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汉家儿郎冠军侯:霍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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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5、只欺负比我大的

两个多月之后,秋风已起,在未央宫宣室殿外高高的门阙下,大将军卫青看到了自己多日不见的外甥,他们今天同被皇帝陛下召见。

这两个月里霍去病根本没有在长安城里露面,他一直以练兵为由住在城外的军营,如果不是这次圣上宣召,今天也不会回城。由于是从营中直接赶来的,他仍然身着戎装,只不过不是重甲,而是皮质的轻甲,更衬得人神采奕奕。

卫青欣赏地打量了一眼自己的外甥,虽然没见面的时间并不算太长,但是如同从前每次一样,他觉得这个外甥又有了变化:面庞还是非常俊秀,身姿还是非常挺拔,但眉宇间的神色更加成熟了。卫青心中明白,外甥这次耀眼的军功和陡然的封侯,带给长安城里所有人的冲击都是巨大的,有人震撼、有人仰慕,也有人议论、有人不平……很多人的心态都因之发生了变化,每个人再次见到这个年轻人时都要重新调整自己的态度。

霍去病此前也早已闻名长安城,但那是因为他是皇后和大将军的外甥,是备受天子宠爱的晚辈,是因为他外表英俊、骑术精湛、武艺高超,蹴鞠本领也在贵戚公子中首屈一指,曾在长安城里出尽了风头。此外,他刚刚从军时就被破格任命为票姚校尉,当时很多人对这种裙带任命非常不满,贬抑之词一度大行其道,无形中也让他的知名度更高了。而此次一战封侯之后,那些风头也好、风凉话也好,都已经不算什么了,很多人已经意识到,一颗新的将星冉冉升起了。

在这种局面下,主角本人选择了匿迹军营之中,倒也不失为一条上策,也符合他那个一向颇为高傲的性情,今天他是不得不来的,好在到了今天,长安城里最初的冲击已经基本上平复了。

外甥这个高傲中又带有些桀骜不驯的性格,卫青知道得很清楚,因为对方自幼便是如此长大的。

卫青的出身十分卑贱,他的母亲是平阳公主府中的女仆,他则是个私生子,亲生父亲另有家室,他从小不被接纳,只得跟随母亲在平阳府为奴。当今皇后卫子夫是卫青同母异父的三姐,曾经是平阳府里的歌伎,而霍去病的母亲卫少儿,则是卫青同母异父的二姐,原本是平阳府里的舞伎。卫少儿在年仅十六岁时,与来自平阳县的一个姓霍的小吏有了私情,后来生下了霍去病,然而人家却没有打算娶她,而是不辞而别了,所以霍去病出生时也是一个低微而且不光彩的私生子。

但是在霍去病一岁多的时候,卫氏一门的命运出现了巨大的转折:天子在平阳公主的安排下遇到了卫子夫,带回了宫中。两年之后,卫子夫已然成为盛宠在身的卫夫人了,全家人也跟着一起富贵起来,弟弟卫青被任命为建章监,大姐被指婚给了太仆公孙贺,二姐卫少儿也被指婚给了詹事陈掌。

公孙贺和陈掌都是不折不扣的世家出身,前者是平曲侯的儿子、自身也建有军功,后者更是开国元勋陈平的后人,所以这种联姻,不是人家真的不在意卫氏姐妹的出身低微,而是人家更看重联姻之后的巨大利益,图的是拉近与天子之间的关系。而卫氏姐妹骤然嫁入这样的人家,处境虽然说不上多么艰难,却也不可能是毫无尴尬的,就说卫少儿吧,人家虽然娶了她,却没有表态要接纳她的那个小拖油瓶,所以霍去病并没有正式地跟着母亲进入陈府,也因此他就继续姓霍、并没有改姓为陈。

像这世间所有既没有父系亲族的庇护、又没有跟着母亲再嫁的孩子一样,小霍去病的大多数时间是住在外婆和舅舅家里的。他一共有四个舅父,其中与他的母亲同父同母的只有大舅,按照风俗老人与长子同住,所以霍去病的外婆家,也就是他的大舅家。

