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汉家儿郎冠军侯:霍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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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103、人在朔方

刘彻终于慢慢地放下了对霍去病的疑心,他周围那些或明或暗地关心着霍去病的人们,也终于悄悄地松了一口长气。

然而事情并不会到此结束,刘彻毕竟是帝王。说起来,帝王的心也真是够累的,不仅从情感上,他希望霍去病还能够一如既往地忠爱于他,而且从帝王之术上,他还必须想办法把对方完全地控制住。

所以,他想让霍去病尚主的打算,就变得更加不可动摇了。他必须让对方跟自己建立起绝对亲密的关系,比跟任何别人都更加亲密的关系,霍去病最利益攸关的关系方,不能是卫氏或者太子,而只能是天子!

远在朔方的霍去病,也慢慢地品出了天子的意思:“你玩了花样,朕不说破;你杀了李敢,朕不追究;朕把你当自家孩子护着挡着,你对朕有什么表示?”

他明白,天子需要自己好好地表示一下,表示自己确实是他的人。怎么表示呢,人家也已经暗示了做法了,最简单妥当的做法,就是娶他的女儿。

然而问题是:“我本来就忠于你!为什么还要再表示?我忠于你,跟娶不娶公主没有关系!我从过去到现在都不想娶公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自己想娶的人,这点自由都不能给我吗?”

对刘彻而言,他觉得对方不应该如此拒绝,“不就是让你尚个主吗?至于有这么困难吗?你尚了主之后,还想娶谁朕又不会拦着!列侯的侧室也可以有命妇位号,也不至于太委屈了你的心上人吧……”

按照当时的制度,列侯的正室称夫人,侧室可以有孺子和良人两级封号,庶子排在嫡子之后有继承权。霍去病不是不知道这两级位号,但是正室和侧室的分别,他的心里还是清清楚楚的。更重要的是,他并不认为这是自己拒绝尚主的根本原因,他甚至都没有跟素宁讨论过这个问题。假若真的讨论,对方也许会说:“委屈就委屈点吧,只要我们能在一起便好了”,但问题是,即便她愿意受这个委屈,自己就愿意受这个委屈吗?

他不认为自己是个丝毫不能妥协的人,但是妥协总得有底线吧,否则不就成了苟且了吗?在终身大事上,他早在十八岁时,不就已经跟母亲谈过自己的两条底线了吗:第一,“政治联姻不是我的追求,只是我的底线”,第二,“我不能在自己家里低头称臣”。那个时候的他,已经很清楚自己的底线与追求,已经很清楚自己要严守底线、勇于追求,这几年他不也是一直这么做的吗?可是天子的这个要求,不但已经落到了他的第一条底线之上,而且直接击穿了他的第二条底线。

说到底,他就是不想在终身大事上屈心降志,对于他这种心气极高的人来说,这一点非常重要,直接关乎他作为人的价值。他总觉得一个人的价值,不仅仅在于顺境时能否建功立业,也在于逆境中能否不改本色。如果这也能打折扣、那也能打折扣,三折扣两折扣下来,试问人生还能剩下什么价值?如此屈心降志的生命,还有活一遭的必要吗?

当然,同样都是大丈夫,身处逆境时的选择也是各不相同的,有的人能忍辱胯下,也有的人就不食周粟,世人能说哪种选择更正确吗?不能说吧!这时候到底何种风骨更有价值,确实是无法衡量的,只能说这时候的不同表现,更能看出来一个人的性情到底如何而已。

除此之外,他心里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卫长公主的存在。即便只是为了卫长公主,他都绝对不会尚主了,自己无情地拒绝了她,到最后却娶了她的妹妹,这让公主情何以堪?自己对得起她吗?

于是,他和天子就这么僵持着,谁都不明说,谁都不松口,谁都不让步。

刚开始的几个月,霍去病宽慰自己:“圣上不召你回长安,你就在朔方好好待着,反正你惹了这么大的事情,待在这儿权当避风头了……”

日子久了,他的心中也难免有些茫然起来,“看圣上的意思,这次是下了狠心,不把你调教好绝不让你回去了……”

问题是,以往的调教,总还可以真真假假地敷衍过去,可是这次,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敷衍……

百思无解,他也就只好不想了,反正单于未灭,他无论身在哪里,都是备战二字而已。

朔方远离长安将近两千里,他被放逐到这里倒也有一个好处——大司马“领尚书事”的那些工作,他不用再做了。大司马主管内朝,不经常进宫面圣的话,根本就无从办事,再者说,这个职务的规定是对于朝务什么都可以管,那么换句话说,也就是什么都可以不管。所以他到了这里,摆脱了政务的缠身,又可以相对专心地抓起军务来了。

