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劈柴:世间万物,最不可思议、最微妙动人的,是缘分,比那一刻早一秒或者晚一秒,也许未来的恋人就不会有机会认识。】
【注:文中括号里的注释拼音,为当地方言的发音。】
【正文开始】
周围的中年妇女看到了碗中的奇异现象,但没人能够解释这意味着什么。
“娘娘(yang),这有什么说头?”
娘娘,当地类似姨妈、姑妈一类的辈分。陈婆在村子里辈分比较长,二来也年长,加上陈婆叫魂人的身份,整个村子里的人,无论年长年幼,都称她娘娘。
“碗里的米都是平的,这是你家的扬场,靠近碗口的这粒米所在位置,就是小鬼摔倒的地方。人有三魂七魄,一般被吓到,最容易丢魂。三魂少了一魂,身体就会不正常。这一魂丢了之后,会迷失方向,找不到返回肉体的路,往往会跟事发地的脏东西在一起。所以要用病人吃饭的碗筷、衣服,把被脏东西牵扯的魂给吸引回来,同时还要给脏东西一点东西作为交换,要不然它们会纠缠不清,不愿放人的魂回来。引回来之后,要用红绳把魂锁在碗里,用咒语引导,再从他的眉心送进肉体。”
一番话,听得众人云里雾里,说得好像样样在理,但没人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婆这么一叫魂,还真管用,当天晚上佟易并没有出现高烧反复的情况,第二天就活蹦乱跳地到处乱跑了,恢复了活力。
自从经历了水库边那次生死一线的梦魇后,佟易受惊丢魂的事儿止不住了,每个月总得叫个两三次魂,打针吃药照样不管用。以至于后来他再受到惊吓,轻的,直接找陈婆,严重的时候,连陈婆也叫不回来的,夫妻俩会骑车去十几里外,找另一位名扬十里八村的叫魂人。
就这样持续了大半年,佟易才渐渐好转。
这一年,佟易5岁了,已经能帮着干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儿了。
这条早上,一家人照例起得很早。虽然正是缺觉的年纪,但佟易也睡不了懒觉,总是会被母亲催起来。
佟易还在床上的时候,就听见母亲在门口跟父亲说着什么。
等他起来,准备拿扫帚扫地的时候,才发现,家里所有的扫帚都被倒立着,靠在门外两侧的墙根上。
“崽,今天不用扫地。”梁秀兰拾捯出一家人的脏衣服,挎着竹篮,正从屋里出来,正好看见佟易在拿扫帚。
“哈样咯(怎么了)?”佟易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后头(面)东根个(的)爸爸走哩。”梁秀兰蹲在家门口的小河边,一边洗衣服,一边回答着儿子的问题。
走了?
佟易不知道母亲口中的“走了”意味着什么,他也不关心,他现在只知道,自己不用干活了,解放了。
他很开心。
“爸爸嘞?”
“去帮忙去哩,你别到处乱跑,去姐姐家陪晓晓玩。”梁秀兰知道儿子胆小,容易受惊,为了避免他被后面的丧事吓到,只能让儿子去几十米外的女儿家陪外孙女玩。
昨天半夜,梁秀兰听到屋后在噼里啪啦放鞭炮,猜到了有可能是邻居东根久病在床的父亲过世了。结果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东根就过来敲门了,说了情况,请佟文国帮忙,当八大王,送父亲最后一程。
八大王,俗称抬棺人,一般由当地上了年纪的青壮年兼任。所有的八大王必须是已婚者,否则会被视为对逝者的不尊重。每个村子的八大王,人员一般固定,除非因特殊情况,实在凑不齐八大王,才会去附近的村子找。
佟文国,就是村子里的八大王之一。
家中亲人去世,亲属第一时间会放一挂鞭炮,告知街坊四邻,家中有人过世,注意某些犯忌讳的事项,如家家户户的笤帚一定要倒立、当天不能扫地、不能有婚庆犯冲等等。
随即便要用白鞋、白袜、白毛巾、白帽四大白去请八大王和风水先生,为墓地选址和挖掘做准备。