虽然身边没有父母,但小霍去病并不是个没有人疼的孩子,他在外婆家里得到了足够的照顾和宠爱。他们当时是个热闹的大家庭,二舅三舅四舅都还没有结婚,都住在一起,舅舅们都待他不错,而且这一家作为天子宠妃的娘家,生活也称得上是锦衣玉食,小霍去病的吃穿用度,一切物质条件都是很优越的。

然而,在这个外戚之家里面,还是欠缺了一种文化氛围,毕竟是骤然富贵起来的一家人,几年前还是奴仆呢,连像样的教育都没有受过,更不可能有什么家族里的文化传承。这个家族中的大多数人,虽然疼惜照顾小霍去病,却谈不上在精神上给他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卫氏家族里真正在精神层面上影响了小霍去病的,只有他的二舅卫青。

卫青与卫少儿并不是同父所生,按理说小霍去病跟这个二舅并不会比跟大舅更亲密,但实际上他从小最喜欢的却是这个二舅,他待在外婆家里时,总是有一种感觉,好像自己与周围所有的人都格格不入,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只有当二舅回来时,这种感觉才会消失。

在他七岁之前,二舅卫青还没有结婚自立门户,虽然大多数时间都在宫里当值,但是下值之后还是要回到母亲和兄长这个家里来的。每当二舅回来了,就是小霍去病最兴奋的时候,跟着这个二舅舞刀弄剑、乃至外出跑马,都是他小时候最喜欢做的事情。仅从称呼就能看出他们之间的亲密程度:对于其他几个舅父,他的称呼一向都是“大舅父”、“三舅父”、“四舅父”,而对于卫青呢,只有在必须有所区分的场合,他才会称呼他为“二舅父”,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场合,这个称呼往往就被简化为“舅父”二字了,其他的舅舅们可是谁都没有这个待遇。

卫少儿在陈府站稳脚跟之后,也经常会把自己的儿子接过来住上几天,但小霍去病在母亲家里的感觉是不会太好的,并不是陈掌不待见他,陈掌的为人还是不错的,只是作为开国功臣的后人、秩比两千石的高官,陈家所来往的姻亲故旧全部都是名门贵族,在这些子弟中,小霍去病的出身就显得分外扎眼了。

卫青记得,虽说从小就受排挤,但是去病这个孩子的心气极高,从来看不上恃强凌弱那一套。有一回大约是他五岁的时候,有两个六七岁的孩子欺负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去病就把那个小孩叫到自己身边,带着他玩了一天。当卫青问他为何这样做时,他的回答是:“我才不欺负比我小的,要欺负就欺负比我大的!”

卫青当时不由得失笑,保护弱小固然是男儿分所当为,但这也是他第一次从外甥口中听出那股隐隐然的傲气。

对霍去病而言,开始的那几年还好,姨母只是一名宠妃而已,舅父只是一个太中大夫而已,而自己也只是陛下喜爱的一个小孩子而已。他的出身虽然被世家子弟们轻视,但还是有少数孩子愿意跟他一起玩,因为他至少算得上是个很好的玩伴。他从很小就知道,不论学什么,自己随随便便看一眼就会了的,别人可能要花很长时间都不见得学会,不论玩什么,自己在哪一队,哪一队就几乎不会落败。另一方面,他也从小就发现,自己的聪明对别人而言并不是那么喜闻乐见,所以他也很早就知道要隐藏自己的聪明。

小霍去病感受到自己被全面地、彻底地、有意识地排挤,是在他十一岁那年。那一年匈奴袭犯上谷,二舅卫青以车骑将军的身份率领一万骑兵出征,奇袭了匈奴人的祭天圣地龙城,将其付之一炬,并且首虏七百人。这个胜利的意义非常之大,因为这是汉朝对匈战争七十三年以来取得的首次重大胜利,卫青也因此被封为关内侯。而这次同时出征的其他三路人马,公孙贺无功而返,公孙敖折兵七千,李广则全军覆没、自己还被匈奴俘虏、后来凭借一身勇力才得以侥幸脱逃。

现在问题来了:世家名将,打了多少年都没能打出来一个像样的胜仗,而骑奴出身的卫青呢,给他一个机会,他就闪光了!这让皇帝和所有人怎么想?

