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汉家儿郎冠军侯:霍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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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47、天狼

应该说,对于受降时可能出现的异常情况,霍去病心里是有一定的预案的,但是情况是以这种形式爆发出来,那仍然是谁都预料不到的!不过,瞬间判断战场形势,当机立断做出选择,这方面他的能力确实是无人能及,就在这片刻之间,他已经精算过了自己所需要冒的风险,风险并不是没有,然而还在他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所以他做出了这个决定。当然也必须说,他可以接受的风险,肯定是远远地超过了一般人的范围。

此时此刻,浑邪王紧紧盯着对面疾驰过来的五骑,眼睛都不敢稍眨一下,瞬时之间,已经有千百个念头在他的心中转过!各种七嘴八舌的声音统统在他的耳边回响着,可是他一句也无法听清。

“霍去病!中间那个是不是霍去病?”

“说不定是他!快放箭!射死他!”

“放箭啊!报仇雪恨!”

“真的是他吗?看不清楚!也许就是个传话的,射死有什么用!”

“汉军上马了!他们张弩了!瞄着我们呢!不要放箭……千万不要放!不然他们会冲锋的!”

此刻听到“冲锋”这两个字,浑邪王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前两战的情景猛然间浮现在眼前,那真是永生的噩梦,他是绝对不能再置身于那柄旋刀之下了!

近了,更近了!浑邪王终于看清了霍去病的面容,竟然真的就是他本人!

但是与此同时他也看懂了,自己已经置身于汉军强弩的射程之内!此刻只要对方身边的令旗一倒,自己马上就会万箭穿心!更不要说汉军随后的旋刀冲锋了。

霍去病疾若闪电,完全没有减速,直接冲到浑邪王面前数步之处,才猛地将马勒住,他胯下骏马的前蹄高高扬起,发出一声响亮的长嘶。

浑邪王不由得浑身一抖,他左右两侧的卫士刚刚提马上前半步,被霍去病冷电一般的目光一扫,又退了回去,因为这一瞬间他们已经看得清楚:霍去病箭已在弦、弦已张满、箭头瞄准了浑邪王的前胸!而他带来的那四个人,此刻也全都是张弓满弦,箭头也全都直直地对着浑邪王!

总而言之,浑邪王已完全在霍去病的控制之下!此刻匈奴人不是不可以向霍去病放箭,也不是不可以冲上去对他挥刀,但他们只要有所异动,他们大王的这条命就是保不住的!

浑邪王只觉得头晕目眩、心乱如麻,既本能地想要反抗,又本能地止住了手下的动作,一时之间他的周围一片安静。

“浑邪王,”霍去病开口了,声音并不太高,语调沉稳,却又带着巨大的威压,“你若是真降,立刻勒令你的部属下马坐在地上,休屠王那边交给我来处理。你想清楚,降才是你目前唯一的出路!你听好,我的规则是,不下马者斩!”

浑邪王攥着自己的刀,却感到它是那样的沉重,根本就无法提得起来。他想要看向对方,可是与对方的眼神刚刚一碰就是一个哆嗦,就如被最锐利的刀尖刺伤了一般,只能立刻把眼睛避开。他知道自己已经是冷汗淋漓,在这一瞬间,他的心中只有绝望,“对面这个人真的就是天狼!他真的是上天派来惩罚大匈奴的……”

听罢通译的传话,他忽然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罢了吧……反正一直也说要降的……”

他终于放弃了最后的摇摆,在马上向霍去病行了一礼,强撑着向部众发出了下马的口令,随后自己先下了马,原地坐下。很快,他身边的下属都已尽数下马,原地坐了下来。

浑邪王坐下之后,霍去病松回了弓弦,不再箭指着他,算是给他留了面子。而那四个亲兵则依然是张弓满弦,四个人分别面向四个方向,左右扫描着,严密监控着这一群人。

片刻之后,从近处到远处,所有的浑邪王部众都已成片成片地下马坐在了地上。这时候,接到旗语的赵破奴带着一队汉军驰了过来,接管了浑邪王身边的这些人。

至此算是大局已定,霍去病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翻身下马,面带微笑,对着地上的浑邪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浑邪王慌忙立起身来,旁边早有汉军牵过马来,待他骑上,霍去病便也上马,毫不失礼地“陪同”他前往汉军营地去了。