接着,要请殓尸人收敛去世的亲人,为死者整理仪容,更换寿衣,停尸厅堂之中,等待入棺。
一大早,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完,佟文国就被叫走了,跟着其他八大王一起,上山去风水先生选好的地方,挖墓地。
在当地,停尸一般不会超过三日,等到逝者的至亲都赶来哭丧吊唁后,就会起棺下葬。
生老病死,丧葬婚嫁,在这个时代,对于电视机还不算太普遍、电视节目少的可怜、精神世界极度匮乏的人们来说,都是最热闹的时候,因为有内容、有话题、有氛围。
第三天,吃过早饭,佟易刚要出门玩,就被母亲叫住了。
“今天别乱跑,在家好好待着。”
今天是东根父亲洗身和出殡的日子。
果然,不一会儿就看到东根和亲友用家里的门板,抬着父亲的遗体,跟在殓尸人身后,朝百米开外的河边走去。
村里的妇女们,常在河边的码头上洗衣洗菜,但今天,没有一个人会来,因为知道是什么日子。
抬到了河边码头上,殓尸人点了一挂鞭炮,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十来个硬币,扔进了清澈的河水里,嘴里念念有词,掀开遮尸用的棉被,开始用河水为逝者擦拭身体。
关于扔硬币,虽然大家不知道殓尸人的真正用意,但大都能够明白,大概就是向生养这方百姓的河神买点净水,为逝者去污除秽,让他走得干干净净。
所以,扔进河里的硬币,被视为不祥之物,没人会捡,哪怕是天天在河里洗澡游泳的孩子,也会在父母的反复恐吓下,放弃捡钱的念头。
“儿子,走。”
殓尸人为逝者洗身回来,穿寿衣,入棺后,放了一挂炮仗了,告诉村民,到了可以吊唁的时候。
梁秀兰带着儿子和小女儿佟小英去吊唁的时候,几乎全村人都到了。接过办事人给的白帽,梁秀兰给儿子和女人带上了,跟着大家一起,挨个进屋,在棺木的香案前,焚香吊唁,祈祷能保佑家人平平安安。
五岁的佟易,已经知道害怕了,尤其是在逝者亲属的一片哭嚎声和哀乐声中。
看见红通通的棺材,就像看到一张血盆大口,朝着自己扑来,他使劲儿攥着母亲的衣角,往后退着。
“嗯妈···”
梁秀兰感受到了儿子的恐惧,连忙将儿子、女儿和自己手中的燃香插在了香炉中,领着孩子们退到了人群中。
“崽耶,别怕别怕,嗯妈在这,爸爸也在这,姐姐也在这。”梁秀兰将隐隐欲哭的儿子抱在了怀里。
接着,一声炮响,人群开始喧闹。
梁秀兰知道,快要起棺了。
果然,白鞋、白袜、白帽、腰间系着白毛巾的八大王正在下棺钉。
一锤一锤,用六根二十公分长、指头粗细的棺钉,将棺材盖钉在了棺材上。
“一二三,起!”两边各四人,八大王用手抬着三四百斤重的棺材,出了厅堂。
门外,两条长条凳已经摆好,供棺木停放。
“落!”
从棺木出门的那一刻开始,几乎每一个指令,都由办事人发出。
棺木落在长条凳上,用大红的棺罩罩着,八大王在有条不紊地准备抬棺架。
接着,八大王用直径约两公分的粗麻绳,将棺木连同棺罩,系在抬棺架上。
“哭!”
家属声嘶力竭地趴在棺木旁哭得要死要活。
又放了一挂鞭炮,“走!”
“走咯!”八大王齐声大吼,抬着棺木朝着村口走去。
在村口,条凳已经放好了。
“落!”“八大王辛苦咯!”
一旁的木桌上,已经备好了八碗红烧肉和酒。
落棺后,八大王开始对着红烧肉大快朵颐,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但没人说话。
村口的仪式,办事人一是要代表逝者家属,同时替逝者感谢八大王在最后一程上的送别,同时也是告诉逝者的亡魂,从现在开始,你就要离开村子,从此不要再怀念这里的一切,安心上路。
吃饱喝足,又是一挂鞭炮。
“上路咯,上路咯!”
用过的碗筷、木桌、条凳,都被扔在了路边,等待日后连同逝者的穿过衣物一起被烧掉。
八大王一声嘿哟,抬着棺木,跟在家属,走向墓地。