以前世家贵族们看不起卫青,是认为他只是一个凭借裙带关系得宠的内臣,而龙城一战之后,他变成了一个能熄灭他们头顶光环的竞争对手!本来天子就一直在找机会削弱权贵阶层的势力,只是由于匈奴的持续威胁,他只能倚重这些宿将,在很多事情上不得不妥协,而卫青的飞速崛起,简直是拿走了这些人和天子讨价还价的最重要筹码!所以,原来他们仅仅是看不起卫氏,现在则平添了嫉妒与恨意。

这一年的某一天,当小霍去病又要跟这些子弟们一起蹴鞠的时候,就有一个为首的大孩子说话了:“不带他玩,奴婢的私生子不能跟我们一起玩!”

当时霍去病愣住了,只觉得一股烈焰猛然从胸中腾起,他怒目看向那个孩子,“你敢再说一遍吗?”

那个孩子指着他的鼻子,一字一顿地又说了一遍,“奴婢的私生子不能跟我们一起玩!”

小霍去病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第一拳打破了对方的鼻子,第二拳打青了对方的眼睛。

当然这场打架的最终结果是不问可知的,对方人多,他被群殴得浑身青紫。不过,不管别人怎么拥上来围殴,他始终扯住那个为首的不放,下手之重、气势之狠,最终让这个孩子不但被他打得爬不起来,而且真的被他打怕了,往后好几年见到他都是躲着走的!打架时碰到一对多,这确实是最好的战术了,对他来说,这点道理根本用不着人教。

这件事小霍去病并没有跟家里说,既没有告诉母亲,也没有告诉外婆和舅舅们,不过他们久而久之还是知道了。家人们只是看到,这孩子越来越多地一个人玩耍,不是舞刀弄剑就是练习蹴鞠,他们看不到他的内心,他的内心里已经跟世家子弟们彻底决裂了!从此,他不再出现在贵族子弟们的蹴鞠场上,而是选择了民间的永昌里。

第二年,情况愈演愈烈,卫夫人诞育了皇长子,圣上废掉了原来的陈皇后,顶着所有臣僚的反对,将卫夫人立为皇后。一个出身卑贱的歌伎,最多当个宠妃也就罢了,居然还真的当上了皇后?还要接受所有命妇们的跪拜?这让所有的名门闺秀情何以堪?从那之后,世家中的女人们也开始口出恶言了,就连坊间的歌谣里,都有了“卫子夫霸天下”的说法。

霍去病不知是谁编造了这些歌谣,但他能体会到这些人的用心恶毒不堪,姨母明明是个温柔缄默的女子,试问她哪来的“霸天下”之心?她有这个能力吗?出身高贵的皇后,哪怕是像陈阿娇那样骄横跋扈的,都有的是人同情与歌颂,姨母忠心耿耿地侍奉陛下,为陛下生儿育女,她犯过任何错误吗?为什么却要遭到如此的丑化?

再一年,卫青一举收复了被匈奴盘踞多年的黄河河套地区,战功彪炳;又过三年,卫青被拜为大将军,位极人臣……这几年来,霍去病亲眼目睹了自己出身低微的家族,一步步地站上了帝国的舞台中央,同时也越来越深刻地感受到了来自世家权贵的深深敌意。

从十一岁那年退出了贵族子弟们的蹴鞠比赛,三年多的时间过去了,他才再次出现在了贵族子弟的蹴鞠比赛中,因为那次比赛的地点就在未央宫里的鞠城,是庆祝圣寿的节目之一,圣上也亲临观战,侍从在左右的他不可能找到避开的理由,也就索性不避了。

在这次复出之赛中,他进行了一场令人难忘的个人表演,用绝对一边倒的大比分,狠狠地扑灭了所有人的气焰。然后呢,这类比赛再想请到他就不容易了,拒绝的理由也很简单:“跟你们玩儿没意思,像陪小孩做游戏一般,你们那还能叫对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