨浓赶紧叫道,“肯定是鸿门宴!”
苏幕遮又望她:“你的话很多。”
时雨浓:“……”
裴剑冷笑:“既然苏公子有心逆反,裴剑只能遵圣上密旨,将您立斩当场!”说着,他抽出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着苏幕遮挥剑过来。身后跟着的侍卫亦齐齐扑上来,围住时雨浓,时雨浓被迫将腰间软剑抽出与众人对战。
苏幕遮与裴剑对战,却始终剑不出鞘,面对凶猛攻势始终应对自如,仿若游龙皎月,惊鸿翩翩。反观之下,时雨浓面对众人围攻,则渐渐处于败势,一个不察被人从后偷袭,剑刺伤她手臂,苏幕遮余光看到,一个退身过来单手抱住她,挥退侍卫。
时雨浓气绝:“死木头你打架不把剑抽出来的啊?”
苏幕遮不回答,抬头见以裴剑为首再次攻过来的众人,心下暗叹果真再不抽剑,怀里抱着一个人是难以逃身的,便右手重重一抖,剑鞘朝前飞去,将裴剑打落在地,口吐鲜血不止。苏幕遮又提气挥剑,对众侍卫用力划过,银光剑气所到之处,绝无活口。
时雨浓看得眼睛发愣。
苏幕遮长叹一口气:“我原已不愿再增杀孽。”说罢,不理躲在一旁的宫娥太监们,也不理已经昏迷的裴剑,他抱着时雨浓以轻功离开皇宫。
6.
在皇宫外不远的外城丛林里寻了一个废弃小庙,他将她轻轻放在铺好稻草的台上,细细打量她伤口,从怀里掏出药粉与她倒上,又撕裂自己衣襟,用布条为她包扎一番。
时雨浓看着他:“……你的剑好厉害。”
他笑:“厉害与否,不过是多吃了数年的人血,从此戾气太重了。”
她却不解:“那你之前对我伸剑的时候——为什么我没事?”
苏幕遮将布条扎好,回答:“那时我无杀心,自然没有戾气。”顿了顿,他看着她,“倒是你,知不知道自己是累赘?若没有你,我哪里不能和裴剑畅快玩一玩?”
时雨浓又被他气到,愤愤转头:“那——那你就和他去玩吧!哪里要管我的死活!”
他笑出声,抬手摸她头:“因为觉得你比他更好玩。”
她气极,回头用力瞪他:“苏幕遮!你——你真的很讨厌!”
“但我觉得你挺可爱,”苏幕遮却望着她笑得灿烂,“你这人太傻了,明知情况危险,还不愿独自逃生。天底下哪里有你这样傻的家伙?”原本以为世人皆势利,有福同享都难得做到,更何况是有祸之时,还不会有多远跑多远?偏就有这样的人,居然傻到这种程度,偏偏自己还就……还就感觉挺好。
她鼓起腮帮子,理所当然道:“出来混讲的就是情义嘛!你我好歹相逢一场,你又……你又那么惨,我要那时候抛下你独自逃命的话,你就孤苦寂寞得太可怜了!”
“惨,可怜?”苏幕遮这次却着实一愣,半晌才能浅笑,“还真没人这么说过我。”
多少年来,身边之人对自己皆是白眼。师父性子淡薄,只管教授武功,并不与徒弟多说话,而师兄弟们见自己进步太快,心生疏远怨愤之意,在宫中,虽当面恭敬,毕竟背地里闲话不断,皇帝亦只将自己当做棋子,至于唯一的亲人……疯癫发作时不认得自己,清醒时将自己视作最大的耻辱与仇敌。
身边从来没有一个人,会对自己说:你太惨,太可怜。仿佛谁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当年自己父亲承受的怨念仇恨,理所当然就要由他唯一的儿子来承担一般。
时雨浓看着他,心里有些发酸。想来他的日子其实并不好过,身为前太子的遗腹子,身份已经尴尬,又太聪明,知道皇帝利用自己牵制睿王爷的悔恨心,如今连唯一的亲人母亲都为了父亲以外的别人而自杀,又紧接着就被皇帝派人追杀……
她正竭力组织语言想要安慰他,他却伸手,将她揽入怀里,她听得他长长叹息一声,甚至都可以感受到他温热的气息,一时间心内莫名慌张,动都不敢动。
他感受到怀里人身体一瞬间的僵直,笑着摇摇头,松开她,说:“既然如此,你就随我一同游历山河,让我有个玩伴,不再孤苦寂寞如何?”
