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一年,却似民间百年。
一年之中,寰帝不断地派人送来珍贵药材,从四陆秘密搜寻来各种药方,神医们也是各尽其能,几乎是用尽了一切办法……没有人敢说放弃,可毕竟这世上很难有奇迹。寰帝当初放下话来,倘若救不了他的兄长,便要所有医者拿性命为他殉葬。
炽帝的病情在急速恶化,神医们只能抓紧这最后时机,倾尽一生才学,助这位传奇的君主与天斗,与命斗。
是夜,月朗星稀,晚风习习。
洛子眉随侍从走了一段山路,驻足下来,看见了这一处山间凉亭。
侍从退去。她才移步上了亭台。
亭中的男子正独自饮着一壶酒,凭栏而坐。她站在那里看他,微微失神。这一刻,他更像个文人,因病而备显虚弱的身体,笼罩在月光下,有些清瘦。可是,这想法多么可笑。这个人是岩浪,是赤手从这乱世中夺来天下的人,他该是永远伟岸的吧,她竟觉得他老了,她居然会有那样的错觉。
洛子眉快步走上前去,夺了他手中的酒。看他望过来,眸中已微带了醉意,她厉声斥责他:“你疯了么?这样冷的天气坐在这里,谁又许你喝酒的?”
岩浪稍怔了怔,才悠悠开了口:“总归是要死的人了,还不该快活地喝几杯?”低头,笑起来,“不知道那边有没有这样好的酒。”
“胡说!谁叫你瞎猜,我才是大夫,我没有说你会死……你不会死!”看着那样颓然说话的他,她没来由地怒。又或许,这怒意是因为心虚——心里知晓却不愿意承认的事实,被他如此轻易地说出口。怒到极处,眼中溢出了泪,别过脸去,偷偷拭干。
还好,岩浪并没有看她。仍旧带着几分醉意,仰望天边那轮满月:“不必瞒我。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最近总是能看到他们,说是要带我走。可我不愿意,晚芙和邱复、珊儿和段之凉,都是成双成对的,我去作什么。”
洛子眉有些惊异,这是他第一次亲口提到那几个人。他微微侧着脸,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那样认真地看着远方,仿佛真的看到了他们。
“我十三岁带兵,二十三岁夺得天下。我用十年得到了一切,而后……又失去了一切。结果什么也没得到,什么也没剩下。哈哈,可笑!世人都以为我辛苦十年打下天下,其实我是因那十年而辛苦了一辈子。”
岩浪起身,立在栏头。
那一刻,洛子眉看见了真正的炽帝。那个所有人都在传说的,风云之主、四陆之王。
那才是真正的他。顶天立地,与日月同辉的英雄。
那才应该是他。勇帅三军、睥睨天下的天下至尊。
他却回头,问她:“子眉,我是不是错了?”苦笑着,皱紧了眉头,“他们一定很恨我。他们四个都是因我而死的。其实该死的人是我,可我活了这么多年……孤独寂寞地活了那么多年,他们总该原谅我了吧?”
岩浪转过身来,她看到他脸上的泪。他居然哭了。
她顿时心如刀绞,是真的觉得心疼。在忍受着那样的病痛时都不曾吭一声的岩浪,竟然也会有泪?
她无法想象他这一世的孤寂。如果不是看到听到这一切,她仍会如世人那般以为他是快乐的,以为凌驾于众人之上的他是拥有一切的。可原来是这样,竟然会是这样。
“我活得很辛苦。”岩浪缓缓地说着,像是累了,慢慢退后,倚靠亭栏。微笑了笑,像是从来不曾有过泪,“我很辛苦,你知道么?”
洛子眉张了张嘴,正欲说什么。却听到了后面的话,生生止住。
——“我很辛苦,珊儿,你知道么?”
她吞回了原本要说的话,只是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