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落风尘」————————————————
乌昌军攻入帝都,占领皇城,大端朝结束了其一百四十三年的历史。
一百四十三年的辉煌,便在这一夕之间,湮灭成灰……
钟声依旧响彻帝都上空,寂寂地回响在苍凉的末世。这场百年的终结,却是始终如一的安静,甚至连乌昌入城来的军队,也是悄无声息的。
他们在攻破城门的那一刻曾有过地动山摇的呼喊,然而列队入城之后便没有声息。没有人擅自离开队伍,没有人喧哗。只几支军队分头去了宫里和重臣府第,剩下的就地待命,竟是训整有素、丝毫不乱。
帝都的百姓们原本在等待一场屠杀。烈族人被压迫得太久了……这个暴力而野蛮的民族终于等来了血恨的时候,幽族人便定然没有了活路。可是,居然会是这样——入城的乌昌军打开了官府的粮仓,救济战乱中的灾民,无论民族、无论敌友。
如此以德报怨的民族,哪里还有一丝野蛮?
固步自封的幽族人,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的认知。
很多事情远不是想象中的模样。
负责开仓赈灾的武官是乌昌年轻的都尉,拓拔轩。
然而此时他却并不在驻地,对于一贯纪律严明的拓拔都尉来说,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派发灾粮的几个兵士也觉得有几分狐疑,不免低声议论几句:“你说这事可真奇了怪了,本来上头安排拓拔都尉去王爷府抄查,那可是个肥差啊!千人争万人抢的。咱这位小爷倒好,生生地给推了!”
“可不是?偏偏要来做这吃力不讨好的监察官。”
“要我说啊,这还不是最奇怪的。你们看都尉他什么时候擅离过职守?这回可是前脚在帝都落地,后脚就走了哩。”
几人正说在兴头上,突然头顶猛地一痛。回头才看见是代都尉监察的副官,赶紧都闭了嘴。副官也是平日里跟下头的人混得熟了,虽然是训斥也不免带几分笑脸:“你们这帮小崽子,也学着妇道人家嚼舌头根子。”那几个陪着嬉皮笑脸:“我们这不是纳闷儿么?副官您不觉得奇怪?”
副官略想了想,也皱着眉点点头:“当真是有些奇怪……来帝都的这一路上都尉的颜色都瞧着不对劲,进了城也是神色恍惚。今儿个临出门,倒是欢喜得紧。”见兵士脸上现出更加肯定的神色,副官才猛地明白过来,使劲拍了几个人的脑袋:“打你们这帮兔崽子!敢情是套爷的话呢!”
有个小兵摸着被拍疼的头,咧嘴笑着:“咱们哪敢呢。这不是好奇嘛……谁不知道咱拓拔都尉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副官这才有些了正色,一直带着玩笑表情的脸也骤然变得格外严肃起来:“这话倒是真的。这样年纪轻轻就当了都尉……说起来,他可是少年时就已经跟着平野公打天下了,虽说现在还不得重用,你且看着吧,约摸几个年头就可以拜将了。”
“如今得势的商回和魏虎两位大将军,到底是有了些年纪,只怕也风光不了许多年了吧?”一个小兵的话刚说完就被副官堵了嘴,道:“这话说不得……却也就是这个理儿。”
放下捂着兵士嘴的手,副官又示意他们凑过耳朵来,很是神秘:“其实啊,商大将军还有意招拓拔都尉为婿的,说是商将军的三女儿自己看上了,依我看商将军也觉着都尉是个可造之材,想尽心提拔。你们听说过商家三小姐吧?啧啧,那可是个美人儿啊。不过咱都尉也当得起这份光耀,不谈才干,单说是那仪表堂堂,难怪美人倾心哪!”
“啊?”话音刚落,兵士中便爆发了一阵惊呼,是惊讶更是艳羡。
副官丝毫不顾众人的诧异,话锋一转:“可都尉却连想都没想就给拒绝了。”
“啊……啊?”这一次惊呼,是绝对的难以置信。
拓拔轩,那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在北陆生活得惯了的人,很难适应帝都的天气。特别是在冬日,帝都的风显得格外柔和了些,似乎还暖暖得带着点湿意。
北陆草原,风总是干脆利落的。来得迅猛,去得无踪。
在风里头站着,拓拔轩却觉得热,将狐皮的袍子脱下来拿在手上,那燥热似乎仍未清减几分。他这才明白了些原由,自己笑了起来——只怕是心里的热,怎么也消减不去的。
因为终于要见到她了。这些年心心念念的阿斯露,那个心比天高的小丫头,他心底里从未了却的那份牵挂……和爱恋。
叮铃铃,叮铃铃。
悦耳的银铃声远处轻轻传来,那声音悠然飘进他的耳中、跌落进他的心里,混入那一段少年时代从不曾忘怀的美好回忆,使他脸上原本坚毅的线条上多了些温暖的颜色,是一抹发自灵魂深处的微笑。如一缕阳光,瞬间拂过冰霜。
记忆里,烈族少女阿斯露身着白裙,在绿草蓝天之间翩然起舞。她伸出手臂、踮起足尖,带着最纯净美丽的笑容,便可一直旋转下去。他曾经看着她笑、看着她舞……他曾以为那就是天荒地老。
拓拔轩和阿斯露,曾经青梅竹马又情投意合。如同草原上很多的少男少女一样,享受着年轻的爱情,只等待着鹰神为他们的结合赐福的那一天。然而,少女渐渐冷落了少年,大意的少年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直到她说她要离开。
——“为什么,阿斯露?是我做错了什么?”对于她的离开,他顿时感到惊惶无措。
——“你给不了我想要的生活。我不想一辈子生活在这个穷地方、成天与牛羊牲畜为伴。我再也不想做最末等的烈族人!”
从小到大,阿斯露都是小伙伴中最心高气傲的一个。她漂亮聪慧,是草原上美名远扬的小舞者。因而,部落里的少年英雄拓拔轩也自然是她的,没有哪个姑娘自信争得过她。
她的争强好胜、甚至爱慕虚荣,他一直是知道的。可是,他也以为仅仅只是如此而已,他没有料到她竟然会因身为烈族人而羞耻。
——“如果我有机会得到我想要的,轩,你会放我走吗?”
他犹豫过、挣扎过,那样不舍得不甘心,可他还是答应了她。如果一边是她,另一边是她的幸福。他的选择,是后者。
后来,他帮她逃离了草原。看着她跟一个幽族的富商离开,在她拉着那个男人的手、头也不回的那一路上,她的笑容终于不再属于他了。
他看着她的背影,平生第一次为一个女人流了泪。
万念俱灰。他离开了到处充满她影子的那个部落,找到另一个部落中赤手打天下的烈族少年岩浪。那一年,岩浪已然是烈族里声名鹊起的大英雄。拓拔轩慕名的投奔,只因为岩浪说过那样一句话——“烈族人不会永远是最卑微的民族。我们要用刀枪拼杀出烈族人的江山和尊严!”
少年拓拔轩深深地记住了这句话,他想,总有一天要这样站在阿斯露的面前,也要这样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