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选自《左传·昭公十二年》。楚灵王弑杀楚王麋,自立为王。登位后,不爱惜民力,对内残酷搜刮镇压,对外东征西讨,并公然洋洋得意地向周王室求鼎,向诸侯国索地,其欲称霸中国的野心,昭然若揭。针对楚灵王的所作所为和勃勃野心,子革虚与周旋,辛辣嘲讽,坚决谏阻。可是,楚灵王劣性不改,依然故我,最终落得个众叛亲离、自缢身亡的下场。
本文记载了这一历史事件的全过程。通过对楚灵王得意忘形、贪求无厌的描写,子革冷嘲热讽的谏词,以及楚灵王的下场和孔子的话语,表达了作者对楚灵王的谴责,对子革的称赞。
文章善于辞令之美。子革的劝谏,或虚与周旋,冷嘲热讽,或严词谴责,正言相告,皆幽默生动而富于哲理性、启发性,令人惊奇称叹。而子革的形象,自然高大,楚灵王的形象,难免猥琐,两两对比,爱憎褒贬的感情,又何其鲜明!
楚子狩于州来[1],次于颍尾[2]。使荡侯、潘子、司马督、嚣尹午、陵尹喜师师围徐[3],以惧吴。楚子次于乾豁[4],以为之援。
雨雪,王皮冠、秦复陶[5]、翠被、豹舄[6],执鞭以出。仆析父从[7]。
右尹子革夕[8],王见之,去冠、被,舍鞭,与之语曰:“昔我先王熊绎[9],与吕伋、王孙牟、燮父、禽父并事康王[10]。四国皆有分,我独无有。今吾使人于周,求鼎以为分,王其与我乎?”对曰:“与君王哉!昔我先王熊绎,辟在荆山,筚路蓝缕,以处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唯是桃弧棘矢,以共御王事[B11]。齐,王舅也[B12];晋及鲁、卫,王母弟也[B13]。楚是以无分,而彼皆有。今周与四国,服事君王,将唯命是从,岂其爱鼎?”王曰:“昔我皇祖伯父昆吾[B14],旧许是宅。今郑人贪赖其田,而不我与。我若求之,其与我乎?”对曰:“与君王哉!周不爱鼎,郑敢爱田?”王曰:“昔诸侯远我而畏晋,今我大城陈、蔡、不羹[B15],赋皆千乘,子与有劳焉,诸侯其畏我乎?”对曰:“畏君王哉!是四国者,专足畏也,又加之以楚,敢不畏君王哉!”工尹路请曰[B16]:“君王命剥圭以为鏚柲[B17],敢请命。”王入视之。
析父谓子革:“吾子,楚国之望也。今与王言如响[B18],国其若之何?”子革曰:“摩厉以须[B19],王出,吾刃将斩矣!”王出,复语。左史倚相趋过。王曰:“是良史也,子善视之。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B20]。”对曰:“臣尝问焉。昔穆王欲肆其心[B21],周行天下,将皆必有车辙马迹焉。祭公谋父作《祈招》之诗以止王心[B22],王是以获没于祗宫[B23]。臣问其诗,而不知也。若问远焉,其焉能知之?”王曰:“子能乎?”对曰:“能。其诗曰:‘祈招之愔愔[B24],式昭德音。思我王度,式如玉,式如金。形民之力,而无醉饱之心。’”王揖而入,馈不食,寝不寐,数日,不能自克,以及于难[B25]。
仲尼曰:“古也有志:‘克己复礼,仁也。’信善哉!楚灵王若能如是,岂其辱于乾溪?”【注释】
[1]楚子:楚灵王。州来:地名,在今安徽凤台县。[2]颍尾;颍水人淮河处。[3]徐:国名,赢姓,故地在今江苏泗洪东南。[4]乾豁:地名,在今安徽毫县。[5]复陶:衣名,用禽兽毛制成。[6]舄:鞋。[7]仆析父(fǔ):楚国大夫。[8]右尹子革:子革为郑国大夫子然的儿子,名丹。由郑奔楚,任右尹。[9]熊绎:楚国始封尹。[10]吕伋(jí):姜大公吕尚(封于齐)之子。王孙牟:卫国始封君康叔的儿子。燮父:晋国始封君唐叔的儿子。禽父:周公之子,始封于鲁。[B11]共:同“供”。