她看到他眼中认真之色,脸颊绯红,刚想点头,又大叫道:“苏幕遮!什么叫给你当个‘玩伴’?”
苏幕遮大笑起来,被她揪住一顿好打。
7.
一路四处观赏游玩,还要谨记躲防皇帝派人追杀,两人来到江南临甫之时,已是数月之后,时雨浓和他来到原睿王府大门口,看到睿王府早已破败不堪,门前碧草丛生,她心下黯然,想要过去,被他扯住:“我们该走了。”
她跟着他走,却不时回头张望,终于再也望不见睿王府了,她回头,看到这边街上繁华热闹,思及适才睿王府门口的落败,心里自然又一阵凄凉。
回到客栈之后,她连晚饭都不吃,坐在窗口发呆。
他让小二送食物进房,又挥退小二,关上门,走过去逗她:“是你嚷着要吃这里特色菜,现在送来了你又不吃,太难伺候。”
她却无心像平日一般与他调笑,低低道:“苏幕遮……我真觉人世变幻太快,睿王爷生前待人和善,如今遇事,众人连睿王府门前街道都要避着走,何等凄凉?”
“人心本这样,你有势时来依你,无势有害时避你如蛇蝎,有什么好奇怪的?”他说着又笑,“你以为都像你一样傻?”
她回头瞪他:“怎么又成我傻了?”顿了顿,又黯然道,“我自小没有父母,被师父抚养长大,有了本事就被逐出师门自寻生路,有幸得见睿王爷待我若己出,我……我只是不想负了这份情义而已。”
他回答:“其实你与睿王爷并不相欠,入宫送扳指给甄娘娘一事实在风险太大,你却主动请缨,后遇我阻拦,扔不屈不挠要做成此事,之后我被大内高手围住要绞杀,你实在也明白以你实力留下来也不过是以卵击石,却执着要与我共进退。”他笑,“你说你,这不是傻是什么?你总说你要报人情义,就连对我也是说要报我当日救你之情义,你又何曾想过,不是你欠我们情义,反而是我们欠你。”
“你我都知世间感情淡薄,人人逐利,你却一片赤诚之心,至情至性,”他说,“如此女子,已世间难寻。”
她一时只觉他这番话有不对劲,细细想下来忽然两颊绯红,怯怯望他,触及他目光一瞬间又立刻低下目光故作左右张望之势,殊不知自己模样在他眼中着实娇憨可爱得紧。
他长叹一声,抬手按住她肩膀,说:“雨浓,不如让我惜福。”
她抬眼望他。
他微微笑:“你可愿青山绿水随我漂泊?”
她呆愣一瞬,随即抿抿唇,别过头低声笑着嗔道:“……不也早陪你漂泊几个月了嘛,现在才来问……傻的明明是你,大木头。”
他大喜过望,低头,轻轻在她额头上印下一吻。
——人生凄苦不过,还好有如此女子相伴,天上地下,她都肯跟着去,一片天真烂漫,只待有心人来细细品尝即可。
8.
从此各处秀美山川多了一对游人,男的俊逸女的伶俐,人们往往见白衣男子一阵逗笑换来女子不依不饶的跳脚拍打,心里惊羡这一对神仙眷侣。
站在独木峰上眺望远处云雾缭绕,只感觉视野开阔,一片心旷神怡,苏幕遮叹道:“忍把千金酬一笑?毕竟相思,不似相逢好。”
时雨浓走过去抬手对着他头就是一撸子:“又念诗又念诗!我都快冷死了!这日出怎么还没有好啊?”
他微微一笑,将自己的披风解下再给她披了一层,伸手将她揽到自己怀里,手轻抚上她的腹部,道:“娘子千万莫动了胎气才好。”
她回头瞪他一眼:“你——”
“日出了。”他道。
她忙回头去看,看到红日升东方,白光赫赫,映着这四周山林幽景,一时间美不胜收,不由再起感慨:“幕遮,你说……睿王爷和甄娘娘若在天上相见,还会在一起么?”
苏幕遮将下巴在她额头上蹭了蹭,说:“那就随他们去了。”
从此只羡鸳鸯不羡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