朔方郡乃是大汉国土中最接近匈奴单于的地方,在这里练兵备战,自然是下一次的对匈作战就准备从这里出兵了。漠北之战后,霍去病在军中的班底已经形成,现在虽然不在一起,但是书信往来是通畅的,信里实在说不清楚的,就安排他们来朔方出个差,大家都是骑兵出身,一路又有驿站,抓紧点七八天就能赶到,也不是什么问题。就这样,第二次漠北之战的练兵准备,除了霍去病在朔方进行,其余将领也在长安附近同步进行着。

备战的内容不仅仅是练兵,还有朔方郡的各项建设。《诗经》有云:“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玁狁于襄。”玁狁就是匈奴的古称,可见自周朝起,华夏先民就已在此处修筑城墙,抵御匈奴了。秦朝时的名将蒙恬,也曾经在此地屯兵抗击匈奴。秦末战乱,楚汉相争,匈奴的白羊王、楼烦王趁机占据了这一片河套平原,待到卫青收复河朔后,汉廷在此一共置了两个郡,东为五原郡,西为朔方郡,到现在仅有九年时间。

置了朔方郡后,第一任统兵此处的将领就是苏建,当时他率众修复了秦朝时修筑的要塞,初步修建了郡城,又从关东地区移了十万贫民来此地垦荒,使得这个郡初具雏形。两年前崤山以东的水灾之后,在桑弘羊的力主下,朝廷又向五原郡和朔方郡南部一带迁移饥民七十余万人,分配田亩、发放口粮衣被、借给种子农具,让他们在此安家,这一下人口增多了不少。

朔方郡初置这些年,一直在进行的是三项工程,第一项是筑城,第二项是兴修灌渠,第三项是修复长城。具体来说,全郡共筑有十座县城,大都分布在黄河沿线,郡城的规格更是不小,四门八街三十二坊,到现在还没有全部完工。而兴修灌渠则是为了引黄河水浇灌田地,这项工程已经开工三年,用工数万人,现在也颇具规模了。至于修复长城,则是在黄河北面的阴山之上,沿秦代长城的原址进行修复,更是一项费时费力的工程。

所以霍去病到来之后,除了练兵,还经常需要东南西北的巡视。像是朔方这种边郡,人口虽然不是很多,地盘可是着实不小,东西有五百余里,南北六七百里,就算骑着快马,一圈巡视下来也需要十来天。

其实,也正是这种风尘仆仆的巡视,才能令他经常忘记自己的流放之苦。因为这个时候的他,找到了新的兴趣和方向。

他的新兴趣就是防守。以前匈奴犯境,他天天琢磨应该怎么打,现在形势转为主动,他又在琢磨这偌大的地盘应该怎么守了。

作为一名善于“攻”的兵家,他会琢磨“守”其实一点也不奇怪,因为华夏兵家的根本思想,一直就是积极防御。

华夏道统是反对扩张称霸的,而兵家不离道统,老子云“兵者凶器也”,孙武云“非危不战”,说到底都是主张“慎战”。但是,慎战并非不战,积极防御绝对不是只依赖一道长城的被动防守,而是有反击、有进攻的防御。历史早已证明,仅靠一道长城是防不住匈奴的,而现在,经过卫霍连续几次的大规模反攻,已经打得匈奴“漠南无王庭”,那么此时再来研究如何加强边境的防守,才可谓正得其时,也正是一个优秀兵家自然而然的考虑。

霍去病记得自己年少时,就非常欣赏前代名臣晁错。晁错虽然是个文臣,但却堪称抗击匈奴的先锋,比如他提出的“募兵制”建立了职业军人制度,大大地提升了汉军的战斗力,后来者都是深受其惠的。除此之外,晁错还有一个著名的主张,那就是“军垦戍边”。

霍去病记得自己当年在天禄阁翻档案时,曾经读到过晁错的《守边劝农疏》和《募民实塞疏》,印象很深刻。这两疏的要旨,就是让兵士携眷屯垦,从而藏兵于民、取食于本地。

相较于“移民实边”的历史悠久,“军垦戍边”还是个很新的观念。别忘了在秦朝时,边关还是靠征发士卒轮流戍守的。戍边者临去时,家人相送,牵衣痛哭,一片悲惨景象;及待到了边关,还没有待上一两年充分熟悉边事,就又到了轮换的时候了!而一旦到了乱世,这种做法的弊端就更为明显,比如秦末之时,北方边境的几十万戍卒纷纷离散,以至于河套平原从此被匈奴人占据。这还不算最严重的,更严重的是陈胜吴广的起义造反,不就是九百名赶往渔阳边关的戍卒,在半路上闹事了吗?这一闹,把秦朝的天下都给闹没了!

对霍去病来说,这种种防御方面的做法和主张虽然都是年少时就知道的,但当时的他毕竟没有直观感受,后来连年征战,也没有时间去认真地思考,直到今日他亲自在边关上跑来跑去,才算是有了切身体会。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在考虑这些问题,渐渐地也有了些自己的心得。周围的人经常见他若有所思地东看西看,即便回到了朔方城里,也是半夜不睡,趴在案上又是写又是画的,也不知道他在搞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