与此同时,高不识和仆多根据旗语,立刻左右包抄围合休屠王部,并分兵追赶已经逃散的人众,“不下马者斩!”的匈奴语喊叫声,一时回响在草原和山岗之间……

在汉军的强势镇压之下,大部分休屠王部众选择了下马归降,因顽抗到底拒不下马而被斩杀的,最后共计八千余人。而浑邪王这边的部众,眼看着休屠王那边被迅速包抄,汉军的弩箭密如雨点,无不是心胆俱裂,暗自庆幸自己的大王没有决意反抗。

这次受降,算得上是惊心动魄、一波三折。当浑邪王在受降台上单膝跪地,将降书和自己的佩刀呈递给霍去病的那一刻,他只觉得全身已经没有了一丝力气。他退至一旁,闭目而立,在整个受降仪式中,他始终回避着霍去病的眼睛,对面这个人到底是人是神,他不敢再去看,也不愿再去想。

然而尽管闭着眼,他也摆脱不开已经烙在脑海中的那个眼神,那个眼神的光芒锐利冷冽,正似浩瀚夜空中最为明亮的那颗恒星:天狼!

受降仪式终于结束了,李息在后面分派降众、调拨物资,忙得不可开交,但还是抽空过来找到霍去病,说道:“骠骑将军,你看是不是还该设宴招待一下浑邪王?毕竟人家远来是客嘛,咱们华夏礼仪之邦,还是应该讲究一下的。”

霍去病仔细一想,不由得连连点头,这确实是题中应有之义,“你说得有道理,兵戈已息,是该怀柔一下了,‘师’卦从对面看就是‘比’卦嘛!”

李息一听也笑了起来,“对对对,用完师卦,我们再用用比卦才算周全无缺!”

他们所说的师卦与比卦,意思是这样的:在易经六十四卦中,师卦是讲用兵打仗的,而师卦站到对面看就成了比卦,“比”是“比附”的意思,所讲的正是人与人、国与国之间的亲比之道,也就是如何以德服人、协和万邦。所以说,“师”与“比”这一对覆卦,阐明了用兵打仗与协和万邦的关系,那就是对立统一。这个道理既简单又深刻,其实在华夏道统中,这属于最基本的道理了,身为华夏兵家,这些道理都是铭刻在心里的,否则在如此错综复杂的受降事宜中,是无法做到随机应变而不逾矩的。

宴会就安排在当天晚上了。李息官居大行令,本身就是负责礼宾的官员,他安排起这种场面来自然是头头是道,霍去病也大力配合、把酒言欢,完全给足了匈奴人面子。浑邪王本来见了霍去病就要腿肚子转筋的,没想到对方竟会对自己礼貌周到、热情招待,三杯酒下肚,他的恐惧之情去了一半,加之霍去病又告诉他,他的太子不是春天那一战被俘虏了吗?人没事,现在就好好地待在长安,很快他们就可以父子团聚了,天子的封赏也是一定会兑现的……所以此刻的浑邪王,不免又是心中大喜、受宠若惊,再看向霍去病时,那种又害怕又崇拜的眼神,简直就是难描难画了。

其实不单浑邪王如此,筵宴上的其他匈奴小王,表现大抵也都如此,匈奴是个崇尚强权的民族,对于把他们打服了的人,他们就是这么个表现。霍去病从未跟匈奴的上层贵族如此直接地接触过,这一回也是感慨良多,怎么说呢,作为个人,单个的匈奴人并不是没有人性,但是作为一个整体,他们的精神世界肯定是高度不够的!这就难怪华夏人在看这些“蛮夷”时,俯视感会非常的强烈了。霍去病不由得想起了在南山的那次草堂夜谈,暗自在心中感叹道:“吕老先生他们说得对,这确实是个只懂小道理而不懂大道理的族群……”

通匈奴语的赵破奴,在这种场合自然是格外的吃香,他不需要翻译,就跟旁边一个匈奴小王攀谈了起来。这个小王名叫复陆支,原是休屠王的手下,今天他没有参与哗变、而是主动下马归降的,一份封赏肯定是跑不掉的了,正是喜不自胜的时候。

赵破奴跟复陆支聊了一会儿之后,看看气氛合适,就抛出了自己一直萦绕于心的那个问题:“哎,有个问题我一直想不通,一直想问问你们……”

复陆之赶紧恭恭敬敬地应道:“您尽管问。”

赵破奴打着哈哈说道:“哈,也不是大事,我就是想不通夏季那一战你们到底躲到哪里去了?让我们翻遍了祁连山都没有找到。”

用匈奴语问完这句话之后,他迅速地又用汉语重复了一遍,因为他相当了解他的主将。果不其然,只见正在与浑邪王谈笑风生的霍去病,立刻就微微地向这边侧过了头来,显然是不动声色地竖起了耳朵。

只听复陆支回答道:“哦,我们的主力当时是藏在皋兰山里……”(注:皋兰山,今名东大山,合黎山主峰,位于张掖与山丹交界处。)

赵破奴迅速地把这句话译成了汉语,他此刻的惊讶跟霍去病是同样的:皋兰山,那就是河西走廊的北山了!怪不得翻遍了祁连山也找不到他们,他们竟然不在祁连山里!