[B12]王舅:姜太公的女儿是周成王的母亲,所以说齐君是周王的舅父。[B13]母弟:同母之弟,唐叔为成王母弟,周公、康叔为武王母弟。[B14]昆吾:楚国远祖季连之兄名昆吾。曾居许地(今河南许昌市)。[B15]不羹:地名,在今河南境内。[B16]工尹路:工尹,官名。路,人名。[B17]鏚(qī):斧。柲(bì):柄。[B18]响:回声。[B19]摩厉:同“磨砺”。须:等待。[B20]三坟:三皇之书。五典:五帝之书。八索:八卦之说。九丘:九洲之志。均已失传。[B21]穆王:西周第五代天子。[B22]祭(zhài)公谋父:谋父为周穆公卿士,封于祭。祈招:祈父,名招,周穆王司马,执掌军队。[B23]祗(qí)宫:穆王别宫。[B24]愔愔(yīn)悄:安和貌。[B25]及于难:次年,楚灵王被其子弃疾所逼,自缢于乾豁。
【译文】
楚灵王到州来冬猎阅兵,驻扎在颍尾。派遣荡侯、潘子、司马督、嚣尹午、陵尹喜五位大夫率领军队包围徐国,从而威胁吴国。楚灵王自己驻扎在乾豁,作他们的后援。
天上下着大雪,灵王头戴皮帽,身穿秦国的复陶羽衣,外披翠羽编成的披肩,脚穿豹皮制成的鞋子,乎拿鞭子走出营帐,仆析父跟随在后。
右尹子革晚上来朝见。灵王接见他,脱下帽子和披肩,放下鞭子,和他说话。灵王说:“从前,我们先王熊绎和齐国的吕仅、卫国的王孙牟、晋国的燮父、鲁国的禽父,一起事奉康王,四国都分得周王室的珍宝。唯独我国没有。现在我派人去到周天子那儿,要求以九鼎作为我应得的一份珍宝,周王会给我吗?”子革答道:“会给君王的!从前我们先王熊绎分封在偏僻的荆山,乘柴车,穿破衣,开辟丛生的荒草,跋山涉水,事侍周天子。我们只能用桃弓棘箭贡献朝廷。齐侯,是周天子的舅父;晋侯和鲁侯、卫侯,是周天子的同胞兄弟。所以楚国没有分到财物,而他们都有,如今周王室和四国都服事您,将听凭您吩咐,难道还吝惜那九鼎吗。”灵王说:“从前,我皇祖伯父昆吾,曾经居住许国的旧地。如今,郑国贪图那里的田地,而不给我。我如果向他们索求,他们会给我吗?”子革答道:“会给君王的!周天子不敢吝惜他的九鼎,郑伯还敢舍不得那些田地吗?”灵王说:“从前,诸侯都认为我国偏远而只是害怕晋国。如今,我大规模修建陈国、蔡国、东不羹、西不羹的城墙,他们都能出兵车千乘。这件事您也有功劳,诸侯大概害怕我们了吧?”子革答道:“当然害怕君王!仅此四国的兵力,已足以让他们害怕了,何况还加上楚国,谁还敢不畏惧您呢?”工尹路请示道:“君王您吩咐破开圭玉来修饰斧柄,请进一步指示。”灵王进去察看。
析父对子革说:“您是楚国很有声望的人,现在和君王谈话,却犹如回声一般,国家怎么办呢?”子革说:“我正磨快了刀等候着呢,君王出来时,我的刀刃就要斩断他的邪念了!”灵王出来,继续谈话。左史倚相恭敬地弯腰碎步快步走过去。灵王对子革说:“这是一个很好的史官,你要善待他。他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呢!”子革答道:“我曾经问过他:从前周穆王想放纵自己的心志,遍行天下,让天下都有他的车辙和马迹。祭公谋父作了一篇《祈招》的诗歌,用来抑制穆王的欲心,穆王听从了他的劝告,因而能在祗官善终。我问倚相这首诗,他却不知道。如果问更久远的事情,他怎么知道!”灵王说:“那么你知道吗?”子革答道:“我知道。那诗说:‘祈招性情和平,故能昭明美德名声。想我周王的气度,犹若玉,犹若金。度民力之所能,没有醉饱之心。’”灵王向子革作了一个揖就进去了。吃不下,睡不着,持续了好几天,但是,仍然不能克制自己,最后终于遭到了祸难。
孔子说:“古书上有记载:‘控制自己的欲望,回复到礼,这就是仁。’确实说得好啊!楚灵王如果能够这样,难道会在后来遭受耻辱于乾溪吗?”
子产论政宽猛《左传》
【导读】
本文选自《左传·昭公二十年》。主要记叙了郑国著名政治家子产临终向继承人授政的言辞、实施的情况,以及孔子的评价,表达了作者对郑子产的肯定和赞美之情。
全文通过子产授政、大叔用宽以及孔子的评价,阐明了为政应当“宽以济猛,猛以济竟”,宽猛相济的观点。这种观点既是郑子产执政二十多年内政外交的经验总结,也是先秦儒家对历代政治统治经验的高度概括和提炼。后来,它便成为中国历代统治者治理国家的根本手段。
文章观点鲜明,层次清楚,结构完整;善于运用通俗浅显的比喻,说明深刻的道理;善于通过人物的对话、言论,刻画出入物性格特征,塑造出子产、大叔、孔子等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是一篇颇具文学色彩的历史短文。
郑子产有疾,谓子大叔曰[1]:“我死,子必为政。唯有德者能以宽服民,其次莫如猛,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鲜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2],则多死焉。故宽难。”疾数月而卒。
大叔为政,不忍猛而宽,郑国多盗,取人于萑苻之泽[3]。大叔悔之,曰:“吾早从夫子,不及此。”兴徒兵以攻萑苻之盗,尽杀之,盗少止。
仲尼曰:“善哉!政宽则民慢,慢则纠之以猛。猛则民残,残则施之以宽。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诗》曰:‘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国,以绥四方[4]。’施之以宽也。‘毋从诡随[5],以谨无良,式遏寇虐,惨不畏明[6]。’纠之以猛也。‘柔远能迩,以定我王[7]。’平之以和也。又曰:‘不竞不絿[8],不刚不柔,布政优优,百禄是遒[8]。’和之至也。”及子产卒,仲尼闻之,出涕曰:“古之遗爱也。”【注释】
[1]子大叔:即游吉,郑国大夫。大,同“太”。[2]玩:相习而不经意。[3]萑(huán)苻(pú):水泽名,在今河南中牟县西北。[4]“民亦劳止”以下四句:见《诗·大雅·民劳》篇。汔:其。[5]从:同“纵”。诡随:小恶。欺诈叫诡,善变叫随。[6]惨:又作“僭”(cǎn),竟。以上所引同[4]。[7]以上所引同[4]。[8]絿(qiú):缓。[9]遒(qiú):聚。以上所引,见《诗·商颂·长发》篇。
【译文】
郑国执政大夫子产有病,对子大叔说:“我死之后,你必然执政。只有有道德的人能够以宽大的政策来使百姓服从,那德行次一等的人不如采取严厉的政策。火很猛烈,百姓看见就害怕,所以,很少有人死在火里。水很柔弱,人们因亲近喜欢而轻视它,所以,很多人死在水里。因此宽柔很难。”子产病了几个月就死了。
大叔执政,不忍心严厉,而施行宽柔,结果,郑国强盗很多,他们聚集在萑苻之泽。大叔很懊悔,说:“我早听从先生教诲,就不至于到这一步。”于是调动步兵去攻打水泽的强盗,将他们全部杀死。强盗稍稍有些收敛。
孔子说:“好啊!政策宽柔,百姓就轻慢。轻慢,就要用严厉的政策来纠正。但是,太严厉了,百姓就要受到摧残,受到摧残就必须以宽柔的政策来调和。用宽大来调和严厉,又用严厉来补充宽大,政事因此而调和。《诗经》上说:‘百姓辛劳,可使安康,加惠中原,安抚四方。’这是说实施宽柔。这首诗又说:‘不可轻易放纵小恶,以此约束不良之人,遏制盗贼暴虐,他们从不怕法律严明。’这是说用严厉来纠正。这首诗又说:‘安抚远方,怀柔近处,安定我王室。’这是说用和协的手段来使国家安定。又有一首诗说:‘不急不缓,不刚不柔,施政从容不迫,各种福禄聚头。’这是和谐的最高境界!”等到子产逝世,孔子听到这消息,流着眼泪说:“他的仁爱,是古代贤明政治的遗风啊!”