霍去病很快明白了过来,休屠王为什么要躲在河西走廊北面的山里?第一他是怕待在祁连山里被自己找到,第二他是有实在不行就向漠北逃窜的打算!可见这个休屠王的心思确实是十分狡诈,而自己却想当然地认为他们只能躲在祁连山里。

赵破奴则难掩遗憾地说道:“我们还曾经专门到觻得去阅兵,还专门到皋兰山下去祭奠了一次亡灵,当时离你们的藏身之地可是不远哪!”

复陆支尴尬地答道:“是近在咫尺,幸好当时您们没有进山搜索一下……”

听到这里,霍去病忍不住转过身来亲自发问了:“你们在那里藏了多久?”

赵破奴赶紧翻译,复陆支连忙回答道:“藏了半个多月。”

霍去病疑惑道:“半个多月?这怎么可能?我当时也看过皋兰山,它方圆不到百里,荒山秃岭的,别说几万人马了,连几千人都养不住的。”

复陆支回答道:“回骠骑将军,这是我们的一个秘密,一般的匈奴人都不知道。”

“哦?”

复陆支继续说道:“的确是个秘密,我们一向是禁止部众到皋兰山那一带游牧的,所以一般人都不知道那座山有什么神奇之处。皋兰山从外面看光秃秃的,但是内部却不是这样,峰峦起伏,沟壑纵横,郁郁葱葱,不但草场不小、而且还有森林!若提前准备一下,几万人马夏季藏一个月是完全可以的。”

“还有森林?”

复陆支也索性和盘托出:“是的,有许多松树和柏树,还有一种栎树,木质特别坚硬,用来做弓箭和车轮都非常合适。”

此言一出,汉军这边不由得人人惊奇,大家纷纷说道:“真是想不到啊,皋兰山不但可以藏兵,而且居然还是匈奴人的武库!”(注:《汉书·匈奴传》载,匈奴人高度重视这座山,霍去病把匈奴人逐出河西后,汉廷在河西设置了郡县,但是到了汉宣帝时,不知出于何种失误,又把此山及以北一片土地划给了匈奴,后来汉廷多次想要夺回此山,而匈奴单于始终不肯放弃。如今这座山依然森林茂密、郁郁葱葱,在河西走廊蔚为奇观,今设有东大山自然保护区。)

众人又复饮宴,霍去病则对赵破奴低声说道:“唉!这是我的失误,我想当然了!‘想当然’这三个字真是误人不浅啊!”

赵破奴道:“我觉得你这就有点自责过苛了,今天河西匈奴举国来降,这个结局是相当理想的,休屠王当时躲在哪里只是个细节问题,并没有影响大局嘛!”

霍去病摇头道:“一般人可以像你这么想,但是作为兵家不能这么想,因为决定胜负的往往就是这些细节。”

筵宴顺利结束,此后的路程,匈奴部众就是在汉军的武装押送之下走完的了,再没有出过什么乱子。至于浑邪王,则被霍去病派人直接送往长安,当然到了长安之后,汉家天子还是很给面子的,封他为漯阴侯,食邑一万户。

十万匈奴部众入境之后,汉廷不惜巨资,征发二万乘马车将他们送往安置地点,他们被分别安置在陇西、北地、上郡、朔方、云中这五个郡的边境上游牧,号称五属国。不难看出,五属国是一字排开地摆在大汉北境的,这意味着他们根本没有自己的战略纵深,汉廷能够很容易地控制他们,与在河西走廊完全是两个概念了。

随后,汉廷在浑邪王和休屠王的故地设立了酒泉郡和武威郡,后来又析出了敦煌郡和张掖郡,统称为河西四郡,驻兵屯垦,移民实边,自此河西之地归于大汉版图。

一个武威,一个酒泉,单从这些名字上面,也不难体会出汉家人对于霍去病的自豪之情,似乎他们一直在对后世骄傲地宣告着:“看看!我们汉家曾经有过什么样的儿郎!”

而匈奴人那首悲切的民歌,则更是表达得非常直接了:“失我祁连山,使我牲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