吴许越成《左传》
【导读】
本篇选自《左传·哀公元年》。这一年(前494),吴王夫差在夫椒大败越国,为他两年前在吴越战争中受伤而死的父亲阖庐报了仇。越王勾践派人求和,夫差准备答应,吴大夫伍员(伍子胥)极力谏阻。本文记叙了这一历史事件,重点记叙了伍子胥的谏词,表现了伍子胥忠直敢谏的性格和远见卓识的政治眼光。可惜吴王夫差被胜利,中昏头脑,盲目自大,不听忠言,刚愎自用,放任越国生存发展下去,最终导致了兵败灭国的悲惨结局。
文章巧于记言。伍员的谏词,详略精当,以宾为主,详论少康复国的历史而略写越王勾践的居心,充分体现出让历史事实说明除害务尽的道理和良苦用心;且详略衬映,笔墨俭省,而论旨愈彰。
吴王夫差败越于夫椒[1],报檇李也[2],遂入越。越子以甲楯五千保于会稽[3],使大夫种因吴太宰嚭以行成[4]。吴子将许之。
伍员曰[5]:“不可。臣闻之:‘树德莫如滋,去疾莫如尽[6]。’昔有过浇杀斟灌以伐斟邠鄩[7],灭夏后相[8]。后缗方娠[9],逃出自窦,归于有仍[10],生少康焉,为仍牧正。慕浇,能戒之[B11]。浇使椒求之,逃奔有虞[B12],为之庖正,以除其害。虞思于是妻之以二姚[B13],而邑诸纶[B14],有田一成,有众一旅,能布其德而兆其谋,以收夏众,抚其官职。使女艾谍浇,使季杼诱豷,遂灭过、戈,复禹之绩,祀夏配天,不失旧物。今吴不如过,而越大于少康,或将丰之,不亦难乎?勾践能亲而务施,施不失人,亲不弃劳,与我同壤而世为仇雠。于是乎克而弗取。将又存之,违天而长寇雠,后虽悔之,不可食已。姬之衰也,日可俟也。介在蛮夷而长寇雠,以是求伯[B15],必不行矣。”弗听。退而告人曰:“越十年生聚,而十年教训,二十年之外,吴其为沼乎!”【注释】
[1]夫椒:山名,在今江西吴县西南太湖中。[2]檇(zhì)李:地名,在吴越交界处,故地在今浙江嘉兴。[3]越子:即越王勾践。楯(dùn):同“盾”。会稽:此指会稽山。[4]大夫种:越国大夫,姓文,名种,字子禽。太宰嚭(pǐ):太宰,官名,豁为其名。行成:请求讲和。[5]伍员(yún):字子胥,楚国人,父兄被楚王所杀而奔吴国为大夫。[6]“树德”二句:见《书·泰誓》。[7]有过:古国名,在今山东莱州市北。斟灌:古国名,在今山东寿光市东北。斟鄩(xún):古国名;在今山东潍坊一带。[8]夏后:夏朝君王。相:名,夏训之孙,失国后,投靠二斟,又被浇所灭。[9]后缗(mún):夏后相的妻子,为有仍国之女。[10]有仍:古国名,今山东济宁市。[B11]惎(jì):狠毒。[B12]有虞:古国名,今山西水济县。国君名虞思。[B13]姚:虞君的姓。[B14]纶:虞邑,在今河南虞城县东南。[B15]伯:同“霸”。
【译文】
吴王夫差在夫椒山把越国军队打败了,这是为了报复携李战役的仇恨,于是乘势打进越国境内。越王勾践率领披甲持盾的士兵五千人。退守在会稽山,派遣大夫文种通过吴国的太宰嚭向吴王求和。昊王准备答应他。
伍员说:“不行,我听说:‘建树德行要多多培养,去除疾患要彻底干净。’从前,有过国的国君浇杀了斟灌国的君主,又去攻打斟邠国,灭掉夏王相。相的妻子后缗正怀孕,从墙洞里逃出,回到娘家有仍国去,在那里生下了相的遗腹子少康。少康后来担任了有仍国牧正的官职。他对浇满怀仇恨而能时刻戒备。浇派自己的臣子椒寻找少康。少康逃到有虞国,给有虞国君担任膳食部门的官,从而避免了被浇所害。虞国君主姚思于是把两个女儿嫁给他。把他分封在纶邑,有十里见方的土地和五百个人。他能广施恩德,开始他的复国计划,收集了夏朝的遗民,安抚原来的官吏。少康派他的臣下女艾去侦探浇的动静,又派儿子季杼去引诱浇的弟弟殪。终于灭亡了过国、戈国,恢复了禹的业绩。祭祀夏王室的先祖,同时祭祀上天,仍不失夏朝的江山。现在,吴国比不上过国,而越国大于少康。我们允许他讲和,可能会使他强大起来,将来不就难了吗?勾践能亲近百姓而好施恩惠。好施恩惠必不失人,对人亲近就不会抛弃有功劳的人。越国和我国土地相接,又世代为仇。在这时候打胜了却不占领,还打算保存它,这是违背天意而助长仇敌,以后,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了!我吴国的衰亡,计日可待了!我国处在蛮夷之间而让敌人强大,用这种办法来求取霸业,必然是行不通的。”吴王不听。
伍员退出朝廷后,告诉别人说:“越国用十年时间繁衍人口,积蓄财富;用十年时间教导训练。二十年后,吴国的宫室恐怕